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上首天子開口,這場早朝上的爭端,總算是塵埃落定。


    盡管圍繞著蕭鎡和殿試的舞弊事件,必然還有著緊張的後續,但是,至少今天早朝到此也差不多了。


    出了蕭鎡割脈這樣的突發狀況,在場的一幹大臣們,也沒心情再提什麽翰林學士和館選的事情。


    正當他們以為,今日早朝就要到此為止的時候,上首天子卻再度開口,道。


    “除了殿試一事外,蕭鎡本就被罷職在家,如今又出了這等事情,想來需要好好靜養一段時日,既如此,為了不耽擱館選,翰林院掌事官,還是要早選。”


    啊這……


    不得不說,天子他老人家,總是喜歡幹這種出人意料的事。


    剛剛眾臣吵得無比激烈的時候,天子一言不發,現在沒人提了,他老人家反倒自己提起來了。


    隻不過,天子提了,是為朝廷大局著想,畢竟,他老人家在得到消息的第一時間,就派了太醫前去,還賜下了珍貴的藥材替蕭鎡吊命,可謂聖恩浩蕩。


    但是,還是那句話,蕭鎡如今剛出了這樣的事,底下大臣要是一個個躍躍欲試的上去爭搶舉薦,未免顯得有些薄涼。


    因此,底下人麵麵相覷,就連杜寧和江淵兩個人,也都躊躇了片刻,默契的沒有開口應聲。


    於是,天子停了停,見底下沒有聲音,便索性點了名,問道。


    “吏部可有人選?”


    底下天官大人眨了眨眼睛,顯然沒想到天子會找他。


    要知道,吏部雖然掌銓選大權,但是,這個銓選大權,往往是對下不對上,換句話說,吏部的大多數時候,都是掌管的龐大的三品以下官員的升遷轉調之事。


    三品以上的官員,吏部當然也會提名,但是,那已經不單單是吏部可以決定的了的事了,要麽天子直接任命,要麽吏部提名,七卿合議,要麽就直接廷推。


    除此之外,像是翰林學士,大理寺卿,內閣大臣這樣相對特殊的官職,一般情況下,吏部也是不大摻和的。


    至於原因,則是因為這幾個職位要麽清貴,要麽緊要,朝堂上的大佬們,基本上個個都盯著,更重要的是,這些位置,天子必定有自己的考量,吏部貿然幹預,並非明智之舉。


    所以,關於翰林學士一職,天子沒有找他通氣的情況下,王文也就坐山觀虎鬥,不趟這趟渾水。


    當然,這並不代表,吏部在這幾個官職上的意見不重要,相反的,如果王文以吏部的名義向天子舉薦的話,那麽話語權,要比其他的大臣重的多,成功率也大得多。


    但是如此一來,容易被人彈劾,而且還會得罪人,沒有必要。


    以王文今時今日的地位以及和天子的關係,翰林學士這種清流官職,對他來說並非助力,反而會惹人猜忌。


    這位天官大人隻是脾氣硬,但是有不傻,自然不會給自己添麻煩。


    隻不過,如今天子一問,倒是讓他有些為難。


    這種情況下,天子既然問了,那麽,就不會隨意駁斥吏部的意見,不然的話,會有損他這個吏部尚書的權威,這想來並非是天子想要的情況。


    但是,天子屬意的人選會是誰呢?


    王文一時有些拿不準,不過,既然是禦前垂問,他自然也不可能不答,感受到所有人投來的目光,王文抬頭看了一眼天子的臉色,躊躇片刻,答道。


    “回稟陛下,照慣例,翰林學士當從清流詞臣中拔擢而出,如今京中資曆,考評足以擔任翰林學士的官員不足七人,並不滿足推選的條件。”


    “且蕭學士之事懸而未定,陛下此前詔命言,暫罷官職,歸府待勘,並未有明旨降下,要重新選授翰林學士,故此,吏部尚未推選候選官員,請陛下恕罪。”


    猜不透天子的意思,就幹脆不猜。


    或許別的人會害怕因此在天子心中留下不好的印象,但是,作為天子的左膀右臂,王天官選擇……下朝之後問問天子再說!


    不過,天子這一次,顯然也並不需要他猜,或者說,王文的回答,正合他的心意。


    聽完了王文的這番話,隻見天子微微頷首,隨後沉吟片刻,道。


    “天官所言有理,殿試一事未查清楚之前,翰林學士一職的確不宜選授,不過,如今新科進士館選在即,此事也不可耽擱,既然如此,翰林院事務便暫由內閣首輔王翺兼掌,如何?”


    這話看似是在詢問,但是,天子金口玉言,底下又是王文這個從來對天子言聽計從的老家夥,怎麽可能會有別的意見?


    何況,在天子的聲音落下之後,內閣的這位首輔大人,立刻便抬起了頭,眼神中帶著一絲驚詫,但迅速轉變為平靜。


    毫無疑問,對於遲遲不能在京中紮下根基的王首輔來說,兼掌翰林院的機會隻要有,他必然是不會錯過的。


    這個時候,誰提反對意見,可就是真的要跟首輔大人結仇了。


    果不其然,王文沉吟片刻,點了點頭,道。


    “謹遵陛下旨意。”


    另一邊,這番轉折,顯然是所有人都沒有預料到的,尤其是江淵和杜寧二人,更是一副有苦難言的神色。


    這說好了,是他們兩個爭奪,怎麽最後落到了王翺的身上?


    要知道,雖然天子說是暫時兼掌,可這個暫時,暫一月也是暫,暫一年也是暫,誰知道會到什麽時候。


    而且,說不定暫著暫著,這個暫字就徹底取消了。


    杜寧求助一般的看向自己的老師,但是,陳循卻並沒有如他期望的站出來反對,而是輕輕的朝他搖了搖頭。


    至於江淵,捏緊了手裏的拳頭,按捺再三,最終也隻能自己吞下這枚苦果。


    那日在陳循府上,他已經將自己這個老師得罪了,這個時候再得罪王翺,隻怕以後連內閣都待不下去了。


    …………


    夜,陳府。


    應該說,作為政治人物,該有的定力杜寧還是有的,雖然在早朝結束之後,他很想立刻就找老師問個明白。


    但是,懾於下朝時老師嚴厲的目光,他隻能乖乖的先回大理寺衙門,隻不過,這一整天的工夫,都心煩意亂,自是免不了的。


    迫不及待的到了下衙的時候,他連晚飯都來不及吃,就直奔陳府而來,但是遺憾的是,卻被下人告知,陳循仍未回府。


    於是,杜寺卿隻能好好的待著,隻不過,眉宇之間的愁色,卻是掩蓋不住的。


    直到天色完全暗了下來,杜寧茶水都灌了一肚子,茅廁都不知道跑了多少趟,下人才過來稟說,陳循回府了。


    整了整衣冠,杜寧幾乎是跑著來到門外站定,而此刻,他的這位老師,也才剛剛從廊下轉過身來,距離花廳還有老遠。


    好不容易等到陳循走了過來,杜寧方拱手道。


    “見過老師!”


    不知為何,陳循的臉色並不算好,擺了擺手示意杜寧跟進來,也沒多說話,於是,二人便進了花廳,分主客坐下。


    “聽管家說,你下衙時分便來了府中,是為了今日早朝上發生的事?”


    下人奉上新茶,便各自退下,隨後,陳循便直截了當的開口問道。


    在自家老師麵前,杜寧倒也沒什麽好避諱的,點了點頭,道。


    “老師,那日回去之後,學生對殿試一事也查探了一番,發現就在殿試之前,定庵……江淵曾經數次到王九皋府上密談,如今王九皋又在奏疏中保舉他掌翰林院事,再加上那日所說江淵的話,可見殿試背後,必然就是此人在指使。”


    “他所圖謀者,便是翰林院,老師既然明白這一點,又為何……”


    為何還要在殿上阻止他開口反對。


    要知道,王翺和清流一脈的關係,一直都不大好,初到內閣的時候,他和陳循,高穀二人,就曾經發生過激烈的衝突。


    當然,最後是王翺的手段更高一籌,拉著那時已經是天官的王文一起,削去了陳循和高穀的翰林掌院一職。


    雖然說事情已經過去了好久,但是,這梁子算是接下了。


    而且,即便不提這件事情,王翺和陳循也是天然的站在對立麵的。


    身為內閣首輔,王翺想要在朝中有更大的作為,必然要掌握清流的話語權,這就必然要和舊清流的領頭人陳循,以及天子新扶起來的蕭鎡產生矛盾。


    隻不過現在看來,王翺選了相對好捏的軟柿子蕭鎡先動手而已。


    既然已經是這樣的關係,那麽,為何不阻止此事?


    要知道,當初可是王翺為了打壓陳循和高穀,主動將內閣和翰林院切割開來,如今他卻重新要掌翰林院事,細論起來,可說的多了去了。


    誠然,這是天子開了金口,但是,杜寧卻不相信,自己的老師身為七卿,連反駁的勇氣都沒有。


    然而,相對如此急切的杜寧,陳循就顯得平靜的多,一針見血道。


    “宗謐,你是怕他這個首輔,暫掌院事掌著掌著,就變成真正的兼掌了吧?”


    杜寧沒有說話,但是,卻也沒有反駁。


    於是,答案兩人都心知肚明。


    見此狀況,陳循不由歎了口氣,道。


    “你可知繁花著錦,烈火烹油,最是凶險的道理,眼下的局麵,王翺接了這翰林院事,才是最昏頭之舉!”


    杜寧一愣,將這番話品了品,似乎是覺出一絲味道來,但是,卻又好似有一層窗戶紙沒被捅破,始終不得要領。


    於是,隻能老老實實問道。


    “請老師賜教。”


    陳循沉吟片刻,似乎在想該怎麽說,片刻之後,方開口道。


    “你可還記得那一日,老夫對江淵最後說的嗎?”


    杜寧想了想,回憶起當時的場景,便見陳循繼續悠悠的道。


    “陛下,可沒那麽好糊弄!”


    “今日你所有的精力都在和江淵的對峙上,卻忽略了最重要的一點,那就是,東廠的那位舒公公,為什麽會第一時間得到蕭鎡自殺的消息?難道說,真的是因為,蕭家求告無門,最終求到了他這個東廠督公的頭上?”


    “你別忘了,蕭家是什麽樣的門第,東廠那位,又是什麽樣的名聲!”


    蕭家是什麽樣的門第?


    呃……蕭家沒什麽門第……


    雖然立場派係不同,但是,蕭鎡畢竟勉強也算清流出身,所以,杜寧對他的家世,大概還是知道的。


    往上數三代,蕭家都是自耕農,到了蕭鎡父親這一代,算是攢出了幾十畝田地,供蕭鎡讀書。


    說好聽了這叫耕讀傳家,說不好聽了,就是沒錢沒勢。


    當然,因為有了蕭鎡這個清流華選的進士,蕭家如今也稱得上是清流門庭。


    而通常來說,這樣的家世,更重名聲和……骨氣!


    杜寧明白了。


    東廠的舒良,那是什麽樣的名聲,雖然不似王振一樣人人憤慨,但是,也不是什麽讓人稱讚的內宦。


    且不說他在東廠內部的種種血腥手段和在宣府幹的“大事”,單說在京城當中,或多或少的,朝中大臣總是能夠察覺到,自家府邸附近的街上,不時會出現些或明或暗的東廠緹騎。


    這樣的人物,無論是在士林,還是在普通的百姓中間,都沒有什麽好名聲。


    蕭鎡平素家風極嚴,素重聲譽,他的家裏人想必也知道他的性格,所以,不論求到誰的頭上,都不會求到東廠的頭上。


    就如陳循所說的,既然不是他們主動找上門的,那麽,舒良能在第一時間得到消息,就非常耐人尋味了。


    甚至於,說不定……


    “老師,您說蕭學士這次鬧出的事,會不會是東廠那位……使了什麽手段?”


    話不好說的太明白,但是,以舒良那種瘋狂的性格,也並非沒有可能,要知道,這位東廠督公,可是瘋起來連太上皇都不放在眼中的人。


    然而,對於這種猜測,陳循卻不置可否,隻道。


    “或許是,又或許不是,但是,無論是或不是,都至少代表一點……”


    說著話,陳循俯了俯身子,神色變得認真起來,望著杜寧道。


    “東廠,在查這件事情!”


    ”所以,你覺得以東廠的勢力,你如今能查到的事情,東廠會查不到嗎?”


    “如果說東廠也能查得到,那麽就意味著……”


    杜寧打了個激靈,終於明白過來,陳循所說的,天子並不好糊弄是什麽意思。


    如果東廠早已經開始著手調查此事,那麽也就意味著,今天早朝上,江淵想要製造的,舊清流和內閣相爭的假象,早已經被天子看破了。


    然而,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天子還將翰林院掌事的差事交給了王翺,個中意味,可就真的是耐人尋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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