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丁望向朱利葉斯,望向這個突然出現、憑著近乎愚蠢魯莽的勇氣站了出來的少年。“我在村子的時候就和你說了,你該珍惜自己的性命,而不是隨意地揮霍掉它。”


    他在村莊出口對朱利葉斯的告誡,如今又再次用上了——隻是情況變得完全不同。朱利葉斯還是那個隻有勇氣、但是沒有自知之明的少年,而帕丁,卻不再是保護者,而是加害者。


    這些高尚的騎士們,和傭兵們站在了一起,成為了殺人凶手,哪怕沒有直接動手。


    朱利葉斯狠狠地盯了帕丁一眼,對這位騎士已經沒有了敬仰的表情,隻有憤怒和唾棄。“不要裝模作樣了,你這個虛偽的家夥!你和這些殺人犯沒什麽兩樣,甚至更加卑劣!”他將手裏的石頭全扔向帕丁。帕丁沒有閃避,石子在他身邊穿梭而過、或是落在了腳邊的泥土裏。有傭兵被朱利葉斯沒有準頭的石子給砸中,又是一頓叫罵,看他們的樣子,大有要把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大卸八塊的打算。


    “你要死在這裏了,小子。”奧爾加說道,“因為你那不自量力的好心。”


    朱利葉斯扔完石頭後,在沒了腦袋的傭兵身上摸索著,找到了一把匕首,緊緊握在手裏。他本想拿起傭兵的長劍,但是他隻能拿起,無法揮動這鐵片,於是便退而求之,隻拿了匕首:就算是他這樣羸弱的孩子,隻要使用的方法對了,那麽匕首也能殺人。


    但是沒有人認為他能有所作為。他的出現隻是讓在場的人稍微吃了一驚,並不影響大局,隻是又多出一具少年的屍體而已。如果朱利葉斯死後有墓銘誌這種東西的話,那麽將會是“這裏長眠著一個有勇無謀、最後死狀淒慘的愚蠢少年。”


    “你毫無力量,連一個人都殺不死。他們會讓你生不如死,用你的痛苦來下酒。”


    “這位老爺,咱們快要死在一塊了,是一起去和死神見麵的同伴,能不能對我態度好一點?”


    朱利葉斯這番話讓奧爾加稍微側目望向他。奧爾加看到朱利葉斯臉上有緊張和恐懼,嘴唇在微微顫抖著。但是他並沒有逃跑的打算,一臉的視死如歸。


    這個少年,是有將要死在這裏的覺悟了。


    “那好吧,就讓咱們死後做個伴吧。”奧爾加笑道。


    朱利葉斯雙手握著匕首,匕首的尖端指向前方,“搭上我們兩個人的命,應該能讓這位小姐跑掉吧?”


    “跑?”這時,羅繆歐娜總算開口了,“能跑到哪裏去?去選一塊更適合下葬的地方嗎?”她的聲音很無力,聽來全無求生的欲望。


    奧爾加也明白,這一次不管是他還是她,都是凶多吉少,沒有多少僥幸可言。但是唯有現在,他要讓自己像身邊的朱利葉斯那樣,隻憑一股勇氣麵對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情,不再去想多餘的事情——隻有心無雜念,他才能殺更多的人。對方人越少,羅繆歐娜能逃掉的可能就多幾分,哪怕隻是多幾分渺茫的機會。


    一直不作聲的格裏斯突然哈哈大笑,手中巨斧又扛回到肩上,“真是勇氣可嘉啊,臭小子。我手下的飯桶有你一半膽量的話,我這個傭兵團也不至於要做這種事情來混日子了。很可惜,你今天就要死在這些曾經幫助過你的騎士的手下了。”他轉過身,朝自己的手下們大喊,“收拾好你們的東西,把武器上的血跡給擦幹淨,我們要離開這破地方回北方去!”


    傭兵們先是愣了一下,隨後被格裏斯又大喝一聲,總算是反應了過來,往馬車那邊跑去,把能帶走的東西都掛在了身上,或者背著大包小包的貨物。看他們這樣子,是不打算再回君王堡了——這並不奇怪,犯下了如此罪行的他們,在幹這票的時候就已經不再打算留在長年吹著濕潤的海風的君王堡。比起濕冷的海風,他們更喜歡老家那幹燥的北風。


    這突然的變故讓奧爾加他們驚訝,不僅僅是他們,帕丁也皺起了眉頭。


    “這和當初說好的不一樣。”帕丁擋在了格裏斯的前麵,格裏斯被夾在了他和奧爾加之間。“你和你的傭兵處理掉所有人,然後離開君王堡回到北方,不再踏足這裏;我們將這些不幸的人們的屍體搬回去,聲稱這是強盜所為,我們將會為此而向教會和穆來寧家族請罪。你同意擔當這個角色,現在想臨陣放棄?”


    帕丁在和格裏斯說話的時候,大半的注意力依然放在奧爾加等人身上,如果奧爾加有任何舉動,他將會馬上出手。奧爾加當然能感覺到帕丁那平靜、堅定且鋒利的視線,如果他有任何帶著羅繆歐娜逃跑的意思的話,他絕對不會有所遲疑。而且不僅僅有帕丁在這裏,周圍的教會騎士中,有攜帶弓和弩的人。這些既是騎士也是神射手的武人,毫無疑問也不會有所保留——這裏所有人,都是衝著羅繆歐娜的性命而來的,沒有任何商量的餘地。


    在帕丁還有一眾使用弓弩的騎士的圍攻下,自己到底能護住羅繆歐娜多久?奧爾加估計了一下,發現自己沒有絲毫的勝算,而身邊這個來幫忙的朱利葉斯,隻不過是累贅、平添一具屍體而已。


    格裏斯摸了摸下巴,他下巴上的胡茬就像針一樣堅硬,讓他摸了又摸,“我今天死了足夠多的人了,而且都是因為你們的隱瞞。”他右手扛著巨斧,左手伸了出去,戳在帕丁的胸甲上,“仔細算了下,這個見不得光的買賣裏,我隻是賺了錢,卻損失了五個對我說得上是忠心的手下,這意味著什麽?這意味著有更多的工作我暫時無法接了,我得去再找看得上眼、而且能有養熟的狗。這需要花費多少工夫,你知道嗎?不,你當然不知道,你們這些高貴且不願意弄髒自己雙手的騎士們也不關心,你們隻關心那可笑的信仰,以為靠信仰就能填飽肚子。”


    “你得到的報酬、加上這附加的掠奪,已經能組成一支百人規模的傭兵團,”麵對格裏斯的咄咄逼人,帕丁絲毫沒有怯場,“你得到的已經足夠多了,現在你和我說,你要收手不幹了?”


    格裏斯上一秒還凶神惡煞的臉,下一秒就堆滿了笑容——哪怕這笑容滿是惡意。他拍了拍帕丁的肩膀,一副親熱的語氣,“我這是好心把大餐留給了你和教會騎士們啊,我和我的手下們已經吃得足夠飽了,吃不下了。”格裏斯拍了拍自己的肚子,就好像真的吃撐了一樣。“該把戲肉留給你們了,不讓你們的主子看到你們也有出力的跡象,你們怎麽邀功呢?”


    格裏斯有這麽好心嗎?當然不。他隻是不想再折損人手了。如果沒有奧爾加這個輕鬆斬殺他五名手下的人在這裏的話,他不介意做這最後的收尾工作。但是現在情況有變,不管這些該死的教會騎士們是不是有意隱瞞了這種重要的情報,既然事情變成了這樣對峙的嚴峻局麵,他是不會再當這些騎士們的炮灰的。他格裏斯很樂意去為他人做劊子手,但是絕對不會去當炮灰。反正報酬在離開君王堡前就已經到手,再加上在車隊裏得到的戰利品,找個地方脫手後,又是一筆可觀的錢財。帕丁說他這次的收獲後能把傭兵團做大,這話是沒錯的。


    “你在違背契約。”帕丁的臉色有點難看。


    格裏斯哈哈大笑,從帕丁身邊走過去,帕丁並沒有再擋住他的去路。“簽下契約的可不是我,而是你,高貴的白銀騎士。一個和聖靈教的法師簽訂契約的光明教會騎士——不對,該說是前光明教會騎士。”說完這話後,格裏斯繼續大笑著,笑聲裏滿是嘲諷。


    “這件事我會匯報教會。”帕丁將掛在腰間的劍拔了出來。收在牛皮製成的劍鞘裏的長劍暴露在空氣之中,十字形狀的劍柄、銀白色的劍身,看起來光彩奪目,絲毫不像是殺人的凶器,更像是一把儀式用的禮劍。


    既然格裏斯不打算繼續動手了,他作為此次行動的領隊,隻能自己親自動手了。


    “隨便你。”格裏斯完全不在意。他已經準備回北方去了,到時候誰還會在意一個縮在君王堡裏、和雙鷹帝國一樣苟延殘喘的聖靈教的聲音呢?他的信仰所在是光明教會,而不是這種異端。


    奧爾加見帕丁拔出了劍,變得更為緊張了。“小姐,臭小子,躲到樹後麵去。”他對身後兩人喊道。一直處於緊張和慌張兩重狀態的朱利葉斯繞到了樹後麵,見羅繆歐娜沒有反應,完全一副呆了的樣子,連忙把她拉到了樹後麵,擋在了自己身後。


    “我很抱歉,但是該結束了。”帕丁雙手握劍,揮劍,劍光一閃——


    ——劍鋒落在了格裏斯的後脖子上。


    這一劍沒入到格裏斯的粗脖子裏,然後劍身卡在一半的位置無法再繼續推進。格裏斯的反應不夠快,在劍鋒削斷自己的喉管的時候,才運起體內氣勁和繃緊肌肉,這才勉強沒讓帕丁直接把自己的腦袋給削飛。


    他勉強反應了過來,但是帕丁的速度更快。既然沒能在第一時間把格裏斯的腦袋給削下來,那麽他也不會在這種地方較勁——他馬上把劍抽了出來,順著格裏斯的背部往下劃,對準了心髒的位置刺了下去。


    格裏斯沒能靠自己強韌的肉體擋住這一劍。帕丁的劍穿透了他的心髒,劍身從他胸前冒了出來。當帕丁將劍拔出來的時候,格裏斯肩上的巨斧落在地上,他用手捂著脖子,但是血流不止,加上胸前的傷口,半邊身體都被染紅了。


    這一切就發生在短短幾秒裏。奧爾加的劍很快,能在瞬間斬殺四名傭兵;帕丁的劍也很快,而且比奧爾加更快,更有力量,也更隱蔽——所以他幹淨利落地讓一個摸到了白銀階級的壯漢倒在了地上。


    帕丁拔劍後,馬上將劍鋒對準了奧爾加他們,“不要輕舉妄動,我自信我的劍和你差不多快,甚至更快……奧爾加先生。”


    這一切發生得太突然,太迅速,比車隊遭到傭兵們的突襲和屠殺要更加令人措不及防。而且帕丁的動作很迅捷,在解決了格裏斯後,馬上將劍對準了奧爾加,讓奧爾加無法有僥幸的想法。


    帕丁突然的偷襲是一個信號,所有騎士們都開始行動了。從頭到尾對這場屠殺熟視無睹的教會騎士們,開始攻擊起還沒有搞清楚發生了什麽事情的傭兵們。


    大部分人抱著搶來的東西,還沒反應過來就被砍殺在地,一些機靈的見勢不妙,想往外逃,然後被守在外圍的騎士們用短弓和勁弩給點殺了。傭兵們沒有了格裏斯這個老大後,就隻是烏合之眾。最多隻是青銅階級的傭兵,也根本不是全員皆是黑鐵階級的騎士們的對手。


    對傭兵們的圍殺很快就結束了。騎士們終於走進了這個血味濃鬱的地方,去將那些還沒死透的傭兵們一個個的用劍刺死。這場對傭兵的攻擊開始得很突然,也結束得很快——就和傭兵們對車隊的侍從們的屠殺一樣,開始和結束都很快很迅速。


    在這短短的時間內,出現了兩場殺戮,死了幾十人。傭兵們身上皮甲有著侍從們的血,教會騎士們身上的盔甲,沾滿了傭兵們的血。


    隻有帕丁還是幹淨的。他身上的鎖子甲光亮照人,沒有任何汙穢。


    萊歐·帕斯丁,這名教會的騎士、年輕有為的騎士、這次的副領隊,來到了帕丁的身邊。他身上沒有多少血跡,但是手中的長劍在滴著傭兵的血。他對帕丁行了一禮,說道:“這些卑鄙無恥、對穆來寧家族的侍從、對無辜善良的人們、對可憐的羅繆歐娜小姐下手的強盜們,已經全被消滅了。”說到這,他望向了奧爾加,望向了被朱利葉斯拉到樹木後麵的羅繆歐娜。羅繆歐娜雙目無神,如果不是還有呼吸的話,已經完全像是個死人了。


    “可憐的羅繆歐娜小姐,不願被這些野蠻卑劣的傭兵們淩辱至死,自盡而亡——沒有能將她救下,是我們教會騎士的失職。”萊歐繼續說道。羅繆歐娜既沒有自盡,也還沒有死,但是在他的話語裏,羅繆歐娜已經等同於死人。他在說這話的時候,臉色沒有任何變化,就好像在說一件已經發生、理所當然的事情。


    “我和你們同罪,萊歐。”帕丁說道,手中的長劍依然對著奧爾加。“一個忠心的老人、一個勇敢的少年,想保護羅繆歐娜小姐,但是老人力不敵眾,少年有心無力,兩人死狀淒慘……會有人記住這兩位忠心和勇敢的勇士的。”帕丁說這番話的時候,就好像在宣判奧爾加和朱利葉斯的死亡一般。


    周圍的騎士已經圍了過來,和膽怯的傭兵不一樣,他們有目光堅定,而且有著精良的裝備,短弓和勁弩已經對準了奧爾加。


    “原來如此,是這麽一回事……”看著眼前發生的變故,奧爾加弄明白了一些事情。“未知的婚約者,評價不好的傭兵,倉促的出行,人跡稀少的行進路線……這些都是事前計劃好的。這一切並不是什麽意外,是必然會發生的。”


    “會選擇這些傭兵,不僅僅是因為他們是一些卑劣的人。”帕丁說道,“光明教會的信徒殘殺聖靈教會的信徒……這在君王堡,將會是一件聳人聽聞的事情。”


    奧爾加記得,這些粗魯的傭兵們確實自稱光明教會的信仰戰士,並且因此而在城裏鬧過一些事情——這就是他們會被選上的原因,也是他們會死在這裏的原因。在這遠離光明教會的勢力範圍的地方,沒人會在意他們的生死,而且他們的惡名將會成為聖靈教會攻擊光明教會的一個好籌碼。


    帕丁說完這話,望向在樹後探頭出來的朱利葉斯,“一切都按計劃進行,唯一的意外,是要多死一個無辜的人。我和你說過的,孩子,你的勇氣會害死你;但是,至少我可以讓你帶著一個好名聲死去。村莊的人們會知道,你為了救一個可憐的貴族小姐,獻出了自己的生命,哪怕並沒有成功。”


    “少假惺惺了,虛偽的家夥!”朱利葉斯對帕丁大喊,頗為憤怒,“你這個在別人背後捅刀子的卑劣的家夥,你根本不是騎士,你是魔鬼!”


    帕丁心想,也許確實是如此。


    一直沒有做聲的羅繆歐娜,終於說話了,“所以,這就是父親在和我道別的時候,送我一朵白色的花卉的原因嗎?早早就在為我準備的棺木上放下了還新鮮的花卉,墳墓已挖好,墓碑已鑿好,一切準備齊全……隻差我的死亡了。”


    羅繆歐娜是個聰明的少女,腦子轉得很快,現在看來,聰明並不是什麽好事,尤其是這份聰明無法讓她在這場謀殺中活下來的樣子。她臉色本就蒼白,現在更是幾近無血色,能隱約看得到皮膚下細小的血管和青筋。


    奧爾加很憤怒,也為羅繆歐娜感到悲哀。這個可憐的少女早早就沒了母親,而父親是穆來寧家族的家主,子女眾多,冷酷無情,羅繆歐娜對他來說似乎從來不值得投入更多的關懷。母親隻是毫無身份的平民,這讓羅繆歐娜在家中從未得到過重視、甚至時常被那些所謂的親人欺淩嘲笑。沒有人會為她挺身而出,沒有會保護她,沒有會愛她。


    她被當作祭品,放在了謀殺和陰謀的祭壇上,甚至連她父親都參與在其中。


    “放下武器吧,奧爾加先生。”帕丁繼續說道,“你也知道的,你們今天沒有僥幸活下來的可能。這些騎士身懷使命,不惜弄髒自己的手也要完成這件事;而我,是為了完成一個無法逃避的契約。”


    “我可以帶著羅繆歐娜小姐前往北方,發誓不再回這個藏汙納垢之地。”奧爾加說道,“你們就當我們死了。”


    “你連身邊這個衝動的少年也要帶在身邊嗎?”帕丁對奧爾加的提議不為所動,“你知道這不可能的。我們必須將羅繆歐娜小姐的遺體帶回去。穆來寧家主說過了,希望自己女兒有個得體的死亡和葬禮。”


    聽到這話,羅繆歐娜沒有多少悲痛,心底裏反而出乎意料的平靜,她甚至在想,自己在家族中的存在意義,也許就是為了這種事情——不管是拿來當聯姻的籌碼,還是一件陰謀的祭品,她都很適合拿出來用上。她是消耗品,是一隻能毫不猶豫犧牲掉的棋子。


    “看來今天是要你死我活了。”奧爾加臉色嚴峻,“在我倒下之前,我會讓你們這些卑劣的家夥和我一起下地獄。”


    “奧爾加,逃跑吧。”羅繆歐娜對奧爾加說道,“你可以逃掉的,不要再管我了。”


    “我這輩子逃過很多次了,小姐。”奧爾加灑然一笑,“我已經上年紀了,已經不想再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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