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風清日盛,經過一夜暴雨的洗刷,天空顯得碧藍碧藍的,朵朵白雲飄過,寧靜祥和的仿佛昨日的暴雨並不存在一樣。


    但是,發生過的事情,就是發生過了,不可能不存在。


    如於謙等人所料,神秘內宦梃擊香亭一事,因為有太多的人瞧見,根本就沒有辦法封鎖消息。


    短短一夜之間,朝廷上上下下都已經將此事給傳遍了。


    與此同時,流言四起,一時說這是有人對皇家心懷怨憤,蓄意報複,一時說這是有人想要阻止太子殿下順利出閣。


    尤其是對於這名內宦的身份,更是多了許多猜測,有人覺得就是個普通內宦,有人覺得是朝中大臣指使,甚至有人覺得,是宮中後妃謀劃。


    當然,流傳最廣的,也是所有人都隻敢私下議論的,就是此事是否是天子授意,想要打斷太子出閣的進程。


    畢竟,在此之前,天子雖然是以太子尚幼,不宜太過疲累為由,但是終歸,在有心人的眼中,也是在借口不欲太子出閣。


    甚至於,有消息靈通之人,還翻出了當初天子登基前,曾和大臣爭論的嗣位,禪位之爭,企圖借此來證明,天子雖然在諸多政務上明鑒是非,但是,關係皇位傳承,未必就能真的聖明清醒。


    短短半日的時間,朝野上下暗流湧動,各種言論甚囂塵上,但是,詭異的是,朝廷上卻靜悄悄的,沒有一人上本言說此事。


    一眾大臣,仿佛集體失聲了一般。


    內閣,王翺坐在公房當中,看著案上已經攤開的奏疏,手裏捏著毛筆,但是,思緒早已經不知道飄到了何處。


    近些日子,這位首輔大人日子過的不大好,原因就在於……蕭鎡醒了!


    雖然說,仍舊在家裏好好養著,而且也依舊是戴罪之身。


    但是,從大理寺卿杜寧頻頻到他府上拜訪來看,這位蕭學士,還不知道吐露出了什麽樣的真相。


    每每這個時候,王首輔就十分後悔,當初聽信了江淵的鬼話。


    殿試這件事,他雖沒有直接沾手,但是,萬一蕭鎡胡亂攀咬起來,他也很難說的清楚。


    尤其是,天子將翰林院暫時交給他來負責的情況下,作為既得利益者,王首輔更是覺得又嘴說不清。


    平心而論,他倒是不怕蕭鎡真的說什麽,但是,這種不上不下的感覺,確實難受的很。


    當然,若單單是如此的話,那麽,倒也不至於讓他心煩到連政務都處理不下去。


    真正讓他感到憂心的,是昨天發生的梃擊香亭一事。


    蕭鎡一事,始終還是懸而未定,但是,這件案子,卻是擺在眼前的。


    王翺雖然身在內閣,但是,來上衙之前,乃至於在過來的路上,都聽到了不少各式各樣的流言。


    朝野上下,如今人心浮動,猜測紛紛。


    這種狀況下,無論真相是何,但是,隻要天子有所舉動,那麽,外朝的輿論一起,負責協調的必然是內閣眾人。


    可是,話說回來,這件案子的真相到底如何,就連王翺自己心裏也在打鼓。


    雖然從理智上來講,他覺得天子不會做這種無用功。


    但是,說句大不敬的話,這滿京城上下,除了天子,都是能從太子出閣當中得到好處的人。


    所以,出了這樣的事,說和天子沒有一點關係,誰也不敢下這個定論……


    “首輔大人,有旨意到。”


    這個時候,外頭中書舍人忽然進來拱手稟道。


    於是,王翺擱下手裏的筆,朝外頭走去,待得來到廳中之時,卻見一眾內閣大臣皆以齊聚。


    看了一眼淡定的不像話的某次輔,王翺沒有說話,來到班首站定。


    不多時,一身蟒衣的懷恩便走了進來,道。


    “聖諭,昨日,以太子出閣具香亭於奉天門外,有賊人自外徑入,執紅棍擊香亭曰:先打東方甲乙木,內使執之,命附錦衣衛詳查,太子照期出閣,欽此。”


    “臣等領旨。”


    這算是口諭,接下來就是內閣的活,要把這道口諭,形成製式的聖旨,經六科之後,下發到各衙門。


    都是慣熟的活計,倒也沒什麽特別的,隻不過這口諭一宣,在場的一眾大臣,便都鬆了一口氣。


    不論外間如何流言,朝廷上下,如今最害怕的,還是因此事耽擱了太子出閣的進程。


    有了天子的這道口諭,他們便可將心放到肚子裏了。


    隻不過,不知為何,王翺總覺得,這道口諭宣出來,所有人都一副意料之中的樣子。


    難不成,這內閣當中,隻有他一個人沉不住氣嗎?


    而且,這件事情流言洶洶,僅僅一日的時間,便輿論四起,可見這背後必定有人推手。


    如果再結合各種猜測的指向,無論真相如何,但是至少現在,已經有詆毀天子名聲的跡象出現了。


    這種情況下,以天子從不吃虧的的性格,竟然就這麽無聲無息的算了,可著實是讓人感到有些意外。


    要知道,雖然時間不長,但是,也足夠他們這些人獲取詳細的情況了,那個梃擊香亭的內宦,當場身死,明顯是早有準備,想要從他的身上追查,隻怕不易。


    既然如此,天子如今還按下此事不再提起,難道說,真的就是任朝野上下議論紛紛?


    又或者,如此狀況,天子也隻能通過繼續儀典的方式,來挽回影響?


    心思一陣紛亂,待王翺醒過神來的時候,卻發現,其他的一眾大臣,都已經各自回到自己的公房中,開始處理公務了。


    夕陽斜下,天邊暈染出一片燦爛的雲霞,踏著落日的餘暉,老大人們結束了一天的忙碌,下衙回府,準備參加第二日的儀典。


    和其他的閣臣一樣,朱鑒下衙之後,乘著轎子離開了東華門,但是,他卻沒有直接回府,而是朝著城東的某處行去。


    在一處巷子前停下,朱鑒下了轎子,很快,遠處便來了一輛馬車,搖搖晃晃的停下,馬車上下來一個四十上下的中年人,對著朱鑒拱了拱手,道。


    “見過明公。”


    “嗯,路上說吧,莫誤了時辰。”


    見到此人,朱鑒點了點頭,開口道。


    隨即,他和此人便先後上了馬車,朝著西城一路行去……


    “聖旨的事,你應該已經知道了吧?”


    馬車外頭看著普通,但是內裏卻舒適的很,朱鑒坐在軟榻上,開口問了一句。


    對麵的中年人立刻答道。


    “知道了,除了詹事府,各處衙門,應該也已經收到了。”


    此人不是別人,正是如今的左春坊大學士,徐有貞!


    這段日子下來,這位徐大人作為為數不多的東宮屬官,亦是繁忙的很,但是,繁忙之餘,徐大人也不忘做好自己的編外工作,除了按時參加太上皇一黨的例會,就是跟朱閣老聯絡感情。


    本著都是文臣的原則,這些日子下來,朱閣老已經將徐大人視為了自家後輩,關係親近的很。


    “唉,我當初就說過,陛下不會因為區區此事而如此衝動,攔下太子殿下出閣,可是,這些人被迷了眼,硬要這麽做,如今,鬧得東宮不寧,朝野紛亂,老夫倒要看看,他們還敢不敢繼續冒頭!”


    提起此事,朱鑒的臉色就變得有些難看,輕輕哼了一聲,口氣中帶著幾分嘲諷。


    梃擊香亭一事,別人不知道真相是什麽。


    但是,他卻是知道的。


    這背後,就是張輗那一群勳貴,在搗的鬼,其目的就是,想要借此機會,攪動朝局,好為成國公府複位。


    而之所以他清楚這件事情,原因就在於……


    “明公息怒,畢竟是太上皇的旨意,違背不得,學生也覺得此事不妥,但是,為大局計,也不得不為。”


    馬車雖然看著搖搖晃晃,但是內裏卻穩的很。


    徐有貞低了低頭,拱手開口,道。


    一件事情,真相往往有很多種,人們往往自以為自己知道的就是真相,但是大多數時候,卻未必是全部的真相。


    梃擊香亭之事,按理來說,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之所以朱鑒會知道,是因為,這件事,徐有貞也參與其中。


    如今朝野上下之所以議論紛紛,並不是沒有明眼人,而是這件事情嚴絲合縫,都指向了天子。


    但是,要做到這樣的地步,其實很難,之所以能夠做到,需要的是多方的配合。


    那個內宦的身份是真的,但是,進宮的,卻不是來曆上的那個人,買通負責淨身的管事,塞一兩個小宦官進宮裏做雜役,這種事情,稍使些銀子,便能做到,往常的勳貴們,為了宮裏有些熟人,能夠在宮裏打聽消息方便,也會做這種事情。


    後來天子登基,內宮被清洗了多次,為了和宮中聖母聯絡方便,英國公府也便安排了些人進宮,如今,正用上了地方。


    人是張家出的,消息卻得徐有貞來提供,他是東宮屬官,和太子相關的儀典安排如何,他幾乎是全程參與的。


    香亭擺放在什麽位置,什麽時候放上去,他最清楚,甚至於,就連那小宦官自殺用的毒囊,都是他借身份之便,放到清寧宮的角落裏,讓那小宦官去取的。


    除此之外,還有禁軍,要知道,皇城中內宮外殿分明,那小宦官平素差事路線固定,基本不涉及到奉天殿前。


    所以,想要做到這件事,就要有兩個必要條件,其一是守門的禁軍能放他過去,其二是他提著紅木棍接近香亭的過程中,不能被廣場上巡守的禁軍發現。


    想要做到這些,且不留痕跡,困難的很。


    但是,再困難,總有人能夠做到,比如……成國公府的小公爺!


    這位小公爺自己就在禁軍當值,打探出當日巡守禁軍換防的時間,並不困難,趁著這小小的當口,溜進去梃擊香亭,完全是有可能的。


    至於另一點,想要讓歸極門的禁軍放人進去,並不困難,但是,難的是事後不被追查。


    所以,不能用自己的人,甚至,和勳貴沾點關係的人,都不能用。


    說起這個,徐有貞自己,都佩服這位小公爺的智謀。


    他的確沒有用和各府交好的人,但是,他卻早早打探好了那一日值守歸極門的人手,然後,賞給了自己手下的禁軍好酒好肉,這些禁軍一向喜歡下衙之後一起吃喝,得了賞物,一同吃酒,便腹瀉不止。


    無法當值之下,便按照順序,替了第二批人上去,而這一批人裏頭的小頭領,素來是個貪好財貨之人,到了昨日,那小宦官使了足足的銀子,果不其然,就被放了進去。


    這番做法,想要查起來,都十分困難,每一步都像是巧合,但又抓不到證據。


    如此這般,各方配合之下,便有了這樁梃擊香亭的案件。


    風險固然是有的,但是,各方合力之下,最終呈現出來的結果,便像是能夠做到這件事情的,隻有天子。


    如此一來,目的也就達到了!


    當然,這是朱鑒所知道的真相,徐大人知道的,要更深一層。


    譬如說,他很清楚,這整件事情,都在天子他老人家的眼皮子底下,瞧的清清楚楚,朱儀和張輗這幫人,自以為事情做的天衣無縫,殊不知,某人早就把他們的計劃說了個底兒掉……


    這個計劃如此複雜,且調動了各方的力量,目的就隻有一個,那就是,助成國公府複爵。


    理想的情況下,自然是天子因此事雷霆震怒,下令徹查,在朝野上下鬧得沸沸揚揚,同時暫停太子出閣的儀典。


    如此一來,勳貴們便可借題發揮,再諫天子。


    但是既然這件事情都被天子知曉了,他們又豈能得逞?


    現如今,朝野物議雖然被煽動了起來,但是,天子卻並沒有將此事鬧大,甚至都沒有過多提及,隻是讓內閣傳旨,一切照常。


    這種情況下,若是再鬧騰,那痕跡,也就過分明顯了些……


    事實上,這也是當初朱鑒反對的原因所在,梃擊香亭一案,做的再完美,再查不到證據,可隻要天子按兵不動,什麽都不做,那麽,出麵拿此事做文章的,就必然是幕後主使。


    朝堂之事,很多時候,並不需要證據!


    就算是為了幫成國公府拿到爵位,可如此冒險,也有些不值。


    畢竟,如此一來,天子就算不好以此來處置勳貴眾人,但是,卻讓朝廷群臣,對太上皇的惡感,要更深了一層。


    要知道,春獵之後,成國公府無論是從哪種意義上來說,都算是太上皇的代言人。


    天子如此反應,成國公府若最終還是鬧騰起來,且最終得利,那麽朝中上下,明眼人可有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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