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高的禦階之上,朱祁鈺將手按在楊能的這份自陳書上,目光平靜。


    如多數人所猜測的那樣,這場廷議的局麵,之所以會發展到如今的這種狀況,原因就在於他手裏的這份書信。


    抬頭看了看宮門之外楊府的方向,朱祁鈺忽然想要親自見見,那個如今身在楊府的少年人。


    置之死地而後生,這般勇氣和膽魄,著實非常人可有!


    不過,有些時候,水滿則溢,過猶不及,也非好事。


    搖了搖頭,朱祁鈺將心思收回,落在底下各懷心思的文武眾臣身上。


    感受著雙方充滿硝煙的氛圍,朱祁鈺沒有直接開口處置,而是輕輕敲了敲手掌下的這份自陳書,道。


    “楊能所呈上的這份自陳書中,隻寫了一件事情。”


    黃幡卷動,在風中獵獵作響。。


    從禦階上放眼望去,在場的一眾大臣,無論文武,此刻都屏住了呼吸,目光炯炯的盯著天子禦案上的那份書信。


    不過,若仔細觀察,還是能夠分辨出二者的不同。


    文臣這邊,除了緊張之外,更多的是期待,但是相反的,勳貴這邊有幾個人,譬如任禮,焦敬,張輗等幾個,紛紛都捏緊了袖袍中的拳頭。


    如今正月還未過完,尚是春寒料峭之時,但是,這幾人的額頭上,卻已經隱隱滲出汗意。


    在這般針落可聞的寂靜當中,朱祁鈺繼續開口,聲音清冷中略帶一絲嚴厲。


    “楊能自陳,曾在年節之前,受邀前往寧遠侯府拜訪,並與寧遠侯任禮密談一個時辰,內容是關於兵部整飭軍屯的奏疏。”


    “據這份自陳書中所言,當時,寧遠侯任禮聲稱,兵部已經掌握了楊家多年以來在邊境侵占軍屯的罪證,打算開年之後便對楊家問罪。”


    “除此之外,任禮還稱,隻要楊能可以說服楊洪,他願聯絡京城各家勳戚,同時鼓動軍中將領,聯合在廷議之上,反對兵部整飭軍屯的奏疏!”


    話音落下,丹墀之上頓時掀起一陣輕微的騷亂。


    先是勳貴武臣這邊,不少人有些心虛的低下了頭,甚至有些人打起了退堂鼓,開始悄悄的往後撤。


    與此同時,文臣這邊則是湧起一陣議論之聲,於謙等一幹重臣更是各自對視一眼,不約而同的看出了對方眼中的振奮。


    不過,在一眾有些亂糟糟的勳貴武臣當中,任禮和焦敬等人的反應,卻反而鬆開了握緊的拳頭。


    “啪!”


    禦階之上,鞭聲再響,群臣頓時安靜下來。


    隻見天子仍舊將手按在那份自陳書上,目光低垂,落在風暴核心的楊洪身上,問道。


    “昌平侯,朕方才所述,可是實情?”


    眾目睽睽之下,所有人都望向楊洪,於是,他們這才發現,這位從廷議開始,就仿佛不要命般毫不猶疑的攻向任禮的老侯爺,頭一次神色有些猶疑不定。


    不過,也隻是片刻,楊洪便點了點頭,俯首道。


    “陛下明鑒,此疏乃是小侄親筆所寫,上麵所述的一字一句,皆是實情,不敢有絲毫欺瞞不實之處。”


    這話聽起來有些別扭,但是,這個時候,在場的一眾大臣也沒心思卻追究這小小的語病。


    無數的禦史科道蜂擁而上,道。


    “陛下,寧遠侯任禮罔顧朝政,蓄謀串聯,為一己之私勾連內外,其罪可誅,請陛下嚴懲!”


    “臣彈劾寧遠侯任禮,私下糾結,阻撓大政,口蜜腹劍,大奸似忠,此輩賊人立於朝堂之上,實乃國之大賊。”


    “陛下,臣請嚴懲寧遠侯任禮,以儆效尤!”


    “臣附議……”


    如果說剛剛的時候,是高層之間的對撞。


    那麽,隨著楊能這份自陳書的內容公布,衝突的對象,便下移到了普通的官員。


    文臣們充分發揮自己人多勢眾的優勢,一個個的青袍禦史上前,義正言辭,振聾發聵。


    丹墀之上,一時人聲鼎沸,彈劾任禮之聲不絕於耳。


    但是,麵對如此強大的壓力,任禮自己卻反而冷靜下來,毫無方才的緊張之意。


    終於,禦鞭的清脆聲音再次響起,丹墀中安靜下來,天子禦音垂問,道。


    “寧遠侯,對於楊能的指控,你可有何辯駁?”


    於是,任禮終於抬起頭,拱手開口,聲音洪亮,斷然道。


    “陛下明鑒,這份所謂的自陳書,皆是一派胡言,蓄意陷害,臣從未和楊能提起什麽整飭軍屯的奏疏,更不可能……”


    前半句話,任侯爺說的理直氣壯,但是隻說了一半,他便似是忽然想起了什麽,不可思議的望著楊洪,眼中帶著濃濃的驚怒。


    然而,這個時候,天子禦音已緊隨而至。


    “更不可能什麽?”


    短短的片刻之間,任禮額頭上的汗水便滑落了下來,兩條花白的眉毛緊緊的絞在一起,但卻遲遲不曾開口。


    這麽好的機會,在場的其他文臣自然不會放過,左都禦史陳鎰率先開口,道。


    “陛下,臣再劾寧遠侯任禮遲疑怠慢,今日廷議,寧遠侯狂悖無狀,先有喝斷昌平侯稟奏,如今陛下親自鞠問,仍負隅頑抗,蓄意不答,實乃藐視君上,禦前失儀。”


    “如此行徑,若不嚴懲,則朝廷綱紀難複,群臣不安,請陛下明鑒!”


    於是,緊跟著自家老大,無數禦史紛紛搖旗呐喊,落井下石,丹墀之上,再度掀起了一陣對於任禮的聲討。


    無奈之下,禦階之上的禮官隻得再次鳴鞭,才堪堪將場麵控製下來。


    與此同時,天子的口氣也明顯冷了下來,帶著沉重的氣勢,壓了下來。


    “寧遠侯,朕問你話,緣何不答?”


    任禮的額上顆顆汗珠滾落,落在地上,終於張口,但是,卻始終結結巴巴,什麽也說不出來。


    “回陛下,臣……臣……”


    就在這個時候,丹墀中間一眾沉默的勳臣中間,卻突然有人開了口,道。


    “陛下,臣不知寧遠侯和楊能到底在府中談過什麽,但是,僅臣而言,絕不曾有阻撓朝廷大政施行的想法,更不會和朝中大臣私相授受,暗中勾連,請陛下明鑒。”


    眾人循聲望去,隻見說話之人不是別人,正是剛剛率先站出來聲援任禮的,寧陽伯陳懋。


    此刻的陳懋,低垂著頭,看不清楚神色。


    但是,他的口氣卻十分堅定,沒有一絲一毫的遲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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