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華殿中,一片安靜。


    此時此刻,望著禦案上厚厚的一摞書信,襄王的臉色漲成了豬肝色,一眾大臣也是神色各異。


    天子似乎也有些沒有想到,會有這麽多。


    猶豫了一下,天子還是沒有多說什麽,而是隨手抽了一份家信打開,然後掃了兩眼。


    看完之後,他老人家眉頭微皺,瞥了一眼底下的襄王,還是沒有說話,隻是默默的又拆開了一封。


    同樣是快速的瀏覽了幾眼,然後擱下,下一封……


    再下一封……


    天子一邊拆,一邊隨手擱下,一旁的內侍,一邊忙不迭的整理,一眾宗室大臣,就這麽靜悄悄的在旁邊等著。


    不多時,禦案上的一摞書信,就已經見了底兒。


    將最後一封信擱下,天子揉了揉眼眶,似乎感到有些頭疼,片刻之後,他睜開眼睛,目光落到襄王的身上,口氣當中頗帶著幾分無奈,道。


    “皇叔,看來各地的宗室,對皇叔的確也頗有不滿啊……”


    說著話,天子躊躇了片刻,麵對著底下一眾大臣好奇的目光,無奈的從一堆信件當中挑出了幾封,然後命內侍遞了下去。


    襄王的臉色又沉了沉,因為,天子並不單單給了他,還給了其他的一幹大臣。


    接過其中的一封,襄王仔細的瞧了瞧,神色卻變得頗有幾分複雜。


    與此同時,一眾大臣看到這些信件之後,也起了一陣低低的議論之聲。


    大約過了半盞茶的時間,幾份信件都被傳閱了之後,襄王掀起衣袍,跪倒在地,沉重道。


    “臣愧對陛下信任,不曾想到,臣一片忠心,想要為我大明江山盡心竭力,替我朱家宗室培育人才,卻令得諸王如此誤解於臣,引得如此連篇累牘的彈劾,讓陛下苦惱,是臣之過也。”


    “既然諸王如此不滿,臣亦無顏繼續呆在京城當中,任大宗正一職,懇請陛下準臣辭去官職,回歸封地,做一閑散藩王,安心度日。”


    “這……”


    見此狀況,天子微微有些發愣,但是很快,在一眾宗室子弟期待的目光當中,天子便苦笑一聲,開口道。


    “皇叔這是做什麽,這是家信,又不是彈劾奏疏,何況,諸王在心中,也隻是發發牢騷,並沒有真的彈劾皇叔。”


    “諸王皆在各地,皇叔在京中嘔心瀝血,朕是瞧在眼中的,諸王和皇叔都是宗親,若有什麽誤會,解開便是,何必如此?”


    這番話說完,底下原本抱有期待的一眾宗室子弟,眼神立刻就黯淡了下來。


    他們原本以為,拿出這些家信,讓天子看到各地宗室對襄王的不滿,無論如何,也能讓宗學換人。


    但是,卻沒想到,天子竟然是這樣的態度……


    難不成,今天真的白白來了一趟宮中,以後還要回到那水深火熱的宗學當中受苦嗎?


    眼瞧著他們這副樣子,站在旁邊的一幹大臣,不由搖了搖頭。


    這幫孩子啊,還是太年輕了,看事情隻會看表麵!


    陛下要是真的不想罷掉襄王,他們連見到陛下的機會都不會有,最多,也就是其中的一兩個人,有機會能夠麵陳天子。


    既然陛下把他們都召進了殿中,那就說明,是有機會的。


    隻是,這個機會,要如何把握,還是要看他們自己。


    他們不是扳不倒襄王,而是拿出來的這些籌碼,還不夠!


    不錯,襄王當初能夠成為大宗正,一方麵是因為他設計了朱徽煣,讓他當眾出手毆打藩王,從道理上來說,行為不端,另一方麵,更重要的原因,其實是襄王多年來積累的聲望和名聲,加上他自宗學建立以來,持續對宗學的管理。


    這其中,最重要,最核心的,自然還是他多年的賢王名聲,正是因為這一點,才讓他從諸王當中脫穎而出,成為了大宗正。


    但是,這是在他上位之前,需要名聲證明他的實力。


    可若是放到現在,襄王已經拿到大宗正之位的情況下,想要扳倒他,單單是證明他在諸王當中頗受非議,是不夠的。


    何況,就像天子剛剛說的那樣,諸王寫的是家信,所以嚴格意義上來說,並不能當成真正的彈劾奏疏來對待。


    如果說,這些不是家信,而是諸王通過禮部呈遞上來的彈劾奏章,那麽自然,襄王可能會保不住大宗正之位。


    但可惜不是!


    他們剛剛也看過了這些家信,其中大多數的藩王,言辭之間,的確對襄王評價並不怎麽樣,甚至有些老資格的藩王,措辭頗為嚴厲。


    可說到底,這都是私下裏的事,擺到台麵上來問罪,是不夠的!


    再者說了,襄王再怎麽說,也是陛下的皇叔,宗室當中,若論血緣,除了太上皇之外,就數襄王最近。


    所謂親親之誼,作為皇叔,再怎麽樣,哪怕隻是麵子上,陛下也是得維護一番的。


    聽話聽音,不管是襄王剛剛的請辭,還是天子的挽留,事實上,都不過是虛禮罷了。


    這麽多家信擺著,襄王不可能沒有表示,但是,他心裏也很清楚,天子不可能因為這點事罷免他。


    所以,才有了如今的這副場景!


    可惜,這幫孩子看不透……


    在這些熟諳朝堂政治的老大人們眼中,扳倒襄王的這鍋水,已經燒開了七成,隻需要再加一把最關鍵的柴火,就能把水燒開。


    如今的局麵,雖然這些家信不能算是彈劾,但是,卻能顯示出各地宗室對襄王的不滿。


    再加上剛剛鬧出了宗學之事,雖然不能說是襄王的責任,但是,這樣的小事鬧到了禦前,本身就說明了,襄王的能力是有欠缺的。


    二者疊加,扳倒襄王的條件已經成熟,如今缺的,就是一個真正的,詳實的罪名。


    不用很大,但是一定要證據確鑿,隻要有一個襄王賴不掉的罪名,那麽,在眾望所歸之下,他的大宗正之位,無論如何也是保不住的!


    但是,看這幫孩子的樣子,明顯是已經黔驢技窮了,白白可惜了,今天這麽好的機會……


    一幫老大人在旁邊暗自搖著頭,很有職業素養的對著大好局麵被白白浪費而感到惋惜不已。


    實話實說,如果讓他們來出手,哪怕是沒有這最後的一把柴,隻要運作的當,也不是沒有機會。


    但是可惜的是……這是宗務。


    至少到目前為止,這些事情,還是宗室內部之間的矛盾,他們如果貿然開口插手,怕是會引來非議和一幹宗室的不滿。


    所以,他們也隻能這般眼睜睜的看著,不出意外的話,襄王這回,怕是還能安然逃過一劫……


    “陛下,臣有本奏!”


    就在此時,一道聲音突兀響起。


    眾人循聲望去,頓時臉色一變,隻見一身朝服的岷王朱徽煣,大步出列,從袖中拿出一份奏疏,高舉頭頂,道。


    “臣要彈劾襄王朱瞻墡,肆意不法,橫行鄉裏,欺壓百姓,苛待一眾宗學子弟,不顧親親之誼,克扣宗室祿米,欺上瞞下,引得各地宗室怨聲載道。”


    “除此之外,他還擅自收受邊將賄賂,侵占邊境軍田數百頃,至於襄王封地襄陽府,更是大肆掠奪軍田,民田無數,如此視朝廷法度如無物之輩,豈可為宗室表率?”


    “臣彈劾襄王不謹,不敬,不忠,嚴苛,跋扈,請陛下嚴懲!”


    朱徽煣胖胖的身子,此刻站在殿中,卻顯得意外的義正言辭。


    他聲音洪亮,力鎮殿宇,引得在場的一眾大臣紛紛側目。


    得,說啥來啥,剛剛他們還在想,這最後一把火,是不是燒不起來了,這轉眼的工夫,不久燒起來了?


    眼瞧著朱徽煣列舉了自己的一條條“罪狀”,襄王的麵沉如水,惡狠狠的盯著朱徽煣,恨不得要把他吃了一番。


    奏疏呈遞到禦前,天子打開仔仔細細的看了一番,旋即,眉頭便緊緊的皺了起來,沉聲道。


    “皇叔,對岷王叔祖的彈劾,你有何解釋?”


    殿中的氣氛陡然一轉,瞬間變得凝滯起來。


    原本還有些摸魚的大臣,隨著天子這一句話問出,神色都瞬間變得清明起來,個個提起了十二分精神。


    不得不說,雖然才登基不到兩年的時間,但是,隨著一次次的朝局變幻,哪怕麵對的是一幹曆仕幾朝的重臣,天子的威勢,也已經漸漸凝聚起來。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語氣中的認真之意,便讓所有人都繃緊了心神。


    所有人都清楚,天子固然看重親親之誼,但是,他老人家更看重的,是朝局社稷,是國家大政。


    平時的小打小鬧,哪怕是冒犯天威,天子都能一笑置之,但是,如果涉及到政務層麵,天子的眼中,可是絲毫都揉不得沙子。


    事到如今,在場的諸多大臣,也都隱約有了猜測,前麵宗室子弟的請願,還有各地諸王的信件,都隻是前奏。


    而如今,真正的殺招,來了!


    襄王自然也感受到了氣氛的微妙變化,他久不上朝,對於這種突然變得嚴肅起來的氛圍,頗有些不適應。


    但是,他再遲鈍,也能意識到,如今的局麵和方才不同。


    剛剛的時候,天子一句輕飄飄的話,四兩撥千斤,寬宥了朱徽煣延遲離京的罪名,如此一來,他手中幾乎就沒有反製的手段可用了,隻能被動的防禦。


    麵對朱徽煣的彈劾,還有天子及一眾大臣的注視,襄王腦子飛快的轉著,最終決定……


    “陛下,臣不知道岷王爺在說什麽,臣在藩地當中,向來奉公守法,不敢有絲毫懈怠之處,蒙陛下召見,至京師之中,亦安分守己,不曾有逾矩舉動。”


    “岷王爺彈劾臣的罪名從何而來,臣實是不知,陛下聖明英斷,相信必能還臣一個清白!”


    短暫的猶豫之後,襄王還是覺得,現如今的場麵,抵死不認,是最好的辦法。


    當然,襄王下這個決定,不是胡亂下的。


    朱徽煣的這份彈劾,很多的事情都是老調重彈,如果說有什麽新鮮的地方,那就是關於軍屯的彈劾。


    不出意外的話,這也是天子的態度發生轉變的原因。


    但是要知道,這種指控是需要證據的!


    岷王的封地在武岡,和襄陽並不毗鄰,自太宗之後,各地藩王被嚴令不得隨意出城,相互之間,幾乎沒有任何的交流。


    所以對於襄陽的狀況,就算是朱徽煣有所耳聞,他也必然沒有證據。


    至於邊境的屯田,的確是有的,而且,不是襄王自己要的,而是一幫邊將為了托庇逃罪,主動送到他手裏的。


    襄王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有多少田地,隻知道土地不少,都掛著他的名字,最重要的是,每年會有一大筆銀子送到襄王府。


    他所做的,其實就是派了幾個人,到邊境收錢而已。


    這的確是個隱患,但是,還是那句話,據朱瞻墡所知,朱徽煣長這麽大,一直都在武岡,更不要提到邊境去。


    所以,他在賭,賭對方沒有證據!


    隻要能夠熬過今天,他回去之後,立刻就會派人,至少將侵占邊境屯田的痕跡給毀掉。


    可惜的是……


    看著襄王信誓旦旦的樣子,一旁的一眾大臣,頓時麵色十分精彩。


    這位襄王爺,還真是……傻的可愛!


    難道說,事到如今,他還覺得,抵死不認有用嗎?


    今天的事情,明顯就是一場專門針對他的陰謀,十有八九,背後的策劃之人,就是這位岷王爺。


    如今,種種的準備都已經做好了,就差這最後一步,難道說,岷王會沒有準備嗎?


    這個時候,最明智的做法,應該是棄車保帥。


    幹脆的承認下來,的確有屯田這回事,最好是有壁虎斷尾的決心,拋棄到府中的屯田,全數獻給朝廷。


    如此一來,不論天子如何作想,作為為諸王做出表率的襄王,自然便能逃過一劫,大宗正之位,也能保住。


    其次的做法,也是承認一部分,然後低頭認錯,祈求天子的原諒,提前把岷王的話頭給堵死。


    畢竟,襄王是天子的皇叔,隻要肯承認錯失,天子哪怕是顧及宗親顏麵,也最多是給一番責罰訓斥,了不起罷去大宗正之位,攆回藩地而已。


    可是,這麽多法子,襄王偏偏選了下下策。


    這般信誓旦旦的樣子,不是硬生生把刀子往岷王的手裏遞嗎?


    憐憫的搖了搖頭。


    果不其然,聽到襄王的這番話,朱徽煣眸子微微一閃,立刻便道。


    “陛下,臣有證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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