天子的話音落下,胡濙原本帶著幾分迷茫的眼神,頓時清明起來。


    這怎麽,和自己想好的劇本不一樣啊……


    胡老大人眨了眨眼睛,差點就懷疑自己是不是上了年紀,以至於連話都聽不清楚了。


    不然,天子怎麽可能就這麽答應呢?


    事實上,不僅是胡濙,就連朝上其他的大臣,也皆是感到十分意外。


    有襄王的那件事情在前,群臣都以為,天子必不會讓太上皇再有接觸外朝的機會。


    可現在,禮部的儀注,竟然就這麽輕而易舉的通過了?


    “胡尚書?”


    殿中靜悄悄的,最終還是天子的聲音再度響起,胡濙這才如夢方醒,顧不得想其中用意,躬身道。


    “臣領旨。”


    朱祁鈺坐在禦座上,將底下所有人的反應盡收眼底,對於他們心裏的想法,自然也一清二楚。


    但是事實上,在滿朝上下,其實沒有人猜透他到底在想什麽。


    襄王之事,他之所以讓岷王出麵阻攔,是因為襄王是宗室,他如果這麽明目張膽的卷入朝局當中,會在朝廷上引發難以預料的後果。


    大明的宗室是一個頑疾,但是,至少現在還沒有顯露出他巨大的危害,所以,治理宗室要一步步來,如今宗學都還沒站穩腳跟,不宜再對宗室動手。


    不然的話,真把這幫宗室惹急了,大的麻煩未必有,但是各種各樣的小麻煩,卻能夠讓朝廷頭疼不已。


    至於說朝臣們普遍揣測的,天子害怕太上皇結交外臣的猜測,朱祁鈺隻能說,他們把自己看的太簡單了。


    有過前世的教訓,朱祁鈺對於南宮跟外朝的聯絡,其實沒有什麽約束的意思。


    因為,嚴防死守這條路,他已經試過了。


    前世的金刀案後,他察覺到南宮有不軌之心,不顧聲名伐盡南宮周圍樹木,禁絕一應人等接近,鐵鎖灌鉛,命錦衣衛嚴加看管。


    但是,有什麽用呢?


    所謂百密一疏,再嚴密的布置,都不可能沒有漏洞,即便是現在,朱祁鈺也不敢說,錦衣衛這龐大的網絡當中,每個人都對他忠心耿耿。


    即便如今忠心,又難保以後不會被腐蝕。


    偌大的錦衣衛當中,隻要有那麽幾個人願意居中傳遞消息,這種種措施,便全部白費。


    隻是嚴防死守,毫無用處,所以,何必要做無用功呢?


    敵在明處,我才能在暗處。


    我若將一切都擺在台上,對麵的人,自然會潛藏以待時機。


    所以,如果說這道奏疏裏麵,有哪些地方,讓朱祁鈺想要否掉它的話,不是什麽群臣朝拜,而恰恰是讓他率群臣去朝拜。


    沒別的,他就是單純的不想見到朱祁鎮。


    太廟一祭,徹底斷了他二人的最後一絲兄弟情分。


    如果可以的話,朱祁鈺甚至想讓群臣自己去南宮朝拜,但是,這顯然不太可能。


    所以,去就去吧,反正,就冬至這一次而已。


    朝局之事,有些時候複雜的讓人頭暈目眩,但是,有些時候,其實也簡單的讓人哭笑不得。


    但是無論朝臣們心中如何作想,總歸,禮部的儀注就此塵埃落定。


    然而,胡濙已領了旨意,李賢卻還愣愣的站在殿中。


    天子準了他的奏疏,原本該是好事,但是,此刻李賢的臉色,卻好似被憋了一口氣一樣。


    直到胡濙瞪了他一眼,李賢才如夢方醒,拱了拱手,退回了朝班。


    不過,他邁步回去之時,眉頭卻緊緊皺著,目光有意無意之間,望向了內閣的方向。


    恰在此時,內閣當中走出來一人,不是別人,正是最近位於輿論中心的次輔大人,俞士悅。


    他同樣麵色肅然,移步來到殿中,整了整衣衫,準備開口。


    然而,就在眾臣都以為,他要提起將項文曜調到兵部之事的時候,俞次輔卻說了一句石破天驚的話。


    “陛下,臣彈劾禮部屍位素餐,拖延怠慢,整日隻知蕭規曹隨,庸庸碌碌,對國之大典一拖再拖,實為瀆職,請陛下責罰。”


    ???


    殿中一陣驚訝,低低的議論聲響起。


    誰也沒有想到,這位俞次輔一上來,就將矛頭對準了禮部。


    貌似,禮部沒得罪過這位主吧?


    何況,這彈劾的理由,也奇怪的很。


    什麽叫“對國之大典一拖再拖”,這話放在別的時候就算了,但是這個時候,未免有些不合時宜吧。


    要知道,禮部這剛剛遞上了冬至慶典的儀注。


    雖然說的確不算早,但是也不會耽誤冬至大節,說是一拖再拖,未免有些過分了吧?


    群臣疑惑不已,但是,一旁的李賢卻頓時臉色大變。


    果不其然,下一刻,俞士悅就朗聲開口道。


    “陛下早在一月之前,就已經下詔,命各衙門準備東宮出閣之儀,如今,翰林院,內閣皆已做好準備,東宮也打掃幹淨,宮人內侍皆已備齊,但是,禮部卻遲遲不曾遞上儀注。”


    “太子殿下乃國之儲君,出閣儀典亦是國之要務,若非禮部故意怠慢,此次冬至大節,奉天殿上,太子殿下當率群臣朝賀陛下。”


    “故此,臣彈劾禮部不謹,不端,不敬,不勤,請陛下嚴加處置!”


    俞士悅的話音落下,殿中的議論聲不僅沒有停息,反倒是更盛了幾分。


    東宮出閣,的確是件大事。


    所以,應當說這位次輔大人的彈劾是有理有據的。


    從朝局層麵上講,東宮早一日出閣,儲本早一日穩固,朝廷倫序分明,於國安定有益。


    何況這件事情,的確是禮部延遲了。


    出閣儀典雖繁,但是太子殿下畢竟年幼,許多不必要的禮節,其實是能省則省的。


    相對來說,翰林院和內閣要準備太子殿下的課業,授師等一係列的事情,才是真正的繁忙。


    但是,翰林院和內閣這邊,早在半個月之前就準備停當,可禮部卻始終沒有什麽動靜。


    被彈劾也不能說是無緣無故。


    可問題是,這不應該是那幫愣頭青禦史的活嗎?


    這種正麵衝鋒陷陣的事兒,什麽時候到了一上來就出動內閣大臣的地步?


    而且,還是那句話。


    俞次輔,內閣哪得罪您了,讓您這麽當麵鑼對麵鼓的在殿上直接發難?


    朝班之中,剛剛站穩的胡老大人也是一臉驚訝。


    他又眨了眨眼睛,忽然感覺自己今天是不是應該告假,怎麽這一朝會上,全都衝著禮部來了……


    不過,應對這種場麵,對胡老大人來說,不是什麽難事。


    他老人家在官場混了這麽多年,隻要他想,能找八百個理由出來,證明禮部盡心盡力了。


    無奈的歎了口氣,胡濙正欲移步出列,卻突然停了下來。


    因為,他剛邁出腳,便發現身後有人已經動了。


    李賢!


    胡濙原本懶散的神色,頓時變得犀利起來,隻一瞬間,他心中轉過無數的念頭,最終,將目光落在了內閣隊列中,某個風頭正盛的閣老身上。


    看來,這數年下來,許久不曾發威,已經讓有些人忘了,他這個大宗伯,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


    收斂目光,胡濙靜靜的站在原地,並沒有動作。


    但是,和他離得近的大臣,幾乎同一時間望向了這位朝中資格最老的大臣,這一瞬間,他們感覺到,這位老大人,動怒了。


    可惜的是,這一切,李賢並沒有感知到。


    他此刻心中萬般無奈,但是也不得不站出來了。


    俞士悅的這一擊,實在是讓他有些措手不及,如果說什麽都不做的話,那麽,這段日子的種種準備,隻怕都要付諸東流了……


    疾步來到殿中,李賢開口道。


    “陛下容稟,太子乃是國之儲君,禮部萬萬不敢有絲毫的怠慢,出閣的儀注,禮部已經幾經商討,但是,遲遲無法確定下來,此中有諸多難處,實非禮部屍位素餐,請陛下明鑒。”


    俞士悅站在一旁,不著痕跡的瞥了一眼,幾乎已經在朝班之中站不住的某閣老,冷笑一聲問道。


    “哦,那煩請李侍郎當著文武群臣的麵,說一說難處究竟在什麽地方,讓禮部商討了整整一個月,冬至大節的儀注都商討出來了,出閣儀注卻遲遲難定?”


    李賢的神色有些複雜。


    這句話終於在朝堂之上被問了出來,但是,發問的人,卻和他們想象的不同。


    事已至此,局勢到底會往何處發展,李賢已經不知道了。


    但是,他明白,這可能是唯一的機會了。


    如果剛剛他不站出來,那麽無論俞士悅的彈劾成功與否,太子出閣的儀典,禮部都不可能再耽擱下去。


    一旦大典舉行,木已成舟,那麽,再想更易,就難了!


    所以,雖然是被局勢驅趕著站了出來,但是,李賢別無選擇。


    目光遙遙的望著內閣中的朱鑒,見他同樣神色複雜,但卻微不可查的輕輕點了點頭。


    於是,李賢深吸了一口氣,道。


    “陛下,太子出閣儀典,乃是國之大典,其中多處儀程,都涉及到詹事府,左右春坊屬官,但是此次東宮出閣乃是為蒙學,出閣而不備府,不置屬官,因此,諸多儀典細節需要修訂。”


    “涉及儲君,每處細節都需查閱典籍,遵循古禮,慎之又慎,故此,禮部耽擱了許久,但即便如此,還是有諸多儀程難以全禮,請陛下明鑒。”


    殿中安靜了片刻,緊接著,一陣議論聲再起,比之前的時候,更要喧鬧幾分。


    群臣早已經預料到,這次的早朝上不平靜。


    但是,卻沒想到,竟是這個不平靜法。


    李賢的話雖然沒有明說,但是意思其實已經透出來了,出閣而不備府,從禮節上來講,難以全禮。


    禮部已經花了不少時間理順儀程,但是,可能還需要更久。


    那麽,如果想要讓太子殿下盡快出閣,最好的辦法自然是……


    內閣的序列當中,朱鑒深吸了一口氣,知道自己出場的時候到了。


    盡管,在今天的早朝上提出此事有些冒險,也不在他們提前商量的範圍內,甚至,他們想要的‘大勢’,一個都沒有借來。


    俞士悅這邊,忽然改了性子,就連天子,也似乎看透了什麽一樣,連禮部新上的這份儀注,都沒有絲毫的排斥。


    種種跡象都表示,現在的局麵並不是最好的時機。


    但是,這卻是最後的時機了!


    無論俞士悅出於何種原因提起了這個話題,可隻要提了起來,那麽,就容不得他們猶豫了。


    就在朱鑒打算出列開口之時,一道身影,卻已經搶先站了出來,淡淡的道。


    “李侍郎,太子出閣之禮,真的這麽難嗎?”


    胡濙!


    這位禮部真正的掌事人,終於不在保持沉默,甫一開口,平淡的口氣當中,便帶著一股凜然的氣勢。


    李賢頓時繃緊了心神,平心而論,他調到禮部的時間不算長,所以,跟這位大宗伯相交的時間不多。


    平時倒是聽過他老人家的傳聞,也清楚他在士林朝堂上的威望。


    但是,始終沒有直觀的認知。


    然而,此刻,這位大宗伯收起了往日的溫吞,就這麽站在他的麵前,口氣不算淩厲,但莫名的,讓人背後升起一陣涼氣。


    努力的壓了壓心神,李賢拱手道:“大宗伯,之前數次部議,下官都曾將紀要送到……”


    “那是你無能!”


    胡濙眼皮子抬了抬,不鹹不淡的就把李賢噎了回去。


    旋即,他老人家不再李賢的身上多費工夫,轉過身拱手道。


    “陛下,次輔大人彈劾的對,老臣甘願認罰,太子出閣之禮,禮部遷延許久,實乃失職,臣馭下不當,所托非人,有失陛下信重,請陛下責罰。”


    這個時候,眾臣也顯然意識到了什麽,看了看低頭的胡濙,又看了看殿中臉色難看的李賢,若有所思。


    不過,罰胡濙肯定是不能真罰的。


    這件事情可大可小,說大吧,涉及到太子殿下,的確重要無比,但是說小,其實也就那回事。


    畢竟,自從定下了太子出閣的大方向之後,宮中也沒有催促過禮部,也沒有真正定下一個明確的期限。


    禮部卻是遷延了不假,但是若因此責罰,未免有些不教而誅的味道。


    何況,胡老大人的身份地位,天子也不至於因為這點小事就動輒懲罰。


    因此,天子不出意料的溫和抬手壓了壓,道。


    “大宗伯不必如此,朕知近段時日禮部事忙,有太上皇回京的儀典,還要操持冬至大節和正旦大朝,再過兩個多月,春闈也要到了,各種事務千頭萬緒,一時有些遷延,也無甚大礙,太子出閣之事雖重,但是也不急在這些許時日,大宗伯莫要自責。”


    本來就是走個形式,胡老大人也沒打算玩什麽三辭三讓,拱了拱手,道。


    “謝陛下體恤。”


    說罷,他話鋒一轉,道。


    “不過,雖然陛下關懷臣等,但是犯錯就是犯錯,請陛下放心,今日下朝後,臣親自主持閣議,日落之前,必將太子出閣儀注呈上。”


    老大人擲地有聲的開口,輕輕側過身子,在朝班當中掃了一眼,然後,不緊不慢的道。


    “此外,太子出閣儀注一事,一直由侍郎李賢負責,如今,李侍郎親口承認,對儀典規製不甚熟稔,遷延許久,尚有諸多問題難以解決,實是無能。”


    “故臣以為,禮部侍郎一職,李賢難以升任,懇請陛下將李賢調任別處,另擇一熟悉禮製,辦事妥帖之人,任禮部侍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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