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該說,自從太上皇歸朝之後,雖然地位尊崇,但是實際的權力卻很小,尤其是在國政大事上,因為歸京時當眾宣布的那份詔書,基本斷絕了太上皇直接插手朝政的可能。


    但是,雖然別的沒有,可至少在南宮的地界上,太上皇說了還是算的。


    納外族之女為妃,這種事情,在大明不是沒有先例,太祖,太宗,甚至是宣宗皇帝,身邊都有外族之女為妃。


    當然,蒙古妃子並不多,更多的是一些小國,諸如朝鮮等國,進獻來的秀女,但是也不是沒有。


    恰巧的是,太上皇這段時間在南宮當中,冊封了許多妃子,出於尊重,皇帝皇後對此都沒有幹預,隻要錢皇後肯答應,便算是成了禮。


    而剛剛天子給他們看的那份文書,雖然隻是遠遠晃了晃,但是,上頭錢皇後的寶印赫然在上,很明顯已經取得了她的同意。


    而且,大明雖然和瓦剌戰火方息,但是瓦剌已然臣服於大明,臣屬的部落向大明進送秀女,這本就不是什麽稀奇的事。


    前有先例,後有規程,明麵上看,無論從哪個角度而言,太上皇收下這個外族女子,都是毫無問題的。


    但是,恰恰是如此,才最讓人感到無奈。


    一個區區外族女子,納為妃嬪不是什麽大事,但是問題就在於,這個外族女子的身份,是瓦剌太師也先的親妹妹!


    且先不提當初也先想要進逼京城的囂張姿態,讓朝廷上下對他的厭惡,單從朝局出發來看,大明的太上皇,納了瓦剌太師的妹妹為妃,這其中的政治意義,絕非是娶納了一個普通蒙古女子所能比擬的。


    在場諸人都是政治智慧十分老道的人,在聽到這個消息的第一時間,便明白了天子所說的最後一個問題的答案。


    讓其木格入宮為妃,就是也先爭取到的,大明對瓦剌的最大幫助!


    還是那句話,也先不傻,他心裏清楚的很,對於大明來說,這個時候並無意願,也並無餘力插手草原爭端。。


    畢竟,如今的大明,已經不是太宗皇帝的大明了。


    甚至於,說不定對於大明來說,他和脫脫不花之間的相互征戰,反而是樂見其成的。


    那麽,這種情況下,想要向大明求得援助,就必須要講些技巧了。


    兵力,糧草這些實打實的東西,肯定是想都別想的,但是,有些東西,想想辦法,卻是可以得到的。


    譬如說,大明的威懾力!


    其木格的身份特殊,作為也先的親妹妹,她被納入南宮為妃,其實可以看做是政治聯姻。


    自此之後,也先便可以太上皇的“國舅”自居,這對於草原部族的士氣提振,是十分有用的。


    畢竟,大明富庶豐饒人盡皆知,有了這層姻親關係,哪怕邊境互市的政策暫時沒有變動,但是卻給了瓦剌部族“希望”。


    除此之外,其木格入宮,一定意義上來說,至少代表著太上皇對於瓦剌的諒解,往大了說,便是大明和瓦剌重歸於好。


    這種情況,對於脫脫不花來說,一定是一個壞消息,因為這意味著,在大明的內部,是有親瓦剌一派的人存在的。


    換而言之,一旦這一派的人占據上風,大明隨時有可能派兵幹涉草原的內亂,這在往常是有過先例的,永樂時期,太宗皇帝數度北征,其中有好幾次,就是為了“調解”草原部族之間的戰亂。


    盡管說,大明的朝臣們清楚的很,作為如今的掌權人,天子並無意出兵草原,但是天家的複雜權力關係,普通百姓都未必知曉的明白,更遑論是遠在千裏之外的草原部落。


    天子的大政方向,南宮和乾清宮之間的實際地位,太上皇詔命的實際效力,這些東西,能夠清晰的有所把握的,即便是在朝堂之上,也隻有那麽一小撮人。


    更多的人看來,天家如今是兄友弟恭,堪為萬民表率,朝廷如今是上下一心,運行穩定,政務流暢,國力恢複,天下歸心。


    這種穩定的局麵,對於整個社稷來說,毋庸置疑是有好處的。


    但是,放在如今這個特殊的情況下,就會讓人有些束手束腳……


    “陛下,孛都此舉,乃是在狐假虎威,借我大明朝廷之聲勢,保瓦剌之安寧,實乃奸計也!”


    沉默了片刻,首輔王翺皺著眉頭,恨恨的開口道。


    不過,他一張口,便可看出普通的大臣在此事上的態度……


    是孛都算計了大明,太上皇隻是被蒙蔽了而已!


    聞言,朱祁鈺挑眉看了他一眼,但是,卻沒有說話,隻是看了看於謙和胡濙。


    理所當然的,胡大宗伯又開始數地毯,倒是於謙,眉頭緊皺道。


    “陛下,草原局勢複雜,依臣之見,大明此刻還是不宜插手為好,臣懇請陛下,讓太上皇收回冊封旨意,將此女送回蒙古。”


    於少保說話,一向幹脆。


    區區一個蒙古妃子沒什麽,於謙倒也沒有多事到,去管太上皇的後宮,但是,還是那句話,太上皇畢竟是大明的太上皇,盡管如今已經沒有什麽實權,但是,他仍是除了天子之外,唯一可以代表大明的人。


    娶納這麽一個也先的妹妹為妃,勢必讓韃靼心生猜忌,就算不顧慮草原的局勢,也會影響到韃靼和大明如今的關係。


    這種情況下,要麽讓太上皇“收回”旨意,一切歸於平靜,當做什麽都沒有發生,要麽,大明就要在其他地方表態,以示自己在草原之事上並無偏向。


    如果要選後者的話,那麽也有兩條路,一是天子出麵表態,表示太上皇是太上皇,大明是大明,娶納也先的妹妹,並不代表大明的意願。


    但是這樣一來,一是將天家不睦的狀況鬧得人盡皆知,二是人家也未必會信。


    如果要讓脫脫不花相信大明真的毫無偏向,那麽,還是得拿出實打實的措施來,譬如說,擴大互市的規模……


    但是,這種方式,顯然也不是大明想要的。


    所以,最簡單也損失最小的方式,就是讓太上皇收回旨意,把這個蒙古女人趕回去。


    至於出爾反爾,會不會有損太上皇的顏麵,那就不是於尚書考慮的範疇了。


    聽了這話,朱祁鈺的臉上倒是露出一絲富有深意的神色,不過,他卻並未多說,隻道。


    “既然如此,那試一試也好。”


    “懷恩,你去南宮傳話,就說其木格乃也先之妹,不宜留在京中,請太上皇收回前旨,將其木格送回迤北。”


    天子幹脆的態度,就讓於謙也愣了愣。


    但是懷恩卻並未猶豫,急匆匆的領了口諭,便下去傳話了。


    隨後,朱祁鈺略一沉吟,又開口對身旁的內侍吩咐道。


    “去,將戶部沈尚書一並召來見朕。”


    又是一個內侍趕忙下去,殿中也陷入了短暫的沉寂當中。


    天子的這番態度,其實一定程度上,已經很能說明問題了。


    還是那句話,畢竟禮法在上,太上皇雖無權,卻位尊於天子,所以理論上來說,天子是沒辦法下旨給太上皇的,隻能傳話勸諫,讓太上皇主動收回旨意。


    但是很顯然,天子並不看好這麽做成功的可能性,所以,他除了派懷恩過去傳話,又同時傳召了戶部尚書沈翼。


    臉上同時浮起一絲憂慮,底下三人相互看了看,卻都沒有說話。


    沈翼來的很快,和清閑的禮部不一樣,這段時間,因為軍屯的事情,沈尚書幾乎是天天加班,尤其是在議定了接下來要著手開始贖買私墾田的方向之後,戶部可是重頭戲,沈尚書自然不敢怠慢。


    部議開了一下午,剛把初步的方案給理順,就得了內侍的召見,急匆匆的趕了過了。


    “臣戶部尚書沈翼參見陛下!”


    待行了禮,沈尚書一打量在場諸人,便知道事情肯定不簡單。


    朱祁鈺也沒有給他賣關子,大致的將剛剛發生的事情說了一遍,沈翼的臉色頓時就變得有些嚴肅,道。


    “陛下,這個時候,若停互市,脫脫不花必會不滿,朝廷整飭軍屯正值關鍵時刻,不能冒這個風險。”


    “於少保所言有理,當此之時,我大明最好不要摻和草原之事,靜觀其變便是。”


    聽了天子的敘述,沈尚書心裏差點沒罵了娘。


    太上皇到底在想什麽?!


    南宮裏那麽多姿容冶媚的妃子還不夠嗎?非要貪圖一個達子女人?


    萬一脫脫不花那邊真的因此生出不滿,不管是邊境再起戰端,還是要擴大互市,到最後,都是戶部來承擔。


    到時候還不知道又要出多少錢!


    心裏不停的碎碎念,但是表麵上沈翼卻不敢多說,隻是態度堅決的反對此事。


    聞言,朱祁鈺倒是不置可否,於是,眾人又沉默了下來。


    過了片刻,懷恩總算是回到了殿中。


    “如何?”


    情知所有人都在關注結果,朱祁鈺倒也不廢話,對著懷恩直接了當的問道。


    在天子身邊侍奉了這麽久,懷恩到底也是有幾分眼色的,因此,他也並沒有避諱什麽,拱了拱手,當著其他諸人的麵,開口道。


    “回陛下,內臣到重華殿時,孛都尚未離去,內臣將陛下口諭原樣轉達之後,太上皇指著那名蒙古女子說道,此朕故人也,為避戰火,千裏迢迢來京尋朕,不可不理,區區一女子爾,無礙國家大事!冊封之詔已下,不複再言!”


    話音落下,朱祁鈺一副意料之中的樣子,輕輕的搖了搖頭,沒有說話,但是,底下的一眾大臣,臉色卻是難看的很。


    太上皇這是睜著眼說瞎話了,雖然這麽說有些大不敬之嫌,但是,到底太上皇也是當過皇帝的人,怎麽不可能不清楚,其木格的特殊身份,對於草原局勢的影響?


    這種情況下,太上皇仍要說“區區一女子爾”,擺明了就是在裝糊塗。


    不過,話雖如此,但是太上皇如果堅持這個態度,事情就變得棘手了。


    難不成,真的要讓天子下旨,駁斥太上皇的旨意?


    且不說這麽做於禮不合,單是在朝堂上會引起的風波,就讓人頭疼無比。


    見到底下諸人的神色,朱祁鈺倒是輕輕歎了口氣,道。


    “此朕之過也,孛都自進京之時起,便屢屢言行跋扈,朕早該想到,他就是為了惹怒朝廷,讓朝廷對他擱置不理,他好將國書延遲奉上,進而見到太上皇。”


    “太上皇久不預政事,對孛都之心難以察明,又重感情,見故人前來,一時心軟收留其木格,也是有的,隻是,草原之上,唉……”


    看著天子頭疼的樣子,眾人一陣發愣,他們都沒有想到,天子會將責任攬到自己的身上。


    躊躇片刻,於謙上前道。


    “陛下此言差矣,太上皇雖不預政務,但是也該清楚,瓦剌使團到我大明必有所圖,涉及瓦剌,事事皆需小心,此皆孛都詭計,和陛下無關,為今之計,隻能想想辦法,如何再勸太上皇莫要為孛都所騙,早日收回旨意。”


    話音落下,底下其他大臣也紛紛附和,尤其是戶部的沈大人,著急的就差團團轉了。


    見此狀況,朱祁鈺沉吟片刻,虛手往下壓了壓,道。


    “諸卿所言有理,不過,這畢竟是太上皇後宮之事,朕身為皇弟,不便過分置喙,徒惹非議,但是此事涉及瓦剌,也不好就此置之不理,既然如此,懷恩……”


    “內臣在!”


    “你去一趟慈寧宮,將此事原原本本稟告聖母,並把朕和諸卿的意見,也一並告知聖母,請她老人家出麵下一道懿旨,或能阻止此事!”


    天子的這番話,倒是讓一幹人眼前一亮。


    對啊,太上皇的後宮,天子的確是不好管,但是別忘了,後宮還杵著一個上聖皇太後呢。


    她老人家作為太上皇之母,插手此事名正言順,而且,身為人子,對於上聖皇太後的懿旨,太上皇也同樣不好違抗。


    所以說,隻要她老人家肯開口阻止此事,一切便迎刃而解了。


    至於說上聖皇太後肯不肯管?這幾乎不用問。


    為了所謂“故人之情”收留一個蒙古妃子而不顧對朝廷的影響,這件事情說白了,損害的是太上皇的名聲。


    所以以上聖皇太後的性格,隻要知道了,必然不會置之不理的。


    因此,一時之間,幾位老大人都鬆了口氣,紛紛道。


    “陛下聖明!”


    不過,這麽多人當中,唯有胡濙的臉上,露出一絲沉思的神色,他老人家眉頭微皺,似乎隱隱有些疑惑的樣子。


    出於多年的謹慎習慣,這位大宗伯莫名其妙的想到了一個問題。


    天子既然能夠這麽快想到去找上聖皇太後,可見並非是靈機一動。


    可是,如果天子早就想到了這個法子,為什麽還要多此一舉,先去勸太上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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