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睡夢中醒來時,已經是淩晨兩點,我從床上下來,拉開了落地窗的窗簾。


    我和程鄴、荀楓合租在一間公寓裏,公寓在二十樓,是我相當喜歡的高度。我是個睡眠質量很差的人,如果不吃安眠藥,那麽一到這個時間點,我就會起來站在這塊窗戶前,看向外麵一片死寂的馬路。


    從未有過的寧靜。


    是的,我討厭吵鬧,討厭將一切曝光在眾目睽睽之下,所以我格外喜歡死人,他們聽話,卻不開口說話。


    好在我的室友很安靜,他們兩個是刑偵科警察,一個用腦、一個出力,配合的相當利落,用腦的那個雖然平時沒什麽腦,但關鍵時刻還能起點作用,不至於一無是處。


    我經常觀察他調侃他,他的行為舉止總讓我想起童年時家養的幼犬,軟毛圓眼還有點可愛,隻是那隻幼犬太笨了,為了抓住一個沒偷到東西的賊,死死咬著他的褲管不放,最後被賊用手裏鐵棍子瘋了似得往頭上打,最後死了。


    我看到幼犬血肉模糊的屍體時,突然有點難過,於是在我將那隻幼犬埋起來時,我不斷告訴自己——看,生命就是這麽脆弱的東西,不夠強盛,便注定半路衰亡。


    或許是因為我沒有父母的關係,我跟著奶奶長大,她總是在編著竹簍子賺些零錢,靠著每個月積攢下來的、鄉裏的津貼,才供的起我每年的學費。我在學校時,經常被同學扔粉筆頭,嘲笑沒有父母,後來他們被老師發現,罵了一頓後就改扔小石頭,罵我是個打小報告的小人。


    我是個奇怪的人,就像是被麻痹了喜怒哀樂的神經一樣,不論他們怎麽對我,我都感覺不到憤怒和難過。即使滿分試卷、獎狀被撕得七零八落,即使書包裏每天被塞滿了垃圾,即使無時無刻都麵對著人群不善的目光,我也沒有任何感覺。


    那種時候,我都隻會靜靜的看著他們,不說話,不還手。我不難過,也不憤怒,隻是胸口像是有什麽東西堵著憋著,偶爾能感覺自己的頭皮發麻,手和牙關有些顫抖,其他的什麽都沒有,於是我就想,這或許是我生病了。


    那一天,我被同班的幾個男生從樓梯上推了下去,樓梯並不高,但蹭破了皮,摔得我有些痛,我爬起來時,看見老師從樓上走下來,他看見我的樣子,知道發生了什麽,但他隻是教訓了那群男生幾句,接著讓我回家塗點藥水。


    暴力與欺淩是從古至今就長存不改的,我明白。


    我感覺自己的腦袋和臉都在發麻,胸口有什麽東西壓的自己快喘不過氣,這種狀態持續了很久,直到我在回家的路上,看見有戶人家在家門口殺一隻兔子,那是一隻雪白的兔子,被抓住耳朵時,兔子還不斷的蹬著腳,於是那個人踩住了兔子的後肢,手裏的菜刀利落的劃過那雪白的脖頸。


    血流了出來,流進一個有些生鏽的鐵碗裏,那可愛的生靈掙紮了幾下,最後便瞪著眼睛一動不動。弱肉強食、適者生存,這是很殘酷的一件事,也是很殘忍的一個過程,但這卻如一劑良藥,治好了我胸口的堵塞,我突然悟透,我真正需要的,或許就是這樣的一個解壓方式。


    後來,我長大了,成績一路過來都是第一,最後,我依然是以最好的成績考上了杉津市的醫學院法醫學專業,三年後又考上了研究生,五年後以最高成績畢業,直接進入杉津市第一公安局實習,那一年的實習期裏,我與溫老相識,一年後我調回樺月,他去了楠賀。


    我依然不愛說話,喜歡安靜,喜歡解剖各種高度腐爛的屍體,尋找勘查各種各樣的蛛絲馬跡,我最珍惜的東西是陪伴我多年的一把手術刀,我視力很正常,但喜歡戴一副眼鏡,我討厭甜食,卻喜歡曲奇,我偶爾會看報紙和新聞,或是休假時一個人在江邊散步。


    有的人說,覺得我就像是電視劇裏經常出沒的變態殺人狂,外表正常,內心陰暗,我並不承認,也不否認,並不是每個從事這個行業的人都像我一樣,有些人盡職盡責、兢兢業業的讓人敬佩,而我隻是那萬千個人中比較特殊的那一個而已。


    幼年時的那些人,我已經忘記了他們的臉,但是我還能記得我所受過的所有傷害,都來自我的同類。這一路走來,二十九年,我沒有朋友,也沒有談過戀愛,我並不熱衷於人際交往這種事情,對我而言,還是留在太平間和停屍房,或是解剖室裏才更能讓我感覺寧靜。


    回憶到這裏為止,窗外的天空依然昏暗,但我看向牆上的圓形時鍾,那枚短短的指針已經快要指到了四點的位置。


    黎明將至。


    我轉身拿起桌上的水杯,走出房間想去泡杯咖啡,然後就這麽坐在窗前靜候到天亮。


    外麵很暗,我剛打開小客廳的燈,就看見程鄴沒回房間,隻穿著一身警服就攤在沙發上睡著,他眉頭緊皺,樣子活像我童年裏那條忠誠又愚笨的幼犬。


    現在是深秋,夜裏很冷,我換了個昏黃的夜燈,回去房間給他弄了床毛毯蓋上。剛準備回房間,就看見沙發上的人已經爬起來迷迷糊糊的喊住我。


    他說,肚子餓,想吃麵。


    我不知道該露出什麽表情,這還是頭一次有人對我提出這種要求,我愣了一會,然後也不知道哪根筋沒搭對,竟然真的去幫他煮了碗麵,雖然隻是洋蔥煮泡麵。我沒做過飯,一直以來吃的都是外賣快餐,沒什麽這方麵的天賦,平時他吃的夜宵都是荀楓做的,這回倒是不挑剔,倒了很多醬油進去吃了個幹淨。


    他吃完伸了個懶腰,拿起沙發上的風衣就準備出門,這時我突然想起,他最近被卷入一個案子裏,因為追查的太深,扯出了很多危險的東西,我看著他的背影,突然想起了那隻死死咬著小賊褲管的幼犬。


    那一瞬間,我的腦海裏閃過很多張死人的臉,熟悉的、陌生的,我突然不希望他們的臉成為我記憶中才能看見的臉。


    “別死了。”


    我單手撐著下巴,不由自主的說出這句話,他愣了愣,回頭不可思議的看著我,我眯起眼睛看著他,又重複了一遍。


    “別死了。”


    黎明已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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