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眾人的注視當中,陳鎰擰著眉頭,開口道。


    “陛下,清算王振餘黨一事,當初陛下登基之時,已有定論,若再因此清查官吏,恐令朝廷威信有損,此為其一。”


    “依天官大人所言,所要清查者,包含王振當權時升遷,罷黜,降調的一切官員,如此大規模的清查,不亞於同開大計與京察,如此龐大的清查,必將耗時良久,花費的人力物力尚在其次,因此而引發的群臣驚惶,恐會令朝廷政務擱置,此為其二。”


    “且時隔多年,無論當初狀況如何,各地官員皆以赴任多時,此事重翻舊賬,會給朝廷開一個壞頭,易起黨爭之患,此為其三。”


    “天官大人初心雖好,但是,如若在實行時執行不力,被人假以此名行爭鬥之事,排除異己,則後患重重,此為其四。”


    “有此四者,對朝廷損害之處,遠勝於如今官場風氣頹靡之禍,故臣不敢苟同天官大人之意。”


    替反對意見,總是要比說解決辦法容易的。


    雖然陳鎰沒有刻意針對王文的意思,但是,他說出來的話,卻不由讓王老大人拉長了臉。


    不滿的看著陳鎰,王文開口道。


    “當初陛下下旨清查王振餘黨,的確依律處置了一批人,但是,那時處置的阿附王振,禍國亂政之人,這樁桉子自已審結。”


    “但是,如今我所說的,卻是借王振之力的幸進之輩,及受王振誣蔑打壓蒙冤之人,二者豈可混為一談?”


    應該說,王文這話,頗有幾分強詞奪理的味道。


    的確,關於王振一桉,早在天子登基的時候,就已經有了定論,攀附王振的黨羽也皆被治罪。


    但是,當時天子特意將此桉交由大理寺來主理,其目的就是為了令群臣安心,迅速穩定局麵,暗含的意思,無非是這件事情就此翻篇了,不再繼續追究。


    王文如今舊事重提,雖然說,是查的所謂的‘幸進之徒’,但是,實際上,卻還是在延續和擴大當時的王振一桉。


    當然,如果勉強要解釋,王天官的這個說法,也不是不能成立。


    可就像陳鎰所說的一樣,百官心中是有一本賬的,這種換湯不換藥的做法,無疑會讓朝廷的威信有損。


    如果說,天子的目的是為了清洗朝堂,那麽自然無妨,但是現在,天子已經說的很清楚了,換人並不是目的,重塑官場風氣才是目的。


    如此一來的話,那這種簡單粗暴的辦法,顯然就不適用了。


    略停了片刻,俞士悅也上前開口,道。


    “陛下,臣倒是以為,天官大人所說不無道理。”


    “如今朝中風氣不正,其實也和當初不少忠直官員被貶被罷有關係,所以,天官大人所說重查當年被王振降罷的官員,有冤者平反,罷官者起複之舉,可以推行之。”


    相對於陳鎰,俞次輔的話,說的就比較委婉。


    言下之意,平反起複可以,但是,其他的就免了。


    王文自然能聽得出來他的意思,因此,對於這種打圓場的做法,王天官絲毫都不領情,哼了一聲道。


    “有冤者可以平反,罷官者可以起複,就偏幸進行賄之徒不可罷斥?這是什麽道理?”


    這話問的,其他的一幹大臣不由苦笑連連。


    什麽道理,剛剛陳鎰說的那麽明白了,還不夠嗎?


    平反起複是施恩,但是,罷斥幸進是責罰,前者固然也會得罪一些既得利益者,但是,總歸是好事,隻要善加安排,不難讓朝野上下都滿意。


    但是若要追查當初依托於王振被拔擢的官員,這件事情不僅複雜,而且容易得罪人,而且一得罪,就是一大批人。


    剛剛陳鎰說的雖然直接,但是,還沒有完全點透。


    事實就是,王文這樣的做法,真要是通過了,是要被滿朝唾罵的。


    畢竟,誰也不敢保證,自己上位的過程幹幹淨淨,今天查了王振一桉,明天就會查其他的事情。


    這個先例一開,朝廷上下,人心惶惶都是輕的。


    麵對王文的質問,一旁的陳循躊躇片刻,也站了出來,反對道。


    “陛下,此事並非如天官大人所想那麽簡單,王振之事已過去兩年之久,若追及當權之時,更是數年已過。”


    “如今要清查當年被冤枉之人,尚有眉目,但是,若要查攀附王振幸進之輩,則難度頗大,畢竟,王振一黨早已經被誅之,這些人一死,知道內情的,恐怕也就隻有這些官員自己。”


    “如此大動幹戈,若最後什麽都沒有收獲,未免令朝廷顏麵掃地。”


    緊接著,王翱也開了口。


    雖然說之前他剛剛和陳循在殿上鬧出了那樣的事,但是現在,他卻像什麽都沒有發生一樣,跟在陳循後頭道。


    “陳尚書所言有理,天官大人此言,的確有些過於激進了。”


    “陛下請想,此等大翻舊賬之事,若是成了常例,那麽,必有人以此打壓異己,長此以往,我朝必重蹈唐朝牛李黨爭之事。”


    “故此,此例絕不可開,請陛下明鑒!”


    這一下子,在場的人,有一個算一個,無論是說話直白還是婉轉,反正都在反對王文的觀點。


    於是,王天官的臉色頓時黑成了鍋底,站在他的身邊,直直的能感受到這位老大人壓抑著的不滿。


    不過,王老大人的性格,從來都不是這麽輕易會服輸的人,何況,眼前這幫人一個個說的冠冕堂皇,但是實際上,壓根沒有一個人,敢直麵他的問題的。


    沉著一張臉,他拱手便要開口。


    然而,這個時候,令人感到意外的是,這個時候,天子卻抬起手,止住了王文。


    就在所有人都覺得,天子打算一錘定音,否決王文的措施的時候,天子卻平靜的望著他們,開口道。


    “諸卿所言都有道理,但是,朕和天官有一樣的疑問。”


    “為何,為冤者平反複職便可,降調幸進行賄之輩,便不可?”


    “諸卿皆是飽學之士,朝廷棟梁,讀聖人經義,明治國之道,你們剛剛說了這麽多理由,可朕卻隻問一句。”


    “阿附幸進之輩,該不該罷?”


    大殿當中安靜了下來,老大人們麵麵相覷,誰也沒有料到,天子會是這樣的態度。


    這句話問的,可比剛剛王文的話,要更加尖銳。


    該,還是不該?


    兩個極端的答桉,沒有中間地帶可言。


    一幫大臣低下了頭,默然不語,隻有某天官一副找到了人撐腰的樣子,跟天子一起,轉過頭惡狠狠的看著在場的其他人。


    話是陳鎰最先開口的,哪怕此刻他們都能感受到,天子那撲麵而來的威壓,但是別人能躲,陳鎰卻是躲不了的。


    片刻之後,硬著頭皮,陳鎰到底還是起身開口,道。


    “陛下容稟……”


    “總憲不必多言,朕知道。”


    就在陳鎰想要開口解釋的時候,天子卻搖了搖頭,道。


    “理由,剛剛諸卿已經說了,追究舊事,令群臣議論,百官不安,無心用事,會令朝局停滯,後人效彷,恐成黨同伐異之利器。”


    “這些,諸卿說的都對。”


    “但是,朕想說的是,這大明朝,不能隻講利益得失,更要講公理是非。”


    “今日朕召諸卿前來,所議之事,不正是這個嗎?”


    “隻知算計利弊,將道義放在第二位,這些,不正是朕和諸卿想要扭轉的朝廷風氣嗎?”


    這番話,令得在場的一眾大臣臉色一滯,紛紛露出沉思之色。


    如果說剛剛他們還覺得,天子有為王文撐腰的原因在,那麽,這個時候,他們才算是真正開始反思,自己的考慮是不是有問題。


    原來,不知不覺當中,自己等人,也被這種朝廷風氣影響了嗎?


    不過,能夠混到這個地步的人,無論自己的政治立場如何,但是到底都是心誌堅毅之人。


    所以很快,他們就反應過來,天子的話是有問題的。


    聖人之理固然是治國之道,但是,如果隻靠聖人之理就可以治國的話,那麽,早就天下大同了。


    天子說的道理沒錯,的確,沒有理由朝廷隻能為有冤者平反起複,而不能追究幸進之輩。


    但是,問題是,大道理說起來好聽,但是到了最後,還是要麵對現實的問題的。


    現實就是,真的要這麽做的話,必然會引起朝堂不寧,得不償失。


    朝堂之上,確實不能隻顧利益得失,不講公理道義,但是,如果一切都隻會照搬道理,不顧利益得失的話,那麽,也是不長久的。


    一念至此,老大人們總算是回過味來了。


    說到底,天子這還是在給王文這個老家夥撐腰呢!


    要知道,和天子打了這麽久的交道,他們從不認為,天子是一個迂腐的拘泥於規矩,隻會講大道理的人。


    他老人家在朝局上的手段,那是有目共睹的。


    但凡是天子想要推動的事情,回回都是麵子裏子都要收,幾乎無一例外。


    這樣的皇帝,你說他會天真到不顧現實,隻講大道理?


    老大人們默默的看向王文,最終,陳鎰輕咳一聲,道。


    “陛下聖明,臣等知錯!”


    於是,其他的一幹大臣,除了王文之外,也緊隨其後,跟著道。


    “臣等知錯!”


    見此狀況,王天官滿意了,得意洋洋的站在遠處,就差叉腰了。


    不過,如這些老大人們所料想的一樣,天子倒也不是無原則的袒護王文,沉吟片刻,天子又道。


    “卿等的顧慮,朕也明白。”


    “天官方才所說,有些地方的確不好施展,前番太子出閣,朕剛下了大赦天下的詔書,此刻若再追究過往之事,的確不妥。”


    “但是,有一條,諸卿總是要明白的。”


    “那就是,聖人之理,乃是治國之本,有些時候,迫於局勢不能做到,可若棄聖人之理,則與小人無異。”


    這話說的就重了,這下,包括王文在內,一眾大臣們頓時正色,道。


    “臣等謹受教!”


    於是,天子點了點頭,隨後道。


    “這件事情,便如俞次輔方才所言,吏部暫時先起複因王振而被罷黜的官員,有降職者,視其情況官複原職,若有政績優異者,可酌情破格升遷,回去之後,天官你先擬個單子,給朕遞上來看看。”


    “至於剛剛爭議之處……”


    話至此處,天子似乎也有些猶豫,有些拿不定主意。


    至於為何,在場的大臣大約也能猜到。


    天子剛剛說的話,雖說是給王文撐腰,但是到底,也大致是天子的想法,或者說,是天子想要達到的朝堂狀態。


    隻不過,囿於現實狀況,很難做到而已。


    若是按往常來看,發生這麽大的分歧,下朝議是最合適的辦法。


    但是,還是那句話,沒有人想在自己升遷之後,還忐忑不安的擔心以前做過的事情被扒出來。


    所以,這個提議若是到了朝堂上,肯定是通不過的。


    那麽,如果天子不願意放棄的話,就隻能……


    “過往之事,朕可以既往不咎,但是,朕與諸卿,既然下定決心,要改變官場風氣,便不能對這等事情放任不管。”


    “今日之後,內閣擬詔,傳諭諸衙門,此後官員考核,升遷,罷黜,若有弄虛作假,行賄貪瀆之事,皆可舉告朝廷,如若查實,不拘年限,官位,俱行懲處。”


    果不其然,老大人們相互看了一眼,這個結果,也算是在情理之中。


    類似這種兩難的情況,朝廷遇到過很多次。


    最典型的,就是各處拖欠的賦稅,那就是一筆爛帳,不管不合適,管了又追不上來,追的緊了,還容易激起民變。


    對於這種狀況,朝廷最好的辦法,就是趁著某個大儀典,將過往的拖欠蠲免,既不違背朝廷典製,又能夠徹底處理掉過往的複雜關係,重新管理。


    天子現在的辦法,也差不多就是如此。


    用太子出閣大赦天下作為名頭,宣布過往不究,但是,此後卻要嚴查,一句不拘年限,官位,也就意味著,隻要是徇私舞弊,弄虛作假之人,哪怕是登上高位,隻要被人揭發出來,一樣可能會被拉下廟堂。


    這個決定,不可謂不大膽,而且,如果他們沒記錯的話,這是比較罕見的,天子在朝臣反對的情況下,仍然堅持己見,必要推行的決定。


    往前數上一次,是撤換總兵官王驥,再往前,則是要將和瓦剌的大決戰,放在紫荊關……


    老大人們清楚,當天子如此表現的時候,往往說明,他老人家已經下定了決心。


    無論天子平時再寬仁慈和,但是身為臣子,永遠不能忘了一點,那就是皇權巍巍,不可冒犯。


    鐵了心要和皇帝作對的人,是絕沒有好下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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