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搖曳,微黯的蔓藤在牆縫間艱難的生長、擴張。


    達芬奇在地宮中漫步。


    這裏是教皇廳的地下,是地上之神奧古斯都的場麵之所。


    但他直到現在都沒有見到那位冕下——這裏很大,非常大,並且蜿蜒曲折的像一個永遠無法脫出的迷宮,在這裏迷路簡直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然而這位愛貓的中年紳士沒有迷失方向。


    他始終行進在正確的道路上。


    這並不是因為他熟悉這裏的環境,而僅僅是因為,他是一名煉金術士——更準確的說,是一名躋身於真理之側的大煉金術士。


    所以,他能夠洞悉這處地宮的本質。


    是一個煉成陣。


    教團的傳奇煉金術士忽的駐足,抬頭注視著橫亙在視線盡頭的青耀石門扉,注視著其上銘刻著的古老字符。


    “sinner,augustus,dormas?itie——”


    下意識的將之讀出,達芬奇不由皺起眉頭。


    先民曾使用過的古代語並非什麽了不得的秘密,對他這個級別的煉金術士而言,幾乎是必須掌握的基本課程。然而,也正因為能夠解讀出這行文字的真意,他才會如此的迷惑,如此的不解。


    畢竟……這說不通。


    ——罪人,奧古斯都,長眠於此。


    這是一段近乎褻瀆的發言,然而……卻直接銘刻在了教團現世迦南的腹地,銘刻在了地上之神的眼皮底下,要說教皇、要說奧古斯一無所查,顯然不可能。


    也就是說,銘刻下這段文字的不是別人,正是那位長眠於地下的冕下,正是那位一手開創了教團的地上之神。


    他為什麽要這麽做,為什麽要將自己稱呼為罪人?


    一隻隻名為好奇的貓咪在中年紳士的心中入住,不斷的撓著他的心房。


    無論如何都按捺不住。


    更不想按捺。


    於是,他推開了那扇青耀石打造的厚實大門。


    ——也推開了一個嶄新的世界。


    門扉之後,不是他所預料的神聖殿堂,也不是煉金術士掌控煉成陣的中樞機關,更與墳墓無關,而是一個真正的、實打實的……


    世界。


    一個小小的世界。


    藍藍的天空,白白的雲朵,以及自天空灑落的和煦光芒。


    這裏是?


    理所當然的感到疑惑,位於真理之側的煉金術士並未在開門後感受到空間的置換,也就是說……門後掩藏的是一個真真正正的世界。


    一個瑰麗到不可思議的奇跡。


    不由駐足,不由流連於這份驚心動魄的美麗之中。


    然後俯身——


    從玫瑰花的花瓣間,撿起了一枚純白的羽毛,一枚完全由光芒凝聚成的羽毛。


    “有翼之民。”


    達芬奇說道,神色漸漸凝重,懷著虔誠的信仰之心,他步向了位於世界正中的小小木屋,輕輕叩響門扉。


    然而無人應答。


    隻有給人相當微妙感覺的虹光在不斷的掃描著他,好一會兒之後,門上的玻璃中顯示出一大串不認識的識別碼,而後……門開口了。


    確切的說,是位於門後的某物發出了聲音。


    “檢測到識別碼xyk-xsd3-b32j。”


    “上交文書審核。”


    “經書記官芙確定,申請人達芬奇,於伊甸曆987年十二月十一日三點三十分二十七秒,經由奧古斯丁審批通過,並授予a級權限。”


    “危機解除。”


    “武器係統冷卻。”


    “蒸汽閥將於三秒後開始增壓,現進入倒計時階段。”


    “三——”


    “二——”


    “一。”


    戛然而止的聲音,然後,麵前這扇再樸實不過的小木門在濃鬱且灼熱的蒸汽之中向兩邊排開。


    “歡迎您,達芬奇閣下。”


    門後聲音的主人,一個由大理石雕塑而成的半身女仆朝他說道,嘴巴明明就沒見到開合,可聲音卻絲毫沒受影響:“請跟我來。”


    “有勞您了。”


    中年的紳士對此倒沒有太吃驚,隻是脫帽致謝,而後跟在了半身女仆雕像的身後。


    “主人在此處進行休眠,”在目的地,在一間位於後方的臥室之中,大理石女仆向他介紹道,“出於主人的健康考量,我建議您,如非實在無法處理的緊急事件,不要喚醒主人。”


    “我知道。”


    大煉金術士的目光在這間臥室中粗略的晃過一眼——布局很簡單,甚至可以稱得上簡陋,除了牆麵經過簡單的粉刷外,在這裏幾乎找不到任何一處裝飾物,空空落落的令人發慌。


    在這樣的布局中,位於臥室本該放床位置的棺槨就異常的顯眼。


    大紅的底色,純白的十字,這個棺槨不僅並不陰森,反倒在配色上營造出一種超然其上的尊崇感以及神聖感。


    奧古斯都長眠於此。


    不用隻有上半身的大理石女仆介紹,達芬奇都能猜到這一點。


    但他沒有點明,隻是搖了搖頭:“但我有非喚醒他不可的理由。”


    短暫的沉默。


    大理石女仆低垂眼瞼:“如你所願。”


    她,或者說它,將手在棺槨上的一處凸起上按下,指紋嚴絲密合,而後自兩側彈出一排輸入命令符的操作台。


    但女仆並未輸入相關的命令,反倒是將手從下往上按在了操作台下方的某處。


    “權限確認。”


    “防護係統啟動。”


    “休眠倉即將進入待機模式……請稍等……”


    “三、二、一。”


    耳畔傳來蒸汽大量排出的“嗤嗤”聲,達芬奇揮手揚開大片大片的水霧,視線在觸及那並不偉岸的瘦弱軀體之時,不由單膝跪下,以手撫胸。


    “向您致敬,先行者。”


    老人,曾被冠以先知之名,現今又被稱作地上之神的老人睜開了眼。


    僅僅是一瞬間。


    躋身於真理之側的煉金術士就生出了一種全身上下被看了個透徹的不真實感。


    “達芬奇。”


    老人——奧古斯都說出了他的名字,說出了他本不應該有所耳聞的名字,眸光悠遠而深長:“你很好,很不錯……說吧,無需緊張、無需拘束,在你麵前的不是什麽大賢人、大英雄,而是一位普普通通的、身體半邊已然入土的老人——當然,他或許能替你幫上點小忙也說不定。”


    這麽說著,他相當俏皮的朝中年紳士眨了眨眼睛。


    “感謝您的信賴。”煉金術士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將在路上已打好腹稿的社交辭令拋至一邊,開門見山的說道,“我們發現了……舊日支配者活動的痕跡。”


    “你是說……”地上之神收斂了眉宇中的笑意,神情一絲不苟,“哈斯塔?”


    那個單單存在就扭曲著人理、歪曲著人智的古老之名自他的口中吐露,達芬奇感覺到自己耳畔有成百上千個相似卻又截然不同的禱告聲響起,但僅僅是片刻之後,一切就如同從來沒有發生過一般,點滴不存。


    “那位黃衣之王。”中年的紳士喘了幾口粗氣,將內心中的壓抑釋放,“他入侵了瑪娜的中樞,入侵了我們的——


    “地、上、天、國。”


    “是怎麽一回事?”這位一手開創了教團的老人停頓了好一會兒後,才表達了自己的疑問,“按照預定計劃,天門計劃應該還沒開始。”


    “不是天門計劃,”裝備部的部長搖頭,“是持劍者植入聖痕的適應性試煉——我們將他們的模板導入了地上天國之中,也不知道是其中的哪一個環節出了問題,整場試煉、包括瑪娜的控製權都被那位黃衣之王篡奪了。”


    “然後?”奧古斯都挑了挑眉頭。


    “我想請示下您,”達芬奇將頭埋低,埋得更低,“該如何處理。”


    “如何處理?”


    短暫的沉吟之後,教團現存的神聖給出了答複:“切斷人工天使‘瑪娜’與地上天國的所有聯係,同樣,也切斷‘瑪娜’與所有試煉者之間的聯係,然後……再一一排查——必要之時,我會親自出手。”


    “可是您的……”


    “沒什麽可是的,”地上之神的決斷不容置喙,“一千年……我苟活的時間已經夠長了,而現在……已經沒必要了,沒必要強行延長這毫無價值的生命——因為,天上的國終究會取代地上的國,主的目光已經注視到了這片小小的、毫無意義的土地,當有翼之民於地上吹響號角之際,象征萬物終末的審判日即將到來。”


    “我……”


    “能股終結這場源於傲慢的錯誤,消除我們生而為人的傲慢原罪——”


    “這就夠了、這就夠了。”


    “我從不奢求能升入主的天國,與那些背棄主的猶大相比,我的所作所為又能好到哪裏去?”


    “我是罪人。”


    “從來都是,一直都是,至死都是。”


    老人合上眼簾,再次睜開之際,雙眸之中唯餘冰冷。


    ——既然如此的話,再背負一次罪孽,再背負一次殺戮,又能如何?


    他意已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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