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過了多久,隻看到月近中天,安靜的小院之內,忽然傳來一陣輕笑聲。


    法相麵有喜悅之色,踏前幾步,走到小院正中,仰天望月,隻見月華耀眼,直灑在他月白僧袍之上,直如霜雪一般。


    法相大笑,旋轉過身來,向一直微笑站在旁邊的普泓上人跪下,合十行禮道:“多謝師父指點,弟子悟了。”


    普泓上人眼中滿是欣慰之色,此刻望著跪在身前的徒兒,縱然他早已是修行到了寵辱不驚的境界,臉上也一樣浮現出真心歡喜的神情。他伸手輕輕撫摸法相頭頂,連說了三字。


    “好!”


    “好!”


    “好!”


    “你天資聰穎,世所罕見,但更緊要的,卻是你對佛學佛理,另有一層慧心,當年我們四個師兄弟中,其實是以你普智師叔最為聰慧,可惜他雖聰明,卻是走錯了路,耽誤了佛學,妄求什麽長生,終於落得一個不堪下場,你今日能悟,是你之福,亦是我天音寺之福啊!”


    法相一怔,抬頭向普泓上人望去,道:“師父,你這話是什麽意思,弟子不大明白?”


    普泓上人搖了搖頭,先是伸手將法相攙扶起來,然後麵上喜悅之色漸漸淡去,淡淡道:“這些年來,為師日夜耽於俗務,以至於佛學體悟,停滯不前,偏偏枉當這俗世虛名,半世爭鬥,竟無法舍卻,當年你普智師叔去世之後,為師便有隱世之心,無奈門下無人,麵對這祖師基業,雖是身外之物,但終不能輕易舍棄,如今有了你,為師便可放心去了。”


    法相大驚,麵容失色,剛剛站起的身子登時又跪了下去,急道:“恩師,你這是什麽話,天音寺如何離的開你,何況弟子也要日夜陪伴恩師左右,聆聽教誨,但求恩師萬萬不可舍棄弟子與天音寺眾而歸隱啊!”


    說罷,他叩頭不止。


    普泓上人失笑,隨即歎息一聲,將法相拉了起來,歎道:“癡兒,癡兒,天下豈有不散之宴席?不過為師歸隱之事並非急迫,非近日一時即可達成,你也不必著急,總得將一切安頓妥貼,我也方能放心。”


    法相眼含淚光,但終究知道普泓上人退隱之心已是不可阻擋,好在如恩師所說,雖有心卻還未見急迫,待日後有機會,再好好相勸恩師就是了。


    想到這裏,這才含淚止住,站在一旁。


    普泓上人仰首看天,隻見月光通透,淒清美麗,他眺望良久,忽然道:“我們進去看看那位小施主吧!”


    法相一怔,道:“什麽?”


    普泓上人淡淡道:“是非曲直,恩怨情仇,不管如何,終究是要有個結果的。”


    說罷,他不再多言,向著那間小屋走去,法相慢慢跟在他的背後,看著那扇越來越近的門戶,不知怎麽,心裏竟有些緊張起來。


    一日一夜了,在那其中,麵對著普智師叔,鬼厲到底幹了些什麽?


    他,又會幹些什麽呢?


    答案,在他們掀開門簾推開木門,輕輕走進屋子的那一刻,出現在他們麵前。


    空空蕩蕩的屋子裏麵,依舊閃爍著“玉冰盤”那銀色的光芒。


    什麽,都沒有發生!


    普智法身,依舊盤坐在玉冰盤上,而在他的對麵,鬼厲,又或是張小凡,盤膝坐著,背對普泓上人和法相,默默凝視那微光之中的普智麵容。


    普泓上人深深呼吸,正想開口說話,忽然感覺身後動靜,轉頭一看,卻是法相輕拉他的袖袍,看見普泓上人轉過頭來之後,他以目示意,向著鬼厲身下。


    普泓上人轉頭看去,不禁眉頭一皺,隻見這屋中一切都未見變化,惟獨在鬼厲盤坐之地麵上,周圍三尺範圍之內青磚地麵盡皆龜裂,密密麻麻的細縫爬滿了他周圍地麵,越靠近他的身軀,細縫就越是密集,在他身前一尺範圍之內時,所有的青磚已經不再龜裂,而是完全成為了粉狀。


    這一日一夜裏,誰也不知道在鬼厲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麽,或許,永遠也不會有人知道。


    普泓上人緩緩走到鬼厲身前,向他身前地麵看了一眼,用平和的聲音,道:“施主,你已經在這裏待了一日一夜,可想清楚了?”


    鬼厲慢慢的將目光從普智法身上收了回來,看向普泓上人,普泓上人心頭一震,隻見鬼厲麵容慘白,容顏疲倦,雖是在這裏不過坐了一日一夜,卻仿佛麵有風塵滄桑,已經曆了人世百年。


    普泓上人合十,輕輕頌念道:“阿彌陀佛!”


    鬼厲緩緩站起身來,但起身一半,忽地身體一顫,竟有些立足不穩,法相與普泓都是眉頭一皺,法相正想上前攙扶的時候,鬼厲卻已經重新站穩了身子,深深吸氣,然後再一次站直了身體,麵對著普泓上人。


    他身體一看便知虛弱,但不知為何,此刻的他,卻仿佛如須彌山一般魁梧堅忍。


    “大師…”他的聲音有些沙啞。


    普泓上人合十道:“是,小施主有何吩咐?”


    “亡者入土為安,你將他…普智師父的法身火化安葬了罷!”


    普泓上人與法相同時身上一震,望向鬼厲,片刻之後,普泓上人長歎一聲,似唏噓不已,低聲道:“施主你看開了麽?”


    鬼厲慘然一笑,向盤坐在微光之中的普智望了一眼,麵上肌肉繃緊又放鬆,緩緩道:“我與這位大師當年不過一夜之緣,卻曾經跪拜在他身前,心甘情願地向他叩頭,喚他‘師父’,他救過我,也害了我,但無他便無我,死者已矣,我雖不是佛門弟子,也素知佛家最看重轉生,他臨死也不肯入土,可知他心中悔恨……”


    冰涼的氣息,隱隱約約從他手邊散發了出來,普泓上人與法相幾乎同時都感覺到了,那一股澎湃的詭異妖力。


    “噬血珠妖力戾氣之烈,這些年來我感同身受,多少也明白當年情由。”


    說到這裏,鬼厲慢慢轉過身去,向著門外走去,嘶啞的聲音不時發出一兩聲咳嗽。


    普泓上人與法相同時在他身後,對著他的背影合十念佛,普泓上人隨即道:“小施主宅心仁厚,感天動地,老衲在這裏替過世的不肖師弟普智謝過施主了,老衲謹遵施主吩咐,稍後就行法事火化師弟法身,加以安葬,隻不知在此之前,施主可還有什麽交代麽?”


    鬼厲此刻已經走到了門口,手向著門扉伸去,但片刻之後,他停頓了下來,整個人好像僵在那裏。


    普泓上人和法相都不知他的心意,一時都隻看著他,沒有說話。


    鬼厲緩緩轉過身子,又一次看到了那張蒼老而微帶痛苦的臉龐。


    這張容顏,他一生不過見到兩次,十數年歲月光陰,刹那間都湧上心頭,最後,卻終究隻剩下了那個風急雨驟的夜晚,他在自己麵前慈祥平和的笑容。


    他是鬼厲,又或是張小凡,誰又知道呢?


    又有誰在乎?


    “噗!”


    那個男子,就在那門口處,向著那個盤坐在微光玉盤間,一世痛苦的法身遺骸,一如當年那個少年般,向他跪了下來,端端正正的磕了三個頭,然後,他抬頭,肅容,麵上有深深不盡的傷痛之意,道:“師父!……”


    ……


    靜默一片!


    “師父,你…安息罷!”


    他低聲說道,然後站起身子,再不多言,轉身打開門扉,走了出去。


    修行道行如普泓、法相,一時也愕然無言,隻看著鬼厲走出了這間小屋。


    一片靜默中,法相歎息一聲,道:“他、他實在是有大智大慧,大仁慈悲心啊!真是世間奇男子,阿彌陀佛…”


    普泓上人轉過身子,看著普智法身,半晌,合十道:“師弟,你終於可以安…咦?”


    普泓上人一聲微帶訝異的驚呼,令法相也吃了一驚,連忙順著普泓上人的目光看去,頓時也是身軀為之一震,滿麵詫異之色。


    隻見盤坐在玉冰盤上的普智法身,此刻赫然已經發生了變化,在點點如霜似雪的銀白微光中,普智法身竟然如砂石風化成粉,一點一點化為細微得幾乎難以肉眼看見的沙塵,徐徐落下。


    而在他蒼老的容顏之上,不知怎麽,原有的那一絲痛苦之色竟然化開不見,反似露出了一絲欣慰笑容。


    眼看這風化速度越來越快,整個身軀即將消失,普泓上人眼角含淚,合十道:“師弟,師弟,你心願已了,師兄亦代你高興。從今後佛海無邊,你好自為之吧!”


    普智法身迅速風化,終於盡數化作白色粉塵,從半空中玉冰盤散發出來的銀白色微光中,緩緩落下。


    也就在這個時候,玉冰盤隨著承接那些粉塵之後,法寶毫光陡然大盛,緊閉的小屋之中,竟是突然有種莫名之力,吹起了風。


    冥冥遠處,仿佛有佛家梵唱,悠悠傳來。


    玉冰盤光輝越來越亮,小屋中風速也越來越快,普泓與法相二人僧袍都被刮的獵獵作響,二人相顧駭然。


    突然,玉冰盤上發出一聲輕銳呼嘯,毫光暴漲,無數粉塵浸在霜雪一般的微光中,向著四麵八方飛揚出去,轟隆巨響,即刻迸發!


    “轟!”


    塵土飛揚,隨即被巨大耀眼光輝蓋過,這個小屋四周的牆壁瞬間被玉冰盤奇異光輝摧毀,再不留絲毫痕跡,隻見月華高照,清輝如雪,倒映這山顛峰頂,寂寂人間,竟有這般奇異景象。


    玉冰盤在一片毫光之中,從原地緩緩自行升起,在這異寶旁邊,飛舞著銀白色的粉末飛塵,若有靈性般追隨而來。


    原來的屋外庭院裏,鬼厲默然站在其中,仰首看天,滿麵淚痕。


    玉冰盤自行飛來,繞著鬼厲身體飛舞三圈,最後停留在鬼厲麵前。


    鬼厲凝視著點點煙塵,緊咬牙關,幾乎不能自已。


    隨後,在那個幾乎凝固的光輝裏,天上人間淒清美麗的夜色中,玉冰盤發出一聲輕輕聲響,如斷冰削雪,清音回蕩,在鬼厲的麵前,這天地異寶同樣化為無數粉末煙塵,在月光下閃閃發亮,如落雪繽紛,燦爛奪目。


    遠處,山風吹來,無數煙塵隨風飄起,在半空中飄飄灑灑,被風兒帶向遠方,終於是漸漸消失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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