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朱祁鈺召見沈翼等人的時候,行宮的另一角,同樣燈火通明,不過,與之不同的是,這處殿中還時時傳出陣陣絲竹之聲。


    此處自然就是太上皇的居處,和幾乎沒有帶什麽樂人宮女出宮的朱祁鈺不同,朱祁鎮依舊延續著自己的風格,這次出宮,順帶著將自己在南宮中的樂人和舞女都帶了過來。


    不過半日的工夫,原本冷清的行宮,便被裝點的富麗堂皇,和南宮的風格相似了起來。


    樂聲潺潺,殿中舞女搖曳生姿,朱祁鎮坐在案後,麵含笑意,卻主動朝著下首舉起了杯子。


    “朕和皇叔許久未見,皇叔,可消瘦了不少。”


    目光下移,坐在底下的人一身蟒衣,氣度雍容,不是別人,正是如今剛剛上任大宗正一職的襄王。


    春獵是國之大典,隨行而來的,自然也有不少在京的宗室子弟。


    說起來,襄王這段時間的日子,過的可謂十分舒心。


    或許是因為上次十王府的事,鬧得實在太凶了,以至於天子震怒,降旨狠狠斥責了那些宗室子弟。


    現如今,宗學當中那群跋扈不堪的後輩,一個個溫順的跟綿羊一樣。


    雖然說,時不時的,襄王還是能夠感受到他們對自己流露出的敵意,但是,不管心裏罵的再凶,可表麵上,他們卻都老老實實的。


    甚至於,就連朱範址那個刺頭,這段時間竟然也能靜下心來,老老實實的跟著夫子讀書,不再天天吵吵著要比武打架。


    宗學安安生生的,岷王府那邊,也出奇的安靜。


    襄王本以為,吃了這麽大的虧,鎮南王那個一肚子壞水的族叔,怎麽也不會善罷甘休。


    可現在看來,他還是識時務的。


    畢竟,相較於岷王的爵位相比,大宗正的職位,其實不算什麽。


    陛下那日在殿上,讓禮部盡快安排岷王位的襲封,已經算是變相給了補償。


    若是不趁著這個台階下來,再鬧下去,天子的麵子上掛不住,那才是真的麻煩。


    所以說到底,這個鎮南王,還是一個趨利避害之輩而已。


    真的威脅到了他的核心利益,什麽孝道,什麽名聲,都顧不得了。


    可以說,如今的結果,對於襄王來說,可謂是暢快的很。


    其實在襄王的心裏,大宗正的位置,原本沒有那麽重要,身為天潢貴胄,宗室藩王,他自幼接受的教育就是長幼有序,傳承有道。


    所以,從很早的時候開始,他就高高興興的接受了自己成為一個逍遙王爺的身份,並且,一直做的很好,在一眾藩王當中,也是人皆稱頌的賢王。


    直到那一回,他進了京,被留任左宗正,開始負責宗學的事務。


    雖然事情不多,但是,他體驗到了和過往幾十年的人生,完全不同的經曆。


    從帶著一幫官員製定一項項的規程製度,到隨時抽查一眾宗室子弟的課業,他每天的日子,從琴棋書畫,變成了一個書院的山長,這種感覺非常奇妙。


    看著這些不可一世的宗室子弟,在他麵前唯唯諾諾,大氣都不敢出一下,襄王忽然覺得自己過往的日子,過的著實是乏味至極。


    但是,即便是到那個時候為止,他對於什麽大宗正,左宗正之類的官職,還是十分淡薄的。


    直到那一次,他上了一份奏本,勸諫天子應該禮敬太上皇,可奏疏都沒送到內閣,就被人截了下來。


    不僅被截了下來,而且,就連他派出去的人,都被狠狠的責打了一頓,更讓他難以忍受的是。


    他,先皇兄弟,仁宗子嗣,堂堂的襄王,竟然被一個活不了多久的老家夥,硬生生的打了好幾棍。


    父皇都沒這麽打過他!


    而這一次,他的尊貴身份,親王爵位,都不能對他有絲毫的幫助,僅僅是因為,那個老家夥身上,有著天子任命的大宗正之位?


    就這麽一個區區官職,讓他這樣一個天潢貴胄,挨了如此責打,連伸冤的地方都沒有。


    身體上的疼痛,沒過多久就好了。


    但是,被人硬生生的架在凳子上,用圓木長棍狠狠的抽打脊背的恥辱,卻始終也無法讓他釋懷。


    所以,他要報仇,而且,不僅要報仇,他還要大宗正的位置!


    這輩子,他都不會再讓人,把他按在地上打!


    為了做到這一點,襄王心裏鼓足了勁,死命的壓榨那幫宗學的子弟,他要讓朝廷上那幫人瞧瞧,他才是真正做事的那個人,他才是真正能管好這些宗室子弟,能夠勝任大宗正的人!


    他等了許久,終於,等到了朱楩那個老家夥賓天的消息,岷王府前的那場鬧劇,既是為了攆走鎮南王父子,也是為了給他自己出上一口惡氣。


    雖然說,過程曲折了些,時至今日,他的臂膀還沒有完全康複,但是,至少結果是好的。


    這次春獵,朝廷文武大臣,勳戚大族,宗室子弟都過來了,可鎮南王父子,卻因為還在孝期,不便前來。


    這便更讓襄王感到高興,他可不想再見到這兩個煩人的家夥。


    一切都似乎在朝著讓他滿意的局麵發展,襄王這段日子,自然是過的舒心的很。


    不過有句話怎麽說來著,人一得意,就容易忘形。


    岷王的那頓打,到底是沒能讓朱瞻墡記住,今日到了南苑之後,便有內宦過來告訴他,說太上皇邀他宴飲。


    這位襄王爺,猶豫都沒猶豫,就答應了下來。


    看著上首客客氣氣的太上皇,朱瞻墡感慨萬千,但是眉頭卻不由一皺,道。


    “太上皇看起來,也消瘦了些,近些日子,臣聽說太上皇在南宮當中,宴飲繁多,新納了不少妃子。”


    “雖然說,太上皇如今年輕,可到底酒色一道,不可沉湎,還是要注意自己的身子。”


    或許是因為在宗學待久了,朱瞻墡一開口,就不由自主的帶著幾分教訓的意味。


    不過,朱祁鎮聽到這番話,卻並沒有生氣,隻不過,不知為何,他的神色頗有幾分古怪。


    但也隻是片刻,他就放下了酒杯,道。


    “多謝皇叔教訓,是朕這段日子放縱了,著實不該,皇叔放心,此次回宮之後,朕自會反思自省。”


    這番低頭認錯的態度,倒是叫朱瞻墡愣了愣。


    他雖然跟自己這個侄子打交道不多,但也知道,他是一個好麵子的人,剛剛的話,他說出去,便有些後悔。


    但是,一言既出,而且,他也是為了朱祁鎮好,也便沒有再多說,隻是,他已然料到,對方可能會不高興。


    可沒想到,朱祁鎮卻是這般態度,於是,朱瞻墡不由再歎一聲,看來不論如何,在這孩子的心裏,還是知道尊重長輩的。


    於是,朱瞻墡笑了笑,道。


    “嗯,這才像皇兄的孩子,不過是打了一場敗仗而已,不必消沉,振作起來,大明江山以後還要靠我們這些朱家人,一起撐著呢!”


    聞聽此言,朱祁鎮眸光閃動了一下,似乎想說些什麽,不過,到最後又吞了下去。


    旋即,他的神色略略有些低沉,道。


    “不瞞皇叔說,朕自回京以來,對於當初親征一事,心中也感慨良多,土木一役,雖是虜賊肆虐,兵驕將惰,但是,終歸也有諸多忠臣良將,蒙難於役,每每思之,朕總覺輾轉反側,夜不能寐,覺得朝廷對他們不起。”


    “當初途徑宣府之時,朕已然祭奠了土木一役的死難官軍,也算聊表心意,但是,時至今日,似成國公朱勇,恭順侯吳克忠,永順伯薛綬,這些為國戰死沙場之人,在朝中仍受苛責,此實不該也。”


    這話明顯意有所指,但是,作為一個對於朝政並無經驗的藩王,襄王卻並未察覺。


    聽了這話,他反倒覺得,朱祁鎮大有長進,能夠真正開始反思起當初那場戰事,心中不由大為欣慰,道。


    “太上皇能有此心,實乃是天下之幸也,想必成國公等人九泉之下,能得太上皇如此評價,也必能含笑而終。”


    朱祁鎮也是一愣,他沒想到,他話都說的這麽明白了,這位皇叔還是沒聽懂。


    上下打量了一番朱瞻墡,朱祁鎮終於下了判斷,這位皇叔不是在裝糊塗,而是真的沒明白。


    於是,他苦笑一聲,重新對襄王有了更準確的認識,沉吟片刻,索性更直接的道。


    “不瞞皇叔,這件事情已經盤桓在朕心中許久,他們這些人,皆是為朕而死,可到最後,卻難得身後之名。”


    “前些日子,朕見了成國公府的朱儀,那是個不錯的年輕人,騎射弓馬,文采詩詞,都很精通,可如今,因為受他父親牽累,在朝中處處受人排擠。”


    “皇叔是自家人,朕就不藏著掖著了,東宮如今已經冊封,可出閣之事遲遲沒有動靜,朱儀繼承了他父親忠直為國的秉性,帶著幾家勳貴上本請奏,可到最後,卻被罰停職待勘,要不是他那嶽丈是胡濙,隻怕到如今還禁足在府中。”


    “朕時常想,要不是當初,成國公為了護朕戰死沙場,如今有他在府中坐鎮,堂堂的公爵府邸,何至於因為一紙奏疏,淪落於此?”


    說著話,朱祁鎮的臉色掠過一抹沉重,其中又透著一絲的愧疚,任誰看了,都得說一句情真意切。


    此情此景,就連一旁的絲竹之聲,都不知何時停了下來。


    朱瞻墡聽完之後,心中也頗不是滋味。


    他雖然人在京城,但是,仍然維持著以前的習慣,對於朝中的“瑣事”並不上心,所以,他大概隻知道東宮出閣的日子已經定了,但是,這其中的曲折,卻是不知道的。


    此刻聽聞下來,也覺得朝廷對朱儀的處置頗有不公,沉吟片刻,朱瞻墡皺眉問道。


    “太上皇是說,朱儀到現在,都還沒有承襲成國公的爵位?”


    總算是問到點上了!


    朱祁鎮暗暗鬆了口氣,臉色沉重的點了點頭,道。


    “土木一役後,朝中對成國公朱勇的功過爭論不休,不少大臣覺得,他鷂兒嶺一戰輕敵冒進,所以才讓大軍被虜賊所圍,因著這一節,朝廷上下,從天子到大臣,都不願讓成國公的爵位傳承下去,此事,便就此擱置下來。”


    “可到底,此戰的真情如何,朕應當是最清楚的,朱勇固然有失,可一片赤誠忠心,不容抹殺,朱儀更是對朕忠心耿耿,早先朕在迤北時,他便為朕回京奔走不止,朕歸來後,又竭力爭取,讓太子早日出閣讀書,儲本早固,實是一門忠良。”


    “可惜,朕退居南宮,早已言明,不能幹涉政務,否則的話,朕必定要讓朱儀早日承襲成國公的爵位,也算是朕,還成國公的一份情義。”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來,就算是再遲鈍的人,也該明白過來了。


    何況,襄王隻是對朝局之事缺乏經驗,但是,能夠在宗室當中獲得賢王之名,他在為人處世上,其實並不算特別笨拙。


    聽了朱祁鎮的話,他臉色有些為難,遲疑片刻,方道。


    “太上皇所言有理,如此忠良之臣,如今在朝中卻是如此境遇,著實不公,可此事畢竟是朝務,臣雖在京中,可畢竟是藩王,若是朱家家事,還可以說上兩句,可若是貿然幹預政務,恐有不妥。”


    “不過,太上皇放心,今日臣既然知道了此事,以後自然會替成國公府的這個孩子出頭,不會教他因失了父親,受朝中文武欺淩。”


    應該說,襄王到底還沒有被最近一段時間的順當日子衝昏頭腦,自太宗皇帝以來,藩王不涉朝廷政務,雖然沒有明詔,但是,已經成為了一條牢不可破的規矩。


    這一點,襄王還是有自知之明的,倒不是害怕什麽,而是這條規矩,本身也是他自幼接受的教育的一部分。


    這和爭取大宗正的官職還不相同,畢竟,大宗正本質上還是管理宗務,說白了,就是朱家的家事。


    既然是家事,那麽,作為先皇兄弟,仁宗子嗣,太宗一脈如今的最長者,襄王自然是當仁不讓的。


    可若是涉及到朝政,他就謹慎的多了。


    見此狀況,朱祁鎮也有些遲疑,想了想,道。


    “皇叔顧慮的也對,也罷,此事原也不該麻煩皇叔,不過,朕心中始終對成國公府存著愧意,明日圍獵,朕備了副弓甲,皇叔若不嫌麻煩,替朕交給朱儀,也算聊表心意,之後若有機會,皇叔能夠幫著他的,也幫上一幫,也算是替朱家,謝謝他們父輩浴血奮戰之功。”


    這不是什麽難事,因此,朱瞻墡隻是稍一猶豫,便點了點頭,道。


    “太上皇放心,臣一定將此事好好辦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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