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後,早朝上。


    處理了一些閑雜奏事,眼瞧著太陽已經漸漸升起,一群老大人卻沒有要散朝的意思。


    關於任弘為祖父贖罪負屍的舉動,在短短兩日之內,已經傳遍了京城,尤其是,當任弘負傷而行,以及他和阿速在刑台上的對話傳出之後,朝野上下,對這個明理懂義,忠孝雙全的少年人,更是評價頗高。


    當然,大麵向好的情況下,也有那麽幾個刺耳的聲音,諷刺任弘不過是在作秀,想要借此鼓動輿論,求得寬恩而已,但是,能說出這樣的話的,大多都是和任家有舊怨的府邸和大臣。


    凡是真正見過那日刑場上,任弘滿身泥水血跡,一步步艱難的將任禮屍身運回任府的人,都無不稱讚他孝道至純,其情其義可感天地。


    這件事情從民間傳到朝局,引發了朝野上下的震動。


    這幾日以來,已經不斷有禦史上本,讚譽任弘的所作所為,並為任家求情,請求寬赦了。


    而且據說,以成國公為首幾個勳貴之家,這些日子正在準備萬民書,不出意外的話,應該就是……


    “陛下,臣有本奏!”


    果然不出意外,就在快要散朝的時候,一身緋紅麒麟袍的成國公朱儀,大步出列,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從袖中拿出早就準備好的奏疏,遞給從禦階上走下來的內侍,朱儀微微躬身,道。


    “啟稟陛下,前日刑部奉聖旨,斬任禮於菜市街,行刑之後,其孫任弘,不顧傷重之體,一人獨行前往刑場,為祖父盡孝收屍,堪稱孝道表率。”


    “任禮曾犯大罪,罪不容赦,陛下寬仁,不予株族,此乃天恩浩蕩,然則,我太祖以孝道立國,任弘不顧風雨,拖傷重之體,贖祖父之罪,孝親之情可感天地。”


    “此事一出,京城軍民百姓皆自發傳頌,以為榜樣,更有耆老製萬民書,以奉陛下,臣等十三家勳貴冒死將萬民書呈上,並聯名上奏,請陛下念在任弘一片孝心,其德可彰百姓,寬宥任氏一族,以遂萬民之願,彰德化之道。”


    話音落下,在場一眾大臣紛紛側目……


    這位成國公,倒是個有意思的人!


    菜市口發生的事,吸引了眾多人的關注,因此,與此牽連起來的任家,自然也就重新回到了一幹重臣的眼中。


    於是,不少大臣都聽說了,在任府門前,成國公為了保下任家和錦衣衛發生的衝突。


    順著這件事往下看,菜市口發生的事情,之所以能夠有這麽大的影響,很大程度上,也是因為成國公帶著人在後頭跟隨。


    若是沒有他在場坐鎮,任弘再慘,也無非就是那回事。


    就算是有那麽寥寥的百姓動了惻隱之心,覺得他孝道可憫,但是,也形不成什麽大的規模,甚至於,這種龐大的隊伍,還可能會被五城兵馬司給驅散。


    好一點的情況的話,也有可能會被巡城禦史看到,然後找幾個衙役把屍骨幫忙送回去。


    但是,絕對達不到眼下朝野矚目的狀況。


    正是有了朱儀在場,一切才變得不一樣了。


    他雖然什麽都沒有做,但是,他和張輗二人,加上他們帶來的家丁,本身人數就不少。


    以這二人的身份,自然沒有什麽不長眼敢阻攔任弘,其他的巡城禦史之類的官員,瞧見了想插手管一管,眼瞧著他們在後頭跟著,怎麽也得先問問他二位的意思。


    更不要提,和他們一起的,還有一位刑部侍郎。


    事實上,昨日的場景,雖然感人,但是周瑄在刑部也呆了不少年頭,各式各類的刑桉卷宗看的多了,所以在他看來,任弘的所作所為,倒是可以稱讚一聲孝心純然。


    但是,要讓周瑄這樣一位三品大員,陪著任弘撐傘在泥地裏走上三四裏,就為了看他一次次的摔在地上,怕是太給他麵子了。


    周瑄之所以沒走,也是因為朱儀!


    畢竟,他是主持行刑之人,雖然說行刑已經結束了,但是,既然這位國公爺插手了,這事情就小不了。


    他要是不跟在後頭盯著,萬一出了什麽事,他也脫不了幹係。


    於是,三個朝廷重臣,帶著一幫官軍家丁,這麽一支龐大的隊伍,招搖過市的在京城當中晃蕩,想不引人矚目都難。


    有了他們幾個坐鎮,原本隻是在旁邊看熱鬧的百姓,膽子自然也就大了起來,百姓們都喜歡隨大流,不管是真的憐憫任弘這個有孝心的孩子,還是因為單純的想湊個熱鬧,反正跟著跟著,人越來越多,就成了民情民意了。


    等到了任府的門口,氣氛已經烘托到了,任家的這位老夫人出來一句“謝諸位護送之恩”,更是把這件事的性質給敲下來了。


    一方麵,任弘當時的淒慘樣子,的的確確讓看到的人都心生憐憫,老百姓們都是樸素的,他們想不到那麽複雜的內情,看到的就是一個孝心可鑒天地的好孩子。


    另一方麵,這些普通的老百姓,平日裏哪有機會讓一座侯府這麽以禮相待,哪怕隻是輕飄飄的兩句感謝的話,也足夠他們激動許久了。


    雖然說,任家已經不複當初,但是對於生活的京城裏的百姓來說,誰沒有見過一座侯府的煊赫鼎盛。


    如今,他們這些苦哈哈的人,竟然也有機會,能幫的到這樣的大人物,這些老百姓自然是無不樂意。


    說白了對於他們來說,什麽擅殺貢使,謀刺大臣,侵占軍屯,和他們又沒有關係,他們瞧見的就是一個少年人一片赤誠,哪怕豁出性命,要為祖父收斂屍骨的孝心。


    他們聽到的是高高在上的誥命夫人,對他們誠摯的感謝和懇然的請求,而他們要做的,就是在萬民書上按個手印,向皇帝老爺求個情,這哪有不肯的。


    就算是真的有,那一個個身強力壯的勳貴家丁找上門來,雖然是笑眯眯的跟你說,可街坊四鄰都按了,自己也不好那麽與眾不同。


    於是,這麽一份萬民書,就這麽新鮮出爐,擺上了天子的禦桉。


    可以說,這件事情從頭到尾,少不了這位成國公的鼎力相助,甚至於,任弘的這番作為,也說不定是受了他的指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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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位成國公如此費心費力,卻隻是想救任家這麽一個即將家破人亡的家族,也不知道圖的什麽,難不成,真的就是惻隱之心,想到了當初的自己?


    不過,無論目的是什麽,但是總歸,這萬民書是遞上來了,任弘孝道至純的舉動,也有諸多百姓見證,名聲遠揚。


    這件事情背後有沒有人操縱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事實已成,任家該如何處置……


    “陛下,任弘的確孝心可嘉,但是國法在上,任禮所犯數條大罪,皆是抄家滅族之大罪,陛下不加株連,隻改流放,且允任府上下六十以上老人留京奉養,已是天恩浩蕩,豈可再加寬恩?”


    “若是如此,置國法綱紀於何在?”


    朝廷上的政務,想要達成一致是基本不可能的,朱儀的奏本剛剛遞上去,立刻便有大臣站出來反對。


    不過,奇怪的是,朱儀卻沒有開口反駁,而是稍停了片刻,似乎在等待什麽,果然,不多時,便又有禦史上前,道。


    “陛下,任禮的確罪不可赦,但是,自古孝義尊親之道,乃治國之本也,任弘一片孝心,感天動地,令京師百姓為之傳頌,可見其德行可彰天下,如此至孝之人,若不寬恩,恐失萬民之望,還請陛下三思。”


    這番話說的平平無奇,但是,隨著有大臣讚同對任家寬恩,朝堂上的氣氛開始熱鬧起來。


    “陛下,臣以為不妥,截殺貢使乃是大罪,更何況,任禮還有殺良冒功之罪,若不嚴懲,則軍中綱紀難以嚴肅,恐令邊軍將士寒心,請陛下明鑒。”


    讓所有人意外的是,緊隨其後的,卻是中軍都督府的都督同知,張輗!


    隨著勳貴當中也有人表達了不同的看法,朝中的大臣們頓時開始各抒己見,涇渭分明的分成兩派,一派主張應該額外寬恩,以彰孝道,另一派則認為,國法綱紀不容輕忽,不應再加寬恕。


    兩派人就這麽在朝堂上吵的不可開交,議論紛紛。


    但是,站在前端的一眾大老們,卻默默的對視一眼,眯起眼睛,將眼神同時落在了朱儀的身上。


    這位成國公,複爵之後首次在朝堂上出手,便是不凡啊!


    且不說從任弘為任禮收屍的一係列舉動,在京城上下造成的影響,單說是這朝堂上的奏對,這位年輕的國公爺,便比其他的勳貴們,手段高出了不止一籌。


    剛剛的情景,要是往日的張輗或者焦敬,陳懋等人,作為上奏者,聽到有反對的聲音,一定會忍不住直接反駁。


    這樣做當然沒錯,但是,卻很容易將政務問題,變成立場問題。


    當某一陣營的聲音完全相同的時候,那麽,另一陣營必然持相反的意見,這是朝堂上最常出現的狀況。


    往日裏,一旦有大批的勳貴主張某個方向時,文臣必然要出手彈壓,至於勝負之分,要看最後誰占理,誰能得聖心,或者是誰的力量更大,不一而是。


    但是這種情況,往往就變得不可控了,這種例子有很多,明明就是一件單純的政務,可因為上奏的人身份原因,動用的勢力原因,到最後會演變成文武之爭,讓許多沒有利益牽連的大臣,紛紛下場,引發朝堂風波。


    而這一回,朱儀顯然要聰明的多,他非常清楚,事情鬧得這麽大,朝堂當中,一定有憐憫任家的大臣存在。


    如果他先說話了,那麽事情升級成勳貴為任家爭取利益,這些大臣礙於立場,不管心裏是怎麽想的,都不會再開口了,而且,立場之爭一旦發生,就複雜的多,難以達到目的了。


    所以,他並不著急反駁,而是擺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樣子,等到文武大臣當中都有人自己提出了反對的意見,再行幹預。


    如此一來,文武兩大陣營,都有持各種意見的人出現,那麽,這就是一件純粹的政務,而不摻雜其他的立場問題。


    當然,對於這幫大老們來說,他們看的更透,其中有不少人,在看到最初出來反對的禦史時,都不約而同的想起,這個禦史,早年曾經受過前成國公朱勇的恩惠,在土木之役後,也曾為成國公府說情。


    至於張輗……更不必說了,成國公府和英國公府是親家,想要通個氣,更是簡單的很。


    但是,這手段雖然簡單,可卻成功的澹化了朱儀在其中操縱的痕跡,不可謂不高明。


    於是,一眾重臣的眼神都有些複雜,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看來,這位成國公雖然年輕,可卻不是個好對付的人啊!


    底下吵了一陣,天子終於抬起頭,輕咳一聲,於是,殿中頓時安靜了下來。


    “萬民書朕看過了,此子的確孝心可嘉,內閣和六部的幾位先生,覺得任家可否寬恩?”


    天子一開口,就點了這些重臣,他們自然也不好再閉口不言。


    相互對視了一眼,內閣俞士悅率先道。


    “陛下,臣以為任家不可寬恩,任弘雖孝心可嘉,但國有國法,家有家規,任禮所犯並非小罪,乃是動搖朝廷威嚴體統的大罪,必定要殺一儆百,從嚴處置,否則國法綱紀威嚴不在,更難震懾不法之人,至於任弘,的確孝道純然,臣以為,可以寬赦其一人,令其留京奉養府中長輩便可。”


    如今這件桉子,既然朝堂上已經吵了起來,那麽,哪怕是他們這些人,說話也要留幾分餘地。


    俞士悅的這個方案,算是比較折中保守的,好處是周到。


    但是,也有反對的,緊隨其後,都察院陳鎰便道。


    “陛下,孝道是孝道,律法是律法,朝廷既已定下對任家的處置,那麽既然桉情並無反複,便不應隨意更易,否則不僅有朝令夕改之嫌,更會讓諸多宵小,覺得可以通過這種手段逃過朝廷懲治,對社稷有害無益,故而臣以為,陛下可下旨表彰任弘一片孝心,但是,對於任家的處置,依舊應當維持不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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