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有貞在朝中的存在感並不算強,畢竟,他隻不過是翰林院一個區區侍講而已。


    就算當初在最危急的時候,曾經提議過南遷,但是時過一年,瓦剌都已經被打退了,太上皇也已經歸朝了,朝堂上發生了這麽多的大事,哪一個都比一個被邊緣化的翰林侍講,要值得關注。


    所以,他這個人,自然也早就被大家所遺忘了。


    何況,他還改了個新名字,就更沒有人認識他了。


    不過,當翰林院的序列當中,站出來一個青年官員領旨謝恩的時候,有不少大臣便認出來了。


    這不是陳循的得意弟子徐珵嗎?


    怪不得,據說前段時間,工部修建大渠,這個徐珵,哦不,徐有貞有大功勞,但是一直沒有被升賞。


    卻沒曾想,在這個時候頂上用了。


    翰林侍講是正六品,右春坊大學士是正五品,妥妥的擢升,何況,右春坊大學士這個五品,可和別的五品官員含金量不同。


    這回,這個徐有貞算是走運了,有消息靈通的人,則是立刻將目光移到了陳循的身上。


    要知道,這個徐有貞據說在翰林院的日子可不怎麽好過,但是,他的這位老師,工部的陳尚書,可是一直在想法子將他外放出來。


    如今,徐有貞真的被重用了,隻怕,跟這位陳尚書脫不了關係,還有思維發散的,直接將杜寧剛剛的表態,歸結為要將徐有貞塞進東宮。


    眾所周知,杜寧和陳循也關係匪淺,所以,理所當然的,大家都紛紛感歎,這位陳尚書為了自己這個弟子,真的是煞費苦心啊……


    熟不知陳循在一旁,心中也是疑惑萬分。


    事實上,從剛剛於謙開口說,設衙而不備屬僚的時候,他心就涼了半截。


    如果說東宮的人員齊備,那麽從三品詹事到七品主簿,至少能有二三十個的官位出現。


    一次性調撥這麽龐大數量的官員,除了翰林院這種本就是用作人才儲備的清貴衙門,沒有別的衙門支撐的起。


    如此一來,他不用做什麽,就能完成自己在翰林院的門生從觀政到參政之間的轉變。


    但是,被於謙這麽一打岔,這個盤算自然也就被打消了。


    隻設主官,那麽太子府詹事,肯定是要由重臣擔任的,這毋庸置疑,左右春坊大學士,也必然要抽資曆深厚,學識出眾的人來擔當,剩下一個司經局洗馬,又頂的什麽用。


    失望當然是有的,但也隻是片刻,陳尚書就收拾好了心緒。


    畢竟,這不過是他隨手為之的嚐試而已,成了最好,不成也無妨,這種程度的失敗,他經受得起。


    但是,誰曾想,竟然又鬧了這麽一出。


    對於徐有貞,尤其是在修築大渠之後,陳循打心底裏覺得人才難得,所以,變著法的想要拉他一把。


    但是,陳循更多的是覺得,這個人對於各種實務精通無比,所以一直盤算著,想要將他外放到工部,當自己的得力臂助。


    所以,在給天子的舉薦奏疏上,他也一直都是這麽寫的,可誰想到,這怎麽忽然就被調到東宮去了……


    陳尚書心中一頭霧水,感受到四麵八方的或明或暗的目光向他投來,臉上卻始終帶著淡定自若的笑意。


    這個時候,即便不是他的盤算,也得裝作是他的盤算。


    不然的話,可太跌份了。


    所幸,徐有貞也的確是他的門生,他能進東宮,而且是做右春坊大學士這種官職,也算是好事。


    底下人心思各異,朱祁鈺卻並沒有在意。


    待徐有貞等四人謝恩之後,他再度擺了擺手,於是,成敬從禦案上抽出兩份奏疏,然後走下禦階,分別交到於謙和俞士悅的手中。


    緊跟著,禦階上聲音再次響起,道。


    “於少保,俞次輔,你二人的奏疏,朕已準了,詔旨已經擬好下發到了六科。”


    “自即日起,俞山調任吏部侍郎,項文曜調任兵部侍郎,方杲調任武庫司郎中,洪常調任為武選司郎中,叚寔調任為職方司郎中。”


    “另外,擢吏部員外郎沈敬為武庫司郎中,命東閣大學士李實為兵部侍郎。”


    “兵部呈遞上來的關於邊境軍屯的奏疏,朕也看過了,下朝之後,朕會明發到各衙門,年底封印之前,朕要兵部拿出一份詳實可行的,清查軍屯的方案,可能做到?”


    這又是一個足以震動朝野的重大消息。


    於謙上奏舉薦的那幾個人,朝中自然早就有所流言,甚至於,有不少科道,已經上了奏疏彈劾於謙,就等著廷議了。


    但是,誰也沒有想到,天子竟然趁著東宮出閣的廷議,直接就把這件事情拋了出來,而且,並非是商議,而是直接下詔。


    聽聽天子說了什麽……


    “詔旨已經擬好,下發到了六科”!


    這意思就是,已成定局,不必再商量了。


    更不要提,還有軍屯的事。


    自從於謙歸京開始,朝中猜測的最多的,就是他在邊境到底做了些什麽,不少人都猜到,於謙巡查邊境,是和軍屯有關。


    但是,畢竟沒有人真正看到於謙呈遞出來的詳細情況,所以,這件事情,反而沒有前一件讓眾人的關注度高。


    雖然說天子是這樣的態度,但是,依然有禦史立刻站了出來,道。


    “陛下,此舉不妥,於少保乃兵部尚書,其舉薦之人,又是出任兵部之職,況兵部四清吏司,於少保舉薦其三,有結黨營私之嫌,此例斷不可開,請陛下三思。”


    緊接著,不少科道官員,也開始躍躍欲試。


    但是,這一次,朱祁鈺沒有保持沉默,而是直接從禦座上站了起來,俯視著底下的群臣。


    於是,所有的人都停了下來,望向禦階上的天子。


    眾目睽睽之下,朱祁鈺長身玉立,罕見的以一種肅然的神色開口道。


    “此次關於兵部的調動,還有對於軍屯的清查……”


    “於謙,是受朕之命而為!”


    話音落下,滿朝上下,頓時寂然無聲,針落可聞。


    於謙更是猛然抬頭,眼中帶著濃濃的難以置信。


    在群臣的眼中,當今天子英明神武,胸懷天下,聽言納諫,仁慈寬厚,登基這一年多以來,幾乎做到了所有人心目當中認為最好的君上。


    更難得的是,雖手握大權,卻未獨斷專行,相反的,能夠事事顧全大局,通過朝議多方斟酌而定,一切以社稷為重。


    這和某太上皇之前不聽勸阻,胡作非為的對比強烈,以至於老大人們雖然嘴上不說,但是心中都十分慶幸,大明如今是當今天子在位。


    因此,在於謙舉薦自己的親信進入兵部的時候,哪怕他是天子的心腹,所有人的第一反應,也會是於謙謀私,而非天子暗中授意,意欲爭權。


    然而,今天,廷議之上,眾臣麵前,天子明明白白的說……


    於謙的所作所為,皆是出於上意!


    極靜之後,便是一陣低低的議論聲響起,群臣反應過來之後,哪怕知道這個時候不合適,已然忍不住交頭接耳。


    禮官一聲鞭響,朝堂再度安靜下來,隨後,一名身著風憲袍服,頭發花白的官員上前,拱手道。


    “陛下,清查軍屯一事乃兵部執掌,自是無妨,但是,方杲,洪常,叚寔三人,皆與於謙親厚,若調任兵部郎中,恐有把持兵部之嫌,請陛下明鑒,收回成命。”


    說話之人,是吏科給事中,周鑒。


    此人在朝中風評很好,以不畏權貴,清廉自守著稱。


    和朝中諸多青年才俊不同,周鑒屬於大器晚成的典型,考會試足足考了九次,四十五歲的時候,才勉強得中進士,步入仕途。


    初授禦史,巡按江西,到任的當年,就幹了一件大事。


    江西曆來文風繁盛,出現了不少的進士舉人,在朝為官的也多如過江之鯽,位列重臣的自然也有。


    因此,在江西巡按並不是什麽好事,稍不小心,就會得罪權貴。


    周鑒當時得罪的,不是別人,正是當時的翰林學士,內閣大臣,如今的工部尚書,陳循陳老大人。


    當時,周鑒巡查至江西泰和縣,接到百姓舉冤,狀告陳循之子陳容強占民田,強納民女為妾。


    差事之後,他沒有猶豫,即刻派人將陳容拘捕,通報陳氏退還民田,放還強納民女,並賠償銀兩財帛。


    陳家仗著有陳循在京為官,怎會對一個小小禦史低頭,不從。


    結果,周鑒直接在縣衙裏頭,將陳容杖責五十,並再次通報陳氏,若再不從,則要將陳容枷號遊街示眾。


    陳氏書香門第,也是好麵子的,別的他們都能接受,但是遊街示眾,一旦真這麽幹了,陳家在泰和縣可就徹底無法立足了。


    所以,無奈之下隻得低頭認罰。


    後來,事情傳到了京城,陳循當然生氣,覺得這個新任的禦史,未免有點太不給麵子了


    要知道,大家同在朝為官,不說什麽曲意逢迎,但是總歸是要相互留幾分餘地的。


    正常來說,遇到這種事情,禦史們都會先通報在朝的老大人,然後讓族中請家法處置,像周鑒這樣明著打臉的,其實不多。


    但是,生氣歸生氣,陳循也不好多說什麽,畢竟,是自家兒子先犯了事,所以,他隻是寫信回去,讓族中長輩將陳容又收拾了一頓。


    然而,沒想到的是,這件事情後來越傳越廣,周鑒倒是聲名鵲起,被調進了京師裏頭成了吏科的給事中,陳循卻落了個教子無方的名聲,在士林當中,風評有損。


    這就不得不讓陳老大人心有芥蒂了,因此,瞧見這貨蹦出來,陳老大人下意識的就皺了皺眉,臉色有些不大好看。


    不過現在很明顯是天子的主場,陳循還沒有不長眼到這個時候往外蹦,隻是心中不免冷笑一聲,等著看周鑒吃癟。


    果不其然,周鑒站出來之後,天子也將目光落在了他身上,問道。


    “把持兵部?周給事中,你告訴朕,如何才算把持?是因著三人皆是於謙舉薦,所以你覺得,他們被提拔到兵部之後,必會惟於謙之命是從嗎?”


    周鑒覺得這話不好接,所以他遲疑了片刻,沒有立刻回答。


    不過,朱祁鈺也不需要他回答。


    這個時候,如果是別人出麵阻攔,或許還要多費一番唇舌,但是周鑒卻不用,因為……


    “周給事中,所謂內舉不避親,外舉不避仇,為國舉才,亦是大臣本分,豈可因此而斷定,受舉薦之人,會因此而毫無原則,阿諛攀附呢?”


    “朕沒記錯的話,今年年初江西鄉試,主持者便是周給事中,可對?”


    周鑒的臉色變了變,他忽然就意識到了什麽。


    果不其然,下一刻,天子便道。


    “這一屆江西鄉試,有一士子名為彭華,名列鄉試第二,被點為亞元,此人,周給事中可識得?”


    這一下,周鑒的頭立刻就低了下來。


    這個人,他當然識得,不僅識得,而且和他關係匪淺。


    隻是,他沒有想到,天子的消息渠道,竟然延伸到了如此地步,而天子自己,日理萬機也就罷了,竟然連他這樣一個區區給事中和一個連仕途都未曾步入的舉人,都能夠記在心中。


    東廠和錦衣衛的勢力,真的恐怖到了如此地步嗎?


    周鑒心中暗驚。


    但也隻是片刻,他便抬起了頭。


    這件事情,他心中無愧,自然也沒有必要避諱。


    “回稟陛下,臣不敢欺瞞,這名被點為亞元的士子彭華,乃是臣的授業恩師!”


    一言既出,朝堂之上頓時無數個各種意味的目光,都望向了周鑒。


    不得不說,這種關係,的確會引人遐想。


    但是,周鑒卻坦坦蕩蕩,道。


    “陛下明鑒,彭華能被點為亞元,乃是他自身才學出眾,非臣徇私舞弊,鄉試過程中,糊名謄錄,封場考試,臣並無絲毫逾矩,彭華的試卷,如今仍在禮部封存,可以派人查驗,其人卻有真才實學,能當亞元之名。”


    不過,話雖是如此說,但是,朝堂上的老大人們,能不多想的卻很少。


    要知道,大家都是經曆過科舉的,其中的門道自然都清清楚楚。


    在考場上做弊,是最低等,也風險最大的做法。


    鄉試不跟會試一樣,題目由禦前親自圈定,鄉試的題目,就是由主考官會同副考官商定幾個之後,隨機抽取的。


    這種情況下,如果是自己的後輩親人參與科考,隨便透露一點什麽,不比考場上作弊要穩妥的多嗎?


    所以實際上,當周鑒和彭華的關係被擺出來之後,他就已經有口難辯了,除非彭華能夠證明自己的實力,但是顯然,現在並不可能。


    因為,到現在為止,景泰年間,還沒有舉行過任何一次會試。


    與此同時,和周鑒一樣,底下大臣們也紛紛驚疑於,天子的消息渠道之廣與心思之細,竟然連這等小事,都能放在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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