陷入苦惱的不止艾米一人,在深沉的霧色之中,戴著似笑非笑、似哭非哭詭異假麵的殺人鬼,驀地停下了略顯虛浮的步伐。


    是誰?


    黑色的眸子望向幽深的未知處,所映照的卻是一片空洞的虛無。


    如果是一般人,大概在惶恐的同時將剛剛迷霧中傳來的聲響歸於自身的錯覺,但身經百戰的暗殺者自是不會如此天真,哪怕肉眼望不穿這將大半個赫姆提卡籠罩的灰色霧靄,僅憑背後那始終不曾斷絕的窺視感,他便能確定,有某種東西,正隱藏於身後這片霧色之中,以飽含惡意的雙眸,窺探著他。


    被盯上了嗎?


    殺人鬼是霧夜的殺人鬼,亦是最強的殺人鬼。


    隻是最強從來不意味著無敵,即便是霧夜中當之無愧的最強殺人鬼,與籠罩在赫姆提卡上空的黑暗相比,也不過是一件無足輕重、無關緊要的道具——或許好用一些,討主人歡心一些,但也……僅此而已。


    即便如此,那些嫉妒他、怨恨他的同類們也絕不會放棄任何致他於死地的機會。


    而現在……似乎是一次近乎完美的時機。


    真正一流的暗殺者往往從不失手,可這並不意味著失手過的暗殺者便從此與一流絕緣——事實上這種錯誤的觀念隻是外行人並不美妙的誤會,之所以一流的暗殺者很少有失手的消息傳出,僅僅是因為……對於行走在黑暗中的人們來說,失敗基本上與死亡可以劃上等號。


    這不止因為刀尖上的舞蹈總與死亡相伴,更在於那些如禿鷲一般食腐的同類們。


    那麽……身後的覬覦者,會是他們嗎?


    擁有霧夜這一稱號的殺人鬼不是很能確定,畢竟從身後那昭然若揭的惡意來看,隱藏在層層迷霧之中的覬覦者,絕非泛泛之輩。


    所以——


    會是誰?


    如果未曾受傷,殺人鬼定會一探究竟,但一切沒有如果——艾米·尤利塞斯所持有的那把詭異鏽刃絕不是凡品,小腹處的傷口不要說愈合,至今仍有一種灼人靈魂的可怕痛楚,而更令人驚詫的是,這份痛楚竟然不會隨著時間的流逝有所緩和,反倒如同加了薪柴的火焰一般,越燒越烈,乃至於他有一種感覺,如果放任下去,有朝一日他終究會被這團虛無的火焰燃燒殆盡。


    不可思議。


    卻又確實如此。


    盡管自身前所未有的虛弱,可暗殺者還不至於分不清虛幻與現實。隻是現在不是深究這個的問題的時候,當務之急還是將身後的食腐禿鷲甩掉。


    他是這麽想的,也是這麽做的——身形在一頓之後,驀地一個加速,飄忽的身形如鬼魅一般遊蕩,自如穿梭於下層區的各個小巷,悄無聲息的腳步配上伸手不見五指的濃霧,即便是最為老練的獵人,也無法追蹤到他的蹤跡。


    然而——這要命的然而。


    身後的目光不緊不慢,無論他如何變化,始終如影隨形。


    這不正常。


    察覺不妥的殺人鬼放棄了徒勞的努力,漆黑如墨的眸子閃爍著異樣的光澤——如果說先前隻是懷疑,那麽現在則是肯定,始終跟在他身後的覬覦者,絕對、絕對、絕對不是人類。


    而是某種其它的東西。


    隻是不清楚的是,是與他一樣植入了脈輪的超越者,還是……


    他心底浮現出一個禁忌的稱謂。


    ——妖魔。


    他轉身,望向深邃的迷霧。


    然後拔刀。


    “出來吧。”


    簡單明了的話語,皎若明月的彎刀。


    沉默、沉默——寂靜無聲的夜晚仿佛要永遠的持續下去,直到……腳步聲的傳來。


    “啪嗒”、“啪嗒”、“啪嗒”。


    身後的腳步堅定而有力,以殺人鬼的耳力,更是能聽出身後來者腳下的皮靴很有一番講究,使用的是以正宗的牛皮鞣製而成。


    隻是……聲音傳來的方向為什麽是身後?


    他回過身去,黑色的瞳仁中微微可見詫異,但不過顯現了片刻。


    因為——


    迷霧中的身影漸漸清晰。


    那是一名紳士,至少是一名徹頭徹尾做紳士打扮的怪人,他戴著一頂反潮流的高腳帽,穿著一身堪稱老土的黑色禮服,縱然透過迷霧還看不清他的五官,但至少那堪稱典型的八字胡和單邊眼鏡是清晰可見。


    不是那群禿鷲,亦非殺人鬼之屬。


    那麽……


    “是誰派你來的。”他問,聲音喑啞如毒蛇。


    “沒有人派我來。”對方停下步伐,頓了頓手杖,以輕緩的音調作出了回答,“我隻是一個情報商人,一個路過的情報商人,僅此而已。”


    久經殺場的暗殺者臉上並沒有太多表情的變化,黑色的眸子自始至終都沒有任何的波動,即便是聽到這個帶有明顯敷衍色彩的回答,他也隻是簡單的挑了挑眉,而後發出一貫喑啞的聲音:“讓開。”


    “如果……”自稱情報商人的攔路者用手托住帽簷,單露一隻碧色的左眼,“如果我說不呢?”


    沒有如果——


    殺人鬼於霧中疾行,銀白的彎刀斬出一輪皎潔的新月。


    ——他已經親手將答案扼殺在了搖籃之中。


    同時被截斷的還有溝通的橋梁。


    紳士打扮的攔截者,理所當然的以刀劍作回應——明明是不宣而戰,明明留給他應對的時間隻有電光火石的刹那,但男人的反應堪稱神速,還沒等暗殺者欺近身前,手上那根不起眼的紳士手杖已轉了個花兒,翻出一把隱藏在杖身中的細刺劍,不躲也不閃,徑直將那一輪閃耀迷霧的新月斬了個粉碎。


    “鏗——”


    崩音若琴弦長鳴。


    不存試探之意,殺人鬼務求速戰速決,一刀接著一刀,刀勢如流水,綿延不絕,隻是眨眼的功夫,彎刀與細刺劍已然碰撞了不下十次,刀光劍影交織在這方寸間的狹小空間之中,將二人所處的世界映照的閃亮。


    ——不分勝負。


    然而這個結果卻是暗殺者所不能接受的,於他而言,勢均力敵幾乎與死亡可以等同——腹部的創口時刻都在提醒著他,自己正處於何等不利的情勢之下——底力的爆發不可長久,眼前的僵局隻是假象,如果他未能及時的將眼前的敵手斬於刀下,那麽最終倒下的人隻會是他。


    雖然他並不畏懼死亡,但……如果可以的話,他不希望忍受那長久的空虛。


    必須盡快解決戰鬥!


    心中掠過這樣的念頭,殺人鬼不進反退,瀟灑的一個後撤擺脫了劍光的糾纏,持刀在手,微微眯著眼打量著眼前的對手,默默的調整著已漸現亂象的呼吸。


    “連個招呼也不打,就急衝衝的跑了過來。”黑色禮服的紳士並沒有追擊,隻是一手拄著藏劍手杖的空殼,一手捋著唇邊的八字胡子,“真是一個魯莽的家夥,也不知道你是怎麽獲得‘霧夜’這一傳奇稱號的。”


    暗殺者隻是沉默,如此低級的挑撥,在他的心底連一點漪漣也沒泛起。


    “果然……”作紳士打扮的攔截者攤開手聳了聳肩,單邊眼鏡下銳利的目光微微垂落,以滑稽的腔調嘲諷道,“無話可說了嗎?”


    當然——


    霧夜的殺人鬼無話可說,因為唯一能夠讓對方啞口無言的,隻有刀劍與鮮血。


    將死之人的將死之言,完全不必放在心上。


    如此想著,暗殺者邁動了腳步,一步一步踩著奇異的節拍,不緊不慢向著黑衣的紳士靠近——一點點,又一點點,兩人的距離不斷的縮小著,而他們又似乎有著某種難以言明的默契,誰也沒有搶先做出攻擊的動作,隻是彼此的視線相互交錯,攥住刀劍的指節骨微微顫動。


    近了,更近了。


    兩對目光幾乎同時一凝,隨後刀光與劍影再次降臨。


    “哧——”


    金屬切割血肉的聲音,亦是鮮血飆飛的聲音。


    兩人的身影一觸即分。


    沒有花哨的動作,沒有糾結的纏鬥,勝負隻是在一瞬間便有了分曉。


    “真是絲毫不讓人意外……”自稱情報商人的紳士目光複雜的看著胸前深可見骨的創口,向後退了一步,搖了搖頭,“‘他’說的沒錯,是我輸了啊。”


    暗殺者沒有說話,隻是任由殷紅的鮮血從指縫間淌落。


    這場戰鬥沒有勝負——隻有生死。


    是他贏了,至少贏了一半,相比較於胸前那無關緊要的一處劍傷,攔截者身上刀傷無疑更重,無疑對戰鬥有更大的影響——這與刀劍技藝的精湛與否沒有任何關係,也與反應速度的快慢關係不大,真正令他勝了一籌的是,暗殺訓練所鍛煉出來的那身縮骨功夫,讓他在最大程度上避開了那直抵心窩的一劍。


    “可惜……”在戰鬥中敗北的情報商人頗為苦惱的歎了口氣,身子一個踉蹌,重新執劍向前,直指暗殺者,“你雖然贏了戰鬥,卻輸了生死——打從一開始你就弄錯了一件事情,比起劍術,更值得我信賴的是……”


    “我的魔法——”


    魔法……故弄玄虛。


    殺人鬼對此嗤之以鼻,但他可不打算給敵人任何的喘息之機。


    隻有死掉的敵人才是好敵人。


    如此想著,他開始了疾馳——


    而這個時候,攔截者的咒語才堪堪響起:“你可曾聽見?神風呼嘯的聲音。”


    ——幾乎在同一時間,耳畔傳來了大氣被破開的轟鳴聲。


    這是……


    腦海中才剛剛泛起一個念頭,胸前的血肉猛地扭曲變形,隨後炸裂開來。


    他死了。


    死的不能再死,那張堪稱身份象征的假麵也從臉頰上滑落,順著爆炸滾到了一旁的垃圾堆中,一動不動,宛若主人一般失去了生命的色彩。


    “蠻普通的一張臉嘛。”


    於死鬥中存活下來的情報商人注視著麵前的死者,眼中毫無憐憫:“接下來,該回去向‘他’複命了——現在看來,無論是米開朗基羅還是艾米·尤利塞斯都不是泛泛之輩,真期待之後計劃的展開,那一定是一場前所未有的饕餮盛宴。”


    他拉了拉帽簷,於霧色中裸露出一隻戴著單邊眼鏡的碧色瞳仁。


    隨後,漸行漸遠——


    最終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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