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火焰重燃——


    即便是在浩若煙海的古籍之中,也找尋不到任何先例。


    但艾米的心中沒有忐忑。


    答複杜克·高爾斯沃西時的語氣異常平靜,前任大祭司埃德加盡管未曾將曆代大祭司所傳承的知識流傳予他,但在成為初生之火的宿主之後,他的火種的認知已不在任何人之下,甚至……他本人即可被視為火種的人形載體。


    如果火種尚未熄滅的話。


    微微垂落眼簾,黑發黑眸的少年將漂浮在身側的初生之火攥入手心。


    而後邁步——


    “跟我來,”他說,在被火種力量的餘波削平大地的最底端停下腳步,回身望向了身後的杜克·高爾斯沃西,以及其他的榮光者,“接下來,請與我保持距離——如果你們不想被火焰所啃食殆盡的話。”


    在說出必要的警告後,艾米激活了初生之火。


    ——更準確的說,是打開了其中隱藏著的一道閥門。


    那是先民留在初生之火中的後手,是火種初次閃耀光芒時截取的一縷本質。


    破鏡不可重圓,時光不可扭轉,在潘多拉的手中,赫姆提卡的火種以及過往的榮耀早已淪為一堆四散的塵埃,在冰冷的黑暗之風吹拂下……再難追憶。


    所以年輕的大祭司要做的從來不是令熄滅的火種再次燃起,而是……通過獻祭令這簇與他緊密相連的初生之火成為赫姆提卡的火種,為這座多災多難的古老城池帶來希望與光明。


    於是橘紅色的火焰自黑暗中升騰而起,熊熊燃燒著的火光侵占了少年漆黑的瞳仁。


    “就是現在!”


    血液在奔流,靈魂在雀躍,即將展開蛻變的初生之火,在耳畔發出貪婪的呢喃。


    似在舔抵,又似在索取。


    並且隱含畏懼。


    血液即是生命的貨幣,靈魂即是力量的源泉——


    向著火種蛻變的初生之火,褪去束縛、褪去枷鎖的初生之火,在熊熊燃燒中,它在歡呼,在雀躍,更在渴求,渴求著秉持秩序與榮光的先民之血。


    “——歸於火種。”


    並未再使用初生之火來形容它,艾米不知不覺轉變了稱呼,同時望向了麵前這位曾在家中與學院中有過數次眼緣的大人物,被火焰充盈的瞳仁中映照出的不僅僅是銀發的黑眸的榮光者,更是……蛇?


    他的身後,隱隱浮現出盤踞成環的蛇影。


    那會是什麽?


    有關蛇的傳說在少年模糊的記憶中實在太多太多,以至於他根本無法確定寄宿在杜克·高爾斯沃西體內的非人之物的原型,也無從知曉對方到底站在怎樣的立場之上,對赫姆提卡的火種到底持有怎樣的態度。


    他所能做的,僅僅是等待,等待命運揭曉答案那一刻的到來。


    有利的結果欣然接受。


    不利的結果就斷然否決——


    他有掀桌子的資格!


    這就是他的從容,獨屬於艾米·尤利塞斯的從容。


    在少年的注視之下,赫姆提卡曾經的城主邁開了腳步,他那蒼白不見血色的臉上不見任何的表情,腳下的步伐也不曾有絲毫的遲滯——他向著火焰燃燒的方向大步前行,仿佛不是在奔向死亡,而是走在加冕榮耀的王座之上。


    視死如歸。


    若要形容的話,不是學者的少年所能想到的大概唯有這個詞匯。


    隻是……還是感覺相當的不對勁。


    杜克·高爾斯沃西的臉上既沒有赴死的慷慨激昂,也沒有拋棄生命的決絕,即便是生死這道選擇題,也無法令他動容,平靜的仿佛是一灘死水,沒有任何生命的死水。


    但懷疑到此為止,在艾米的見證下,銀發黑眸的榮光者坦然步入了火焰之中。


    臉上終於流露出解脫的釋然笑容。


    仿佛被添入了柴薪一般,火焰於此升騰而起——


    十米?還是二十米?在至深之夜籠罩的赫姆提卡,這道躥起的火柱異常的醒目,但隻有如嘉蘇這般屹立於尚未完全彌合的大空洞之上的存在,才能以超然的視角圍觀這場秩序與混沌在概念層級上的交鋒。


    “這樣的話,我也能放心了。”


    在身材嬌小的女孩看來,初生的火焰如同一隻剛剛斷奶沒多久的小獸,在向著它根本不能理解,更不能明白的猙獰怪獸張牙舞爪的發出虛弱的威脅。


    這場麵多少有些好笑,但她卻笑不出來,所能感受到的隻有深深的疲倦。


    ——她很累了。


    在億萬黑山羊之母壓迫下崩裂開的天穹可不能放任不管,依靠秩序疆域自身的力量消弭也不知道會花費多少時光,而為了最大程度斷絕來自混沌之海的古神們在這個糟糕的節點上盯上這個他們好不容易打造出的庇護所,她必須在最短時間內將這道天之痕彌合,將秩序疆域重新打造成一個封閉密合的統一整體。


    盡管修補漏洞的事情不是她一個人在做,但也是很累人的事情。


    累到……真想殺一個碼字狗祭天。


    嘛,找不到聽得懂她說話的人,連吐槽都沒意思了。


    如此想著,她伸手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而後眨了眨眼。


    在轉生的關鍵期,碰上這檔子事,還真是糟心透了。


    畢竟……睡眠不足可是美容的大敵。


    以後長不高了,都要怨今天的事情——


    身材如十一二歲女孩一般嬌小的女孩兒忽然興致勃勃的想到,隨後將注意力重新轉回了天穹之上,雖然以現在這個趨勢來看,秩序疆域的裂紋很快就能愈合,但……這遠遠不會是她苦難的結束,作為赫姆提卡的監視者,轄下鬧出了影響如此之大,影響如此惡劣的事情,一定會有很多老朋友到訪。


    到時候該怎麽辦好呢——


    賞他們一人一發子彈如何?


    這主意不錯,以炮交友可是魔法少女的浪漫。


    隻是……


    她輕咬嘴唇。


    果然比起魔法少女,她還是更想做一個安靜的美少女。


    嗯!愉快的決定了!


    女孩猛一拍手,到時候誰讓她做不成成安靜的美少女,她就賞誰一發子彈!


    我真是太聰明了——


    嘉蘇美滋滋的想到。


    艾米自然不知道隻有數麵之緣的女孩的想法,也不具備對方那超然的視角,隻是此刻的他,視角也非常的獨特。


    ——他正處於火焰燃燒範圍之內。


    如果主持儀式的大祭司是埃德加,或許其它人的話,大概被納入火焰中的一瞬間,就會如杜克·高爾斯沃西一般被絕對的光焰燃燒殆盡,但他是與眾不同的……在這個時候,年輕的大祭司再一次的認識到了這一點。


    向著火種蛻變的初生之火,在渴求著他的同時,也傾慕著他,畏懼著他。


    或者說他身體裏的某種東西。


    是火焰,或者說阿娜之火。


    認知早就不局限在赫姆提卡或者榮光者範疇的少年想到,而後眯起了眼,與他相類似,在火焰內部,還有東西沒有被火焰吞沒,依舊有殘渣泛起。


    那是……杜克·高爾斯沃西,那是他所殘留的本質。


    並非人類,而是力量本身。


    那是一條蛇的虛影,一條尚在孕育之中的蛇的虛影。


    那是什麽?


    艾米仔細的打量著它,心中的警惕仍未消退,一旦它有什麽異動,他將在第一時間殺死自己,令時間的沙漏再次回到原點,回到足夠彌補他錯誤的原點。


    但扭轉勝負生死的底牌沒有動用的價值,蘊涵著超邁凡世的可怖力量的虛影自始至終沒有任何變化,仿佛不具備最起碼的知性一般,任由尚在轉換中的火種一點一點的消磨著它的力量,直至它的身形越來越黯淡,隻剩下一雙金色的豎瞳在燃燒的光焰中熠熠生輝——


    等等?金色的豎瞳?


    少年的思緒微微一頓,隨即擺出了戰鬥的姿態。


    ——它睜開了眼。


    但什麽都沒有做,隻是靜靜的看了火焰,看了他一眼,隨後任由這殘留於此的最後一份本質,被初生的火種啃食殆盡,徹徹底底的化作了虛無。


    吸收了這超越凡世所能承載的偉大之物的本質,火勢一瞬間升到了最大,熊熊燃燒的火柱幾乎勾連了天地,即便是赫姆提卡之外的至深之夜中,都能隱約窺見一絲亮光。


    ——騎著黑色戰馬的騎士勒緊韁繩。


    在妖魔堆積的屍山血海之下眺望極遠處的光明,稍作停頓之後,再次駕馭著胯下的漆黑夢魘向赫姆提卡的方向奔馳。


    似乎……來遲了啊。


    在他的身後,數名騎士扈從相互對視,而後緊緊跟上。


    當然,幾乎貫穿天穹的火柱隻是顯現了一瞬間,火種的偉力從不靠誇張的聲勢得以凸顯,離蛻變隻差最後一步的初生之火在極盡燃燒後猛地收縮回了巴掌大小,並且還在不斷的塌陷,直至成為了肉眼不可視的微小塵埃,成為了那不可能為人類所觀測的微小維度。


    ——奇點。


    艾米心中突然冒出了這個詞匯,隨後——


    整個世界大、放、光、明!


    赫姆提卡,已成為一片廢墟的赫姆提卡,再一次擁有了光明。


    在這一刻,無論是目睹眼前神跡的榮光者,還是在廢墟之中重整隊伍的持劍者,抑或者在坍塌的房屋之中眼神空洞的幸存者們,都再一次燃起了希望之火。


    若要說例外的話,也不是沒有。


    突然脫離舊日迷夢的潘多拉,迷惘的注視著眼前的一切,歪了歪頭,有些苦惱的咬著自己的手指甲,目光迷離:這是火種……艾米……


    而在更遠處,在至深之夜的深處,在黑暗混沌與秩序疆域的邊界。


    無人蒞臨的永夜長城忽然震動起來,而後在大地轟隆的震動聲中翻了個身子,被守夜人們稱為燈塔的兩點光明在黑暗千年降臨以來再一次亮起,金色的豎瞳就此睜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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