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把劍。


    威爾遜注視著榮光者手中紅黑相間的古舊短劍,很難想象這麽一把不甚起眼的武器能爆發出如此可怕的力量,令下層區近百年來揮之不去的夢魘毫無還手之力的走向自己命定的終焉。


    是先古列王時代那群追逐真理的瘋子的遺物?


    不、不像。


    煉金術士們雖然能夠利用妖魔的殘骸製作出種種不可思議的煉金物品,但即便是躋身於真理之側的大煉金術士,也不可能創造出能夠將具備不死身的高等妖魔直接從根源上抹消的直死之刃——沒有能力上的生克,劍刃上也沒有附加特異係能力,隻是簡簡單單、幹幹淨淨的一劍,然而在這一劍之下,不僅殺人鬼的霧化毫無抵抗之力的消散,就連他的大氣掌控亦如玻璃一般破碎。


    如果要形容的話,大概是土碰上了石,水遇到了冰,在某種更上級的力量麵前,無論是他的能力,還是殺人鬼的天賦,都直接從源頭被否決了。


    這種力量……是天選之人?


    迷途者之家的青年眯起眼,現在回想起來,伊格納緹那家夥似乎知道些什麽,打從一開始就對艾米·尤利塞斯另眼相看,自少年踏足下層區,他便命令自己去接近這位沒落的榮光之裔,甚至不惜打破一貫的隱秘作風,親自接見了這個無名之輩。


    尤利塞斯這個看似普通的姓氏之中,絕對隱藏著非常可怕秘密。


    不過……與他何關?


    他所要做的從來不是探尋秘密,也不是逃得性命,而是……創造機會。


    也多虧榮光者與他那位並不友善的女伴,他才能從殺人鬼的追殺下掙得少許的喘息之機,呼喚奧巴代亞之名——在他被殺人鬼逼得掀開龍人化的底牌之前,那個來自至深之夜深處的怪奇已經隱藏在了世界的夾縫之間。


    他隨時可以脫離這場死鬥,如果他願意的話。


    隻是,既然以父之名發下了必殺的誓言,他就不打算退縮。畢竟……他也曾擁有過費迪南德這個姓氏。


    而現在,沒有誓約束縛的他,隨時可以從戰鬥中抽身而出,脫離這場無謂的戰鬥。


    但危機從來都是相對而言,無論是艾米·尤利塞斯還是他身側那位持劍者都是相當寶貴的戰力,黑暗公會早已用自身的覆滅證明,如果能利用好這股力量,改寫下層區的格局並非難事。


    盡管對迷途者之家沒有多強的歸屬感,可好歹也是生活了十來年的地方,要說完全沒有感情也不可能,他終歸想為這個生養他的地方做些什麽——尤其是現在並不太平的時局,自從黑暗公會走向終結後,曾經穩固的三方製衡體係徹底崩塌,從情報人員傳遞出的情報來看,皇帝米開朗基羅與麵具似乎有意讓下層區歸於一個聲音——而這,無疑意味著生死之爭的到來。


    誠然,自黑暗中歸來的旅者伊格納緹是下層區乃至整個赫姆提卡的戰力天花板,即便曾經震懾一個時代的霧夜殺人鬼與神秘莫測的陰影之王聯手也忌憚有加,但他終歸是老了,身體機能衰退的厲害,對能力的駕馭也遠不如以前那般得心應手,或許依然可以保有最強這個稱號,可終歸不再無敵。


    霧夜殺人鬼的身亡對於他來說是一件不折不扣的好事,這不僅意味著被迫接受自己妖魔部分的恥辱得到洗刷,更意味著……米開朗基羅對迷途者之家下手的可能性變低了——雖然不願意承認,但不考慮伊格納緹,單論常規戰力,奉行隱秘主義的迷途者之家與下層區明麵上的主宰者完全不在一個檔次上,衝突一旦爆發,就算真的能取得勝利,也必定是一場沒有勝利者的慘勝。


    為了消弭這場戰爭,誘發戰爭的另一條導火索——麵具,必須死!


    與對下層區勢力劃分完全沒有概念的榮光者不同,威爾遜十分清楚這位陰影之王的可怕,如果將伊格納緹視為迷途者之家的終極武力,將霧夜殺人鬼視為黑暗公會的最終兵器,那麽麵具則是米開朗基羅之所以能夠成為皇帝的最強之刃!


    僅憑他一人,恐怕根本無法撼動這位陰影之王的地位。


    所以——


    他才需要艾米·尤利塞斯的幫助。


    曾經的情報商人並沒有戀戰,少年手上的短劍即使看起來平淡無奇,但見識過它凶悍本質的青年,不敢有絲毫的大意——他且戰且退,龍人化的身體賦予了他比少年更強的力量與更為迅捷的速度,就算在戰鬥技藝與戰鬥經驗上稍顯不足,正麵廝殺的話也應該是他的優勢比較大。


    隻是威爾遜謀求的不是勝利,也並不想擊敗或殺死麵前這個少年。


    他的打法相當保守,如同又臭又硬的老烏龜一般讓人無從下手,再加上且戰且退的逃跑主義,真正硬碰硬的交手其實總共也沒有幾輪,往往隻是象征性的碰撞幾次兵器後便抽身而退,開始新一輪的追逃。


    就快到了……


    也不知道西蒙那邊怎麽樣了。


    眼角的餘光掠過一旁鬱鬱蔥蔥的樹林,威爾遜的心頭不禁掠過少許雜思。


    而另一邊,緊隨在龍人身後的艾米·尤利塞斯也發現了不對。


    ——這裏……是保羅的府邸?


    榮光者下意識的眯起了眼。


    他可不是毫無心機的魯莽之輩,情報商人在戰鬥中表露的異常他早有所察,隻是很多時候單單知道並不能代表什麽,在缺乏更為清晰直觀的情報前,他的任何改變、任何行動都毫無意義。


    他在等待,等待對方圖窮匕見的那一刻。


    而現在看來,似乎快到了?


    不過沒關係——他不可能逃得掉的。


    作為哪怕在神話中也屹立於頂端的龍之化身,龍人化毋庸置喙的強大,不止身體素質得到了全方位的強化,全身上下還無死角的覆蓋上刀劍難傷的鱗甲。不考慮相性以及可能存在的製約性因素,這項能力的實用性遠遠高於殺人鬼的霧化與持劍者的增壓,能夠淩駕於之上,隻有真理之瞳與死亡先兆,即便是差點將他逼至真正死路的黑巫師阿爾弗列德,隻看單獨一項權能,也很難與之媲美。


    可誰讓他有死亡先兆這麽不講道理的能力?很多人僅此一次的寶貴生命,對他來說是可以放置在勝負天秤上進行稱量的籌碼——打從一開始,這場戰鬥就毫無公平可言。


    更何況戰鬥這東西,一向隻分生死,不存公平。


    榮光者半眯著眼,森然的殺機被很好的掩蓋於眼簾之下,小心而謹慎的尋覓著一擊必殺的機會,然而正如他所預料的那樣,親眼目睹殺人鬼走向末路的情報商人,沒有給他留下哪怕一點可趁之機。


    且戰且退,且退且戰,如同層層波浪中翻騰的遊魚一般規避著可能存在的危險。


    艾米·尤利塞斯也並沒有感到氣餒,龍人的難纏早在他的預料之中,沒能出其不意的用短劍暗殺將之殺死,後續的勝算可謂微乎及微——但也不是不存在,畢竟,他不是一個人在戰鬥。


    持劍者米婭,可不會被區區的排斥反應所打倒——在那冷淡的麵容之下,少女有一顆如火山般熾烈的心。


    她會來的。


    少年如此確信。


    這並非是盲從或是盲信,僅僅隻是基於對可以托付後背的夥伴最基本的信賴。


    時間在等待中總是過得如此的漫長,在今天之前榮光者與情報商人或許無怨無仇,甚至還能攀得上一點交情,但在眼下,艾米·尤利塞斯可沒有手下留情的理由——先不說高等妖魔與秩序子民的先天敵對,單論利害關係,他也不能放過這個對他抱有敵意,並且知道他底牌的家夥。


    所以,趁現在,殺了他。


    視線掃過不遠處麵容稍稍和緩的少女,榮光者深深吸入一口氣。


    隨後——


    “維斯特亞梭林!”


    伴隨著傳承至秩序開創之初先民之血的獻祭,曾經斬破黑暗的光與焰之劍再次被握於手上,不等聲音落下,身子已然前傾,以一記簡單的橫掃,長劍斬破大氣,掀起一陣滔天的熱浪。


    但再大的聲勢,打不中敵人也是枉然。


    威爾遜從未放鬆過警惕,當少年點燃光焰之後,沒有猶豫沒有遲疑,也不講究任何的風度,身體自然而然的蜷縮成球,順勢就往地上一滾,相當輕巧的避開了尤利塞斯堪稱浩蕩的攻勢。


    不賴的反應。


    榮光者在心中做出評定,沒有追擊,隻是目送著龍人化的情報商人遠去,然後熄滅手中啜飲鮮血的光焰之劍,重重的吐出一口濁氣。


    但是——


    他移開視線,看向不遠處的持劍者,看向她手中那攪動漫天風雲的銀白十字,看向她那雙芊芊細手攜裹著躁動不安的大氣落下。


    抱歉,此路通向九層地獄。


    而好不容易才從地上爬起的威爾遜此時也感受到了危機的臨近,他對少女先前將雲層捅出個窟窿的一劍印象相當深刻,盡管不是沒想到她會在從反噬中緩過來,與尤利塞斯聯手,但萬萬沒有想到會來的如此之快,如此之迅猛,如此之不合時宜。


    沒錯,不合時宜。


    相比較於威力可以預估的狂亂之風,更危險的無疑是榮光者那足以一擊殺死霧化下殺人鬼的光焰之劍,哪怕對持劍者的存在隱隱有所猜測,在生死危機前也沒有什麽好猶豫、抉擇的,隻能先顧眼前,再計長遠。


    而現在,付出代價的時候顯然到了。


    情報商人稍顯苦澀的想到,卻也沒有太過悲觀,比起不可知的可怕光焰,少女所馭使的狂風雖然同樣驚人,但至少是可以理解,可以接受的東西,憑借大氣掌控與龍人化兩項能力,他有把握能相對完好的挺過那肆虐的狂風,最多也就吃點苦頭,受一點皮肉之傷。


    他是如此想的,也是如此做的。


    ——大氣掌控。


    在危機臨近的第一時間,他發動了自己的能力。


    雖然被冠以大氣掌控之名,然而這更多的是對自己的一個美好的期許,現階段除了營造真空區外,最多隻能對大氣進行一定程度上的幹涉,麵對近在咫尺的狂亂之風,所能施加的影響隻是寥寥,幾乎在能力生效的同時,攜裹著大量沙石與泥土的風龍卷便將之吞沒,呼嘯著向前奔湧而去,一連撞碎了數十棵合抱粗的大樹,才漸漸平息。


    但也僅此而已了。


    龍人化帶來的防護比他預想的更為強力,高速運動下的木屑、碎石盡管力道不小,可終究比不了殺人鬼的彎刀,根本沒有攻破他體表的防禦,唯一令他感到棘手的反倒是身體平衡性的缺失——有過一次同樣體驗的尤利塞斯很能夠體會到這種感覺,用他的話來描述很簡單也很形象,好比被丟入洗衣機、離心機中滾上幾圈出來,就算沒出什麽事,整個人也會暈乎乎的找不著北。


    當然,洗衣機和離心機到底是什麽?這個問題對少年來說早已習慣於不去深究。


    威爾遜自然不會知道榮光者曾經的感受,事先也沒料到會遭遇這麽個情況,搖頭晃腦了好一會兒才從地上爬起,然而還沒等他找準方向……本就模糊的視界被一片奪目的光焰所浸染。


    糟糕!


    即便意識尚未清醒,龍人也本能的察覺到了危險的臨近,不帶絲毫猶豫,他猛地一個後仰栽倒在地,頭部與硬物相撞的觸感讓他恢複了少許的清醒,趕在下一擊來臨之際聯係上了奧巴代亞的城堡,捏碎了手中的透明圓珠,呼喚著惡魔的名。


    “奧巴代亞——”


    他說,然後憑空燃起的火焰如同一張血盆大嘴,將之徹底吞沒。


    大約晚了千分之三秒,光與焰之劍斬在了一片空無之處。


    “不見了。”


    榮光者環視一周,回想起最後所見的畫麵,漆黑的瞳仁中滿是驚疑,但最後他仍以肯定的口吻做了最後的確認。


    “——不,是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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