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戰爭沒有華麗的光影,更沒有英雄式的浪漫。


    有的僅僅是冰冷的刀兵,灑溢而出的殷紅鮮血,以及漸漸失去溫度的鮮活肉體。


    戰爭,從來不存溫情。


    殘酷的死亡是其永恒的主題。


    在這場以寡敵眾的戰爭之中,四麵八方皆是敵人,前後左右沒有依靠,舉目所及遍布慘烈的痕跡。


    生與死——


    界限從未如此的清晰,也從未如此的模糊。


    站著的人生,倒下的人死,殺人者生,被殺者死——明明是如此的涇渭分明,明明是如此的一目了然,然而……在這殘酷的戰場上,倒下的人可能再次站起,被殺死的人可能重新爬起,而站著的人,殺人的人,即便時間的指針隻是微不足道的挪動了一下身子,都可能在下一刻成為失敗者,成為死者。


    在這場混亂的戰爭之中,由不得艾米不緊繃自己的精神。


    他不是一個人在戰鬥。


    在他的身後有一支隊伍——盡管認識的時間不長,相互也叫不上名字,但好歹也是在血**法陣旁一同埋伏過深潛者的同伴。


    在完成預定的任務之後,他們才發現深潛者的數量遠遠超出了預計。


    大部隊不僅沒有完成正麵擊潰怪物軍勢的原定計劃,反而深陷敵陣,難以計數的深潛者們從四麵八方湧來,僅有數人的小隊於頃刻間便被淹沒。


    如果沒有精神網絡的存在士氣大概會在這種罕見的大陣勢前崩潰吧。


    畢竟不是所有人都能鼓起勇氣直麵鋪天蓋地的敵人。


    然而即便如此,戰況仍是壓倒性的不利。


    疲勞的累積甚至並非主因,真正的因由是約書亞·奧尼恩斯的存在——失血過多引發的虛弱與個人主觀意誌無關,無論銀發赤眸的榮光者是如何的不甘、如何的憤慨,他都無法在短時間內改變自身羸弱的事實,他都將是隊伍中的累贅。


    但無論是作為小隊的領導者,還是作為他的友人,艾米·尤利塞斯都不能將這位一舉殲滅深潛者增援的“英雄”視為真正的累贅。


    於情於理,少年都應施以援手。


    ——事實上,艾米正是這麽做的,作為小隊中唯一一個能在鋪天蓋地的怪物浪潮中遊刃有餘的白刃戰達人,打從一開始他就將約書亞納入了守備圈,盡管麵對來勢洶洶的深潛者們他也無法兼顧到每一個角落,但因失血過多而身體貧弱、氣力不足的榮光者也並不是沒有一戰之力。


    不過,在猶如浪潮般一波接著一波的攻勢之下,也隻是相當勉強的自保而已。


    但伴隨著時間的流逝,疲勞的累積,以及被大部隊衝散的深潛者們重新重組軍勢,本就不太穩妥的陣列漸漸呈現出崩潰的態勢。


    作為小隊的領導者兼最強的一點,艾米所在的位置自然是隊伍的最前方,充當破開深潛者架勢的刀尖,將之後的人所需承擔的壓力降低至最低。


    理所當然,他氣力的損耗也最大。


    少年的呼吸在持續、高強度的作戰下已漸漸急促,漸漸失去了節奏。


    這是瀕臨崩潰的先兆。


    然而,他對此卻沒有任何辦法,隻能咬牙堅持。


    小隊的陣型整體上與大雁的飛行隊列相近,艾米所起到的作用與頭雁的作用極其類似,都承擔著遠比其他人更重的責任、任務與壓力,但他可沒辦法像大雁輪換頭雁一般輪班休息——一是深潛者所帶來的壓力太大,根本沒這個空檔,二則是除了他以外的其他人根本擔不起這個重任。


    很少有覺醒塑能係能力的榮光者花費大力氣鍛煉自身白刃戰能力。


    至少他這支隊伍中根本沒有。


    所以隻能咬牙、咬牙、再咬牙。


    隻是……根本看不到希望,敵人的數量仿佛無窮無盡,被汗水打濕的視界中已搜尋不到大部隊的蹤跡,入目所及的隻有層層疊疊的深潛者。


    確實是……累了。


    呼吸——呼吸——呼吸——


    越顯粗重的喘息聲,讓少年漸漸意識到了自己的極限。


    也預見到了小隊的終焉。


    但不願意相信,不願意相信那樣的未來。


    一定、一定會有什麽辦法的!


    ——然而並沒有。


    艾米·尤利塞斯深深抿起嘴唇。


    敵我實力相去懸殊,隊伍配置不合理,要找理由的話,他能輕輕鬆鬆的羅列出十幾條,可認識問題不代表能夠解決問題,他手上的砝碼太少太少,以至於根本無法與命運來一場豪賭,隻能眼巴巴的注視著勝負的天秤的失衡。


    敗亡隻是時間問題。


    而具體的時間則掌握在他的手裏。


    作為切開深潛者軍勢的刀尖,他始終承受著最大的壓力,在仿照大雁飛行排列的隊形中,他既是最強的一個點,也是最弱、最容易被突破的一個點。


    所以——


    堅持!


    少年咬緊牙關,黑色的風衣早已被鮮血染紅,看上去就像披掛在身上的血色布條。


    揮劍、揮劍、揮劍。


    一次不夠就兩次,兩次不夠就三次,三次不夠就再來一次!


    簡單樸素的道理被他貫穿始終,他隻是機械的揮劍,機械的殺敵,如同吝嗇鬼一般完美的使用著自己僅存的氣力。


    還能堅持多次?


    不知道、也沒必要知道。


    堅持到自己堅持不到為止——


    就這樣,身體漸漸麻木,意識漸漸模糊,握劍的手也越來越使不上力。


    快到極限了。


    無論再如何的堅持,無論再如何的咬牙都無法跨越的極限。


    名為人類的極限。


    那麽……就此放棄,就此屈從於客觀的現實?


    抱歉——做不到。


    低沉、苦悶、絕望……這些負麵的情緒從來與艾米絕緣,哪怕搖搖欲墜,哪怕隨時可能被深潛者手上的長矛紮幾個窟窿,他也未曾生成過放棄的念頭。


    看不到希望?


    那就堅持到看到希望為止。


    沒辦法堅持那麽久?


    那就堅持到自己能堅持的極限為止。


    已經到極限了?


    不——既然此刻尚未身死,就仍有壓榨的餘地!


    如同將死之人一般昏昏沉沉、渾渾噩噩的戰鬥著,直到號角聲自遠處的傳來。


    那是……


    少年下意識的抬起頭,無焦距的眸子中突然有了神采。


    在他的身前,幾個深潛者抓住了難得的空檔,幾乎同時挺身出矛。


    然後死亡之花綻放。


    然後生命之花凋零。


    大好的頭顱拋飛而起,猙獰的麵目上寫滿了難以置信。


    它們……死了。


    深潛者們成片成片的倒下,在死亡的霜寒之氣下猶如秋日的小麥一般成片成片的倒下。


    刀劍撕開血肉,鐮刀奪取頭顱,死亡的洪流不可阻擋。


    它們並非沒有做過抵抗,但敵人實在太多,也太強了。


    數量上的優勢?


    不,不存在。


    通過散布在赫姆提卡各個角落的傳送節點源源不斷增兵的深潛者或許擁有殺之不絕的可怖數量,然而那僅是相對於人數異常有限的榮光者來說。


    對那些被號角聲喚醒的援軍而言,可就遠遠不夠看了。


    他們是夜幕下的死神,更是死亡的行者,怪誕的黑色禮服瀟灑的披在身上,漆黑的雙眸之中映照出的唯有空無,慘白的嘴唇上沒有絲毫血色,僵硬的動作中沒有任何憐憫可言。


    他們隻是殺戮。


    沒有言語,沒有怒吼,隻是於靜默無聲之中進行冰冷的殺戮。


    他們……不是人類。


    明明有著人類的外表,其內在卻是別的什麽東西——隻看一眼,艾米·尤利塞斯就確定了這一事實。


    但那與他又有什麽關係呢?


    輕輕地歎了口氣,少年一邊舒展著僵硬的肌肉,一邊調整著呼吸的節奏。


    然後回頭。


    “勝利了——”他說,然而卻沒有從其他隊員眼中看到劫後餘生的欣喜感,有的隻是看到了某種超出認知之物的震怖。


    於是,看著他們的眼睛,他問道:“發生了什麽?”


    沒有人回話。


    在漫長的緘默之後,回答少年問題的是約書亞:“我想……他們大概是發現了真相吧。”


    “真相?”艾米挑了挑眉。


    “也是……”約書亞抬頭看了他一眼,尚顯虛弱的臉上沒有笑容,“艾米你似乎從來沒有參加過赫姆提卡的葬禮。”


    “這與葬禮有什麽關係?”


    “當然有關係。”約書亞搖了搖頭,語氣低沉,“死者入葬時,穿的就是他們身上那一套衣服,你甚至能在他們的領口上找到所屬家族的紋章。”


    “也就是說……”事情到現在再明白不過。


    “他們是死者。”銀發赤瞳的榮光者頓了頓,“但同時也是我們的先輩。”


    這是名符其實的死者行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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