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阮浪回到南宮的時候,已經是死的不能再透了。


    一百棍下去,別說是他這樣一個年老體弱的老太監,就算是身強力壯的習武之輩,也十有八九保不住性命。


    懷恩帶著阮浪的屍體,靜靜的站在重華殿上,在他的對麵,是麵容冷冽,一身怒意幾乎壓抑不住的太上皇。


    “內臣懷恩,給太上皇請安。”


    躬身一禮,懷恩開口,道。


    “奉陛下之命,將阮浪公公送回南宮,陛下有旨,內臣阮浪,在武英殿上,擅自幹預朝務,公然冒犯朝廷重臣,違背太祖鐵律,杖一百,貶為南宮灑掃內宦。”


    “貶為灑掃?”


    朱祁鎮坐在禦座上,麵色陰沉,聽到懷恩的話,險些被氣笑了。


    “你就送一具屍體,來給朕做灑掃太監?”


    然而,麵對太上皇的怒火,懷恩卻並沒有什麽特別的反應,隻是拱手道。


    “回太上皇,阮公公體弱,受刑七十二杖便已咽氣,內臣對此,也覺得甚是遺憾。”


    “畢竟當初,劉永誠公公受杖一百四十二才咽氣,陛下命杖阮公公一百,其實也是有意留他一命,不然的話,也不會有貶斥的詔旨了,請太上皇明鑒!”


    明鑒?


    我明鑒你個**!


    朱祁鎮算是看出來了,這個懷恩,就是過來惡心他的。


    要是沒有灑掃太監這個詔旨,那一百棍打了之後,人死就死了,扔到亂葬崗埋了便是。


    可如今,有了這道詔旨,懷恩就可以光明正大的把人送回到南宮裏頭,不是惡心他是什麽?


    冷冷的看著懷恩,到底,朱祁鎮還是沒有發怒。


    虎落平陽被犬欺,龍遊淺水遭蝦戲,從在宣府的時候,朱祁鎮就明白,如今皇帝手下的這幫奴婢,個頂個的,都不是好惹的。


    自己雖然是太上皇,可對這幫所謂皇家奴婢,想處置也處置不了。


    沒瞧見舒良那個混賬東西,在宣府都鬧成那個樣子了,可如今,還不是風頭一過,依舊是威風八麵的東廠提督嗎?


    如今的這位天子,看似是公平持正,可實際上,論起護短來,絲毫都不亞於他。


    隻不過,相對於自己,他這個弟弟更能約束手下人,也更會裝出一副處事公正的嘴臉罷了!


    所以,跟眼前這個卑賤的奴婢生氣,一點用都沒有。


    這筆賬真正該記著的,是他背後的主子!


    深深的吐了一口氣,朱祁鎮一揮手,讓底下兩個內侍把阮浪抬下去,冷聲道。


    “人,朕收下了,滾吧!”


    聽著這般厭惡的口氣,懷恩卻仍舊是帶著笑意,躬身道。


    “啟稟太上皇,內臣此來,除了送回阮公公的屍身,卻還有兩道旨意要傳,太上皇放心,旨意傳完,內臣立刻便離開南宮。”


    這似曾相識的場景,讓朱祁鎮回憶起了某段再也不想記起的回憶,眯了眯眼睛,他壓抑著心中的不快,道。


    “有話快說!”


    “頭一道旨意,陛下說,為防再有偽造聖旨之人出現,此後南宮凡有詔命,必得太上皇親筆,方為聖命。”


    朱祁鎮依舊冷冷的望著懷恩,不發一言。


    他知道,這個時候說什麽也沒有用,和阮浪所想的不同的是,打從放走孛都的時候,朱祁鎮就知道,這件事情能夠善了的可能性不大。


    他不是沒有政治敏感性的人,非常清楚,有人“假傳”聖旨意味著什麽。


    即便朝臣們接受了他的理由,那麽,也必然會采取措施,避免這種情況再次出現。


    所以,對於這道詔旨,他並不驚訝,當然,這種通知式的宣旨方式,依然讓他感到不快。


    看著懷恩依舊站在原地不動,朱祁鎮皺著眉頭,開口問道。


    “還有呢?”


    兩道旨意,懷恩說的,隻是一道,至於剩下的……


    朱祁鎮話音落下,便覺後悔。


    因為他瞧見,在自己說完之後,懷恩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這笑容讓他看的十分不安,但是,想要阻止,卻為時已晚。


    懷恩道:“啟稟太上皇,陛下說了,偽造聖旨,事關重大,絕非一二侍從可以做到,因此,必然還有人暗中參與,太上皇仁慈寬容,但易被底下的奴婢們蒙騙,長此以往,南宮不寧,社稷不安。”


    “故而,此次隨太上皇前往春獵的一應人等,皆需隨咱家走上一趟,交由錦衣衛詳細勘問後,再行處置。”


    “名冊在此,請太上皇禦覽,並將這些人交給咱家帶走!”


    這話一出,朱祁鎮的臉色霎時間變得難看無比。


    “你放肆!”


    事到如今,眼瞧著對方步步緊逼,他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


    阮浪死了,他已經算是痛失心腹,原本想著,這件事情怎麽也該就此平息了。


    卻不曾想,他這個弟弟如此狠辣,竟然要借此機會,將他南宮的人,全都抓走。


    不用想也知道,這些人一旦交出去,再想要回來,豈止是難比登天,隻怕是連命能不能保得住都兩說。


    這叫他如何能夠忍得了?


    堂堂的太上皇,連自己的隨侍之人,都保不住,他的顏麵何存?


    他沒想到,自己一忍再忍,可這幫奴婢,簡直是越來越蹬鼻子上臉了!


    要知道,春獵他帶出去的,基本上都是自己的心腹,絕大多數,都是當初孫太後仔仔細細的查過家世經曆,才送到他身邊來的。


    朱祁鎮在南宮的這段日子,能夠過的如此舒心安適,大部分原因,都是因為有這些人在盡心侍奉。


    否則的話,他隻怕日日都要擔心,自己的衣物膳食,會不會有人包藏禍心了。


    防人之心不可無,何況,以他如今的處境,朱祁鎮自覺如果易地而處,他也不會安安穩穩的什麽都不做。


    可現在,懷恩要將這一幹人等都帶走,這就讓他難以接受了。


    沉著一張臉,朱祁鎮勉強還能維持鎮定,冷聲道。


    “人是南宮的,朕自會命人審理處置,就不必帶去別處了,若有結果,朕會知會皇帝的,你退下吧。”


    應該說,對於自己的處境和地位,朱祁鎮心裏還是有點數的,雖然這話說的不容置疑,但是,到底還是留了些分寸,沒有直接否定對方的意思,隻說要自己處置。


    從朱祁鎮的角度來說,他覺得這麽做,已經給對方留足了麵子了,他也沒打算把人都保住,隻想著處置一批,留下一批最信任的。


    但是,這種想法,顯然也不是懷恩能接受的。


    聽到太上皇的逐客令,懷恩依舊沒有任何反應,穩穩的站在原地,拱手道。


    “太上皇莫要讓內臣難做,陛下說了,讓內臣把人帶走,若帶不走人,豈非違抗聖命?還請太上皇體諒內臣難處,把人交出來吧。”


    話說的客氣,但是,腳下不曾挪動的步子,卻昭示著態度的堅定。


    看著沒有絲毫動彈的懷恩,朱祁鎮心中又騰起一層怒火。


    雖然早就知道皇帝手下的人跋扈,但是,當著他的麵,將他的話置若罔聞,還是讓朱祁鎮覺得十分沒麵子。


    當下,他心中怒意再起,冷著一張臉道。


    “既然你決定不了,那就回去問問皇帝,再來回話,朕乏了,你退下吧!”


    又是逐客令,但是這一次,朱祁鎮的態度,顯然強硬了許多。


    但是可惜的是,懷恩並不吃他這一套,隻道。


    “太上皇,請莫要為難內臣!”


    甚至於,說這話時,這位乾清宮總管太監的臉上,還掛起了一絲捉摸不透的肅然。


    朱祁鎮心中莫名有些不安,但是,麵上仍舊強自鎮定,怒斥道。


    “放肆,難不成你還想在朕的眼皮子底下,闖宮搶人不成?”


    這話本是在反問,但是,話音落下,朱祁鎮便驚恐的看到,懷恩的臉上果真露出了一絲沉思之色,似乎真的在考慮此事的可行性。


    不過,讓他鬆了口氣的是,懷恩終於還是搖了搖頭,道。


    “太上皇息怒,您若執意不肯交人,內臣豈敢冒犯?”


    聽聞此言,朱祁鎮才漸漸放下心來,厭惡的看了底下的懷恩一眼,他也懶得再虛以委蛇,道。


    “既然如此,那你還不快滾,朕說了,此事朕會再查,等查清了,自會給皇帝一個交代!”


    看著突然變得強勢起來的太上皇,懷恩依舊波瀾不驚的站在原地,似乎在等待著什麽。


    就在朱祁鎮按捺不住,想要再度出言將他趕走的時候,重華殿外,急匆匆進來一名身著鎧甲的青年人。


    此人不是別人,正是如今的南宮護衛統領,羽林後衛指揮使孟俊!


    他的出現,讓朱祁鎮眉頭頓時緊皺,臉色也變得難看之極。


    隻見這名青年人快步來到殿中,單膝跪地,道。


    “陛下,東廠提督舒良在南宮外,帶來了五百番子,聲稱是奉了皇上旨意,要來抓捕賊人!”


    “什麽?”


    朱祁鎮從禦座上霍然而起,冷冷的望著底下的懷恩,似乎終於明白了什麽。


    怪不得這個卑賤的奴婢,從頭到尾都有恃無恐,卻原來,還留著這樣的後手。


    不出所料的是,聽了孟俊的話,懷恩的臉色一變,露出一副任誰一看,都是過分誇張的懊惱神色,道。


    “太上皇恕罪,是內臣記性不好,忘了說了,這次偽造聖旨的案子,陛下交給了東廠和錦衣衛主審。”


    “內臣今日帶了人去,是要送到錦衣衛的詔獄,交由舒公公來審理的。”


    “您也知道,舒公公是個急性子,凡是皇上吩咐下來的事,舒公公都緊著去辦,誰的麵子也不給,半點工夫也不耽擱。”


    “想來,是內臣進了南宮這麽久,還沒有將人帶出去,讓舒公公等急了,所以,親自過來要人了!”


    這副樣子,在朱祁鎮的眼中,無異於是挑釁。


    當下,他心中的怒火騰騰的往上竄,自己在宣府的場景曆曆在目,新仇舊恨一起湧上心頭,當下,他便怒聲道。


    “好,好,好!”


    “簡直是要反了,這個舒良,如此張狂,難道還覺得此處是宣府嗎?”


    “孟俊,你現在就帶著羽林後衛,去把南宮給朕死死守住,朕倒要看看,這舒良,敢不敢強闖宮門!”


    “陛下,這……”


    聽聞此言,孟俊也一陣猶豫,不過,他剛剛開口說了半句話,一抬頭就瞧見太上皇幾乎要冒火的目光,頓時不敢再多言,隻能硬著頭皮下去辦了。


    見此狀況,一旁的懷恩也拱了拱手,道。


    “既然太上皇執意如此,那內臣也不敢冒犯,這就回宮複旨,內臣告退。”


    說完之後,這位一直都賴著不肯走的乾清宮總管太監,竟然就這麽幹脆利落的離開了,沒有絲毫的猶豫。


    這般果斷的作為,倒是讓朱祁鎮一陣意外,望著懷恩離去的身影,臉上頓時變得有些驚疑不定。


    …………


    南宮外。


    舒良一身張揚的蟒衣,站在宮門外頭,交疊著雙手放在身前,臉上掛著萬年不變的‘熱情’笑容,似乎他不是來抓人的,倒像是來會老友的。


    隻不過,在他的身後,五百帶著短棍,殺氣騰騰的東廠番子,卻昭示著,這位東廠督公,來者不善!


    宮門處,值守的一幹禁衛,雖然麵上仍舊能夠保持鎮定,但是,時不時瞟向外頭的目光,卻暴露了他們內心的不平靜。


    片刻之後,孟俊和懷恩一前一後,從南宮中走了出來。


    見到二人出來,舒良向前走了兩步,迎了上來,原本,孟俊以為他要打招呼,但是,讓他尷尬的是,這位舒公公看都沒看他,直接迎向了懷恩,拱手道。


    “懷恩公公,情況如何?”


    這種無視的態度,讓孟俊頓時臉色變得有些難看,但是,想到舒良的名聲,他又按捺下來。


    對於舒良的問話,懷恩拱手回了一禮,臉上浮起一絲愁色,道。


    “咱家無能,沒能辦好皇爺交辦的事,這次回去,怕是要受責罰了!”


    不過,聞聽此言,舒良不僅沒有失望的神色,反而目中閃過一絲躍躍欲試,繼續道。


    “倒也不必如此,公公放心,皇爺要辦的事,就沒有辦不成的,有咱家在,這天底下,就沒有人能違抗皇爺的聖旨!”


    這話口氣斬釘截鐵,若是換了別人來說,必然要被議論不自量力。


    但是,配合舒公公的過往‘戰績’,卻也這話讓人聽來,卻隻覺得霸道,不覺得是在誇大其詞。


    懷恩聽聞此言,更是挑了挑眉,朝著南宮的方向望了一望,旋即,他拱手笑道。


    “既然如此,咱家就先回宮複旨去了,順便,等著舒公公的好消息。”


    “懷恩公公慢走!”


    舒良笑意晏晏的拱手施禮,和懷恩相互告辭,直到懷恩的身影已經離開的看不見了,他方轉過身來,看著臉色難看的孟俊。


    這一次,舒公公總算是收起了臉上慣常的假笑,肅然道。


    “奉上諭,緝拿隨侍太上皇前往春獵的一應人等,入獄調查,請孟指揮使……行個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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