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京城,已經算是入夏了。


    日頭漸長,暑氣升騰,從朝廷大員到平頭百姓,都換上了輕薄的衣袍,但是站在太陽底下,頭頂還是會忍不住生出汗意。


    天子向來體恤大臣,所以這些日子,早朝的時間也控製的很好,日出時升朝,待得天氣稍稍熱些,便散朝了。


    這對於大多數的朝臣來說,自然是好事,但是,對於像是某於姓大臣這樣的工作狂來說,就難免覺得,時間有些不夠。


    所以……


    “見過陛下!”


    武英殿中,朱祁鈺頗有些無語的看著剛一下朝,就緊跟著遞了牌子請見的於謙,以及明顯不情不願,但是被強迫拉過來的沈翼。


    “二位先生倒是勤勉,早朝剛下,未及歇息片刻,便如此著急覲見,可有何急事?”


    沒啥急事,我也想休息……


    沈尚書很想這麽說,但是,感受到身旁於謙警告般的目光,他隻得拱手道。


    “陛下,整飭軍屯一事,進展頗豐,早朝上時間不夠,難以詳稟,所以,臣和於少保二人,下了早朝之後趕忙來覲見陛下,商討接下來的措施。”


    嗯,於謙遞過去一個表現不錯的眼神,也不管上首皇帝願不願意,上前自顧自的開口道。


    “陛下容稟,近一個月以來,兵部和戶部按照各府自行報送的田冊,移文各府,縣,巡查禦史,命其詳加核對,目前來看,並無太大的出入,隻不過,在核查之時,還發現了部分仍在隱匿的田土,不少地方,在收繳這些田土的時候,遭到了反抗。”


    “除此之外,如今各地的田畝清丈都已經陸續啟動,最先開始的邊境各處,基本已經清丈完成,這是詳細的數據,請陛下禦覽。”


    說著話,於少保駕輕就熟的拿出袖子裏早就準備好的奏疏,不由分說塞到了一旁的內侍手中,隨後轉遞到了天子的麵前。


    看著於謙這副樣子,朱祁鈺一臉的哭笑不得,不過,奏疏已經遞上來了,他也就聚攏起精神,開始看了起來。


    當然,作為一個貼心的天子,他還是吩咐人給於謙二人賜了座,端了茶水,還賞了幾碟糕點。


    這體貼的行為,讓本來就站了半個多時辰,已經頗感饑餓的沈尚書,差點感激的熱淚盈眶。


    到了他們這種位置的人,在私下的場合,其實也就隨意很多,再加上沈尚書也的確是有點餓了,於是,也就顧不上禮節,趁著天子看奏疏的工夫,捏起一塊糕點,就要往嘴裏送。


    “荒唐!”


    沈尚書這糕點剛到嘴邊,這麽一驚,差點就掉到了衣袍上,幸虧他手上還算穩,不然捏碎了糕點,真撒在了身上,那才是大事。


    心有餘悸的將糕點放回盤子裏,沈翼偷偷的打量了一眼上首天子,卻見他老人家麵含微怒,目光卻仍落在禦案上的奏疏上,顯然沒有注意到自己的小小失態。


    不滿的瞪了一眼旁邊老神在在的於謙,這奏疏裏到底寫了點啥,拉他過來的時候也不說清楚,這給人嚇得……


    眼瞧著這奏疏不算薄,估計天子一時之間也看不完,為了安撫自己受到驚嚇的心肝,沈大人摸了摸身旁的茶盞,嗯,宮裏伺候的人就是有眼色,溫度剛好。


    端起茶盞,輕輕吹了吹,茶香四溢,細細的呷了一口,沈尚書臉上的皺紋都舒展了幾分。


    茶不錯,回頭想想辦法,看能不能從陛下那討幾罐……


    又呷了一口,沈尚書心滿意足的把茶盞放回到身旁的案上。


    “胡鬧!”


    當的一聲悶響,也就是沈翼的手已經離桌案不到半寸,不然的話,這上好的瓷器,是鐵定要碎了。


    但是,即便如此,茶盞碰撞桌案的響聲,還是回蕩在武英殿中,引起了上首天子的注意。


    沈尚書默默的縮回手,打定主意,以後在這宮裏,吃的喝的他全都不碰了……


    看著天子怒氣衝衝,但是明顯還是打算繼續看下去,沒打算開口說話的樣子,沈尚書覺得,自己不能再坐以待斃了。


    這再嚇兩次,還不得提前告老?


    於是,又看了一眼變得異常沉著冷靜,隻管地上奏疏就萬事不管的於謙,沈翼隻得硬著頭皮站了起來,道。


    “陛下息怒,保重龍體為要。”


    “臣惶恐,不知於少保奏疏當中,稟奏了何事,惹得陛下如此大怒?”


    “先生自己看吧!”


    天子明顯情緒不佳,隨手將奏疏遞給身旁的內侍,隨後,轉遞到了沈翼的手中。


    抱著好奇的心態,沈尚書翻開奏疏,打眼一瞧,前頭還算正常,於謙稟奏了這段時間清查軍屯的詳細數據。


    就像於謙所說的,邊境的清丈,已經基本告一段落,按照最新送回來的公文,邊境各處,總共清查出隱匿的田畝約有六萬頃左右。


    這段日子以來,在成國公府,昌平侯府,豐國公府,靖安伯府等幾家勳貴的帶領下,各家勳貴或多或少,都向兵部和戶部送上了田冊,這個數目,合起來大概在一萬七千頃左右。


    除掉這部分之後,剩下的四萬三千頃,大概有兩萬頃左右,在地方的豪紳名下,還有不少,是為邊將或曾在邊境任職的中層將領,武臣所有,這部分數量龐大,但是也十分分散。


    最後的這兩萬三千頃,倒是十分集中,但是,卻是最麻煩的,因為這些田畝,都在宗室的名下。


    而且,這兩萬三千頃的田畝,有兩萬頃都集中在幾個藩王的手中,太祖所設十三塞王,或被廢,或內遷,如今已經所剩無幾。


    但是,畢竟還是有的,如今秦王鎮西安,晉王鎮太原,這兩府算是在臨近邊境處,勉強算是塞王,可距離邊境已經不算很近了。


    單這兩府,在邊境侵占的軍屯,便各有四千頃。


    除此之外,便是鎮於寧夏的慶王和鎮於大同的代王,這兩府侵占的土地,更是達到了恐怖的六千頃。


    要知道,這些藩王本身的封地中,就是有朝廷的賜田的,如果說按照這個數量來計算。


    即便是保守估計,這幾個王府所控製的土地加起來,也至少都接近,或超過了上萬頃!


    上萬頃,上百萬畝……


    何等恐怖的一個數字!


    即便是因為處於邊塞,可供開墾的荒地更多,但是,這個數字也未免太過嚇人了。


    於是,沈翼總算是明白了,剛剛天子的那句‘荒唐’,到底是什麽意思了。


    身為皇室宗親,朝廷藩王,受天下萬民供奉,地位尊崇,生活優渥,本就已經榮華富貴享之不盡,但是,卻還是如此貪婪,把手伸到了軍屯當中。


    現在除了邊境之外,其他各地的清丈都剛剛過了摸底的階段,正式的清丈才不久,因此,還沒有具體的數字呈上。


    但是,如果說邊境的情況不是個例,而是普遍的狀況的話,那麽,僅僅是宗室藩王侵占的田地,就要占到軍屯總數的三分之一還多。


    要知道,按照洪武時期清丈時的數據計算,大明的軍屯數量,應占天下田土數量的四分之一左右。


    按照這個數據來推算,也就是說,大明如今的田畝土地,有整整一成的數量,都被各地的幾十個藩王所占據。


    這個多麽讓人背後發涼的一個結論,難怪天子如此震怒。


    然而,讓人感到生氣的,還不止這一點。


    曆來改革都是艱難的,按理來說,整飭軍屯這麽大的事情,實打實的要從這些人身上剜下來一大塊肉,必然會事端不斷,重重阻撓。


    這一點,沈翼早就有覺悟,但是事實上,從最開始於謙巡邊做前期的調查,到後來組建新的兵部班底,製定出詳細的章程,推動章程在廷議上通過,直到真正派出官員欽差,前往各地清丈。


    這麽長的時間,雖然遭遇到了諸多困難,可相比較沈翼當初做好的準備,依然是簡單太多了。


    尤其是那幫最難搞的勳貴,在天子的手中,簡直是扁圓任搓,就為了這麽一個區區的公爵府,就乖乖的吐出了數萬頃的田土。


    這段時間,兵部和戶部忙歸忙,但是,真正的艱難阻力,卻並不大。


    可如今,真正的挑戰來了!


    順著這枯燥但讓人震驚的一條條數據往下看,於謙這份奏疏當中的重點,慢慢的就來了。


    “洛陽縣令奏,四月初七日,朝廷吏員清丈田畝時,遭伊王府中仆役逐打,死者三人,傷者七人。”


    “二十日,河南道巡按禦史章馮至洛陽,親自主持清丈,公文移送伊王府,被拒之府外,章馮親至田間清丈,遭遇地痞襲擊,縣衙前往抓捕,數名暴徒在眾目睽睽下,逃入伊王府,其後王府傳話縣衙,未見其人。”


    “二十五日,伊王宴請章馮,席間,有數名侍奉之人,樣貌與田間襲擊暴徒無異,據章馮稟報,宴席之上,伊王威脅他十日之內離開洛陽,否則必會性命不保……”


    伊王,封地在古城洛陽,是出了名的不好惹。


    但是,沈翼也沒想到,這位伊王跋扈到了如此地步。


    公然阻攔田畝清丈,指使暴徒襲擊朝廷官員,包庇罪犯,這些也就罷了,竟然還敢在襲擊之後,宴請章馮,讓襲擊他的人來侍奉。


    這簡直是狂妄到沒邊了……


    怪不得以天子沉穩的性格,都忍不住怒喝‘胡鬧’。


    當然,也不止是伊王。


    於謙的這份奏疏很詳細,基本上,朝廷派出到各地清丈田畝的官員,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阻撓。


    雖然說,沒有像伊王這樣肆無忌憚,但是,也是各有其法。


    賄賂,恐嚇,閉門不見,指使人毆打清丈的吏員,甚至是派人將田畝守著,有人接近便是一頓毒打,明麵上的,暗地裏的,仗著有皇室藩王的名頭在,各種各樣的手段,幾乎讓朝廷派到地方上的官員寸步難行。


    可問題的症結就在這裏,這些藩王地位太高,有皇明祖訓在,地方上的官員,對於他們沒有任何的辦法。


    但偏偏,想要清丈田畝,整飭軍屯,最繞不過去的,就是這幫人……


    看完之後,沈翼長長的舒了一口氣,看著天子震怒的樣子,也不由正色起來,道。


    “陛下,臣鬥膽,諸藩王如此舉動,尤其是伊王,實乃是目無朝廷,公然冒犯,若如此縱容下去,各地紛紛效仿,則朝廷整飭軍屯的大政,必將就此停滯。”


    話音落下,一旁的於謙也站了起來,緊跟著道。


    “可是,伊王的輩分太高,地位尊崇,在藩地又經營多年,尋常官員想要在他的藩地當中推行清丈,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而且,哪怕伊王做的如此明顯,可真要是論罪,其實抓不住他什麽把柄,沒有證據能夠證明,襲擊章馮的人,就是伊王。”


    “那些躲進伊王府的人,隻要伊王不肯交人,也沒有人敢強闖王府,至於威脅章馮的那些話,也可能是酒醉之後,‘一時胡言’。”


    “為了這點事情,讓陛下降旨,斥責一個藩王,尊親宗情何在?”


    我tm……


    沈翼轉過身怒視著眼前這個說風涼話的。


    明明奏疏是你遞上去的,老子這會在幫你說話知道不?


    咋的,好話壞話全讓你一個人說了唄?


    他以前怎麽就沒發現,於謙你個濃眉大眼的,竟然是這種人!


    不過,對於沈翼的這番不滿,於謙卻無動無衷,連個眼神都懶得給他,隻是平靜的望著上首的天子。


    朱祁鈺麵前擺著重新被內侍收回來的奏疏,片刻之後,總算是開口,道。


    “於先生說得對,伊王畢竟是朕的叔祖輩,沒有實證之下,總不好無故苛責宗親藩王,所以……”


    話至此處,他停了下來,同樣饒有興致的望著於謙。


    不料,這位於少保沒有絲毫小心思被戳穿的不好意思,理所當然的接著話茬往下,道。


    “所以,朝廷當遣派重臣,親自前往洛陽主持清丈,唯有如此,方能令伊王有所忌憚,不敢輕舉妄動。”


    “陛下,伊王之事,性質惡劣,若不能妥善解決,各地宗室必將紛紛效仿,對抗朝廷大政。”


    “故此,臣願親自出京前往洛陽主持清丈,務必要將此苗頭,死死的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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