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疤臉道人進屋伊始,虯髯道長便將發生之事盡收於耳。他以真氣輸聚頭頂,為的是從百會穴衝破周身閉路,以致行動如常。當下他耳聞疤臉道人正欲遁逃,便瞬間催運內力衝開穴道,又以兩道真氣從雙掌迸發,化作一股勁風發送出去。疤臉道人眼瞅退路封死,惶然間如驚弓之鳥,兩腿不聽使喚,兀自絆倒在地。


    “好徒兒,為師候你多時了!”虯髯道長凜然斷喝道。疤臉道人失魂之下卻還佯裝鎮定,沉聲應道:“哼,原來你一直都醒著,你道號玄虛子,果然是在這裏賣弄玄虛!”


    玄虛子捋髯大笑:“將欲取之,必固予之。為師方才不過是靜觀其變,玄門奧義神妙,這‘賣弄玄虛’之名委實擔當不起!”


    疤臉道人其時早已膽寒,心下正盤算如何遁走。玄虛子則更顯不慢不急,哂笑道:“嚐聞水月靈宮秘傳‘千麵易容術’絕跡已久,未料今天在此有幸一見。江湖皆傳水月靈宮向來隻有女弟子,且從不以真麵示人,你我好歹師徒一場,何不讓為師一睹芳容?”


    疤臉道人又是一驚,不意自己易容改扮竟然早被識破。隻是“一睹芳容”這四個字從玄虛子口中說出,分明是在折辱自己,頓覺心中又惱又氣。但他自知沒空在這裏爛嚼舌根,一番平心定氣,底氣又收回不少,戾聲道:“少廢話!既被你這牛鼻子瞧出破綻,爺爺便與你再相識相識!”說完他把手伸向後頸,屈指在耳根處一扥,竟將臉皮生生揭下,刹那間容貌大變。但見他獐頭猴腮,尖耳掀鼻,臉上堆滿褶皺。一對鴟目暗透寒光,一抹佞笑輕浮嘴角。燭火明滅之間,詭異有如凶煞魈鬼。


    玄虛子瞅他這副獰惡模樣,突感一陣不快,暗付:“這廝生的這般醜惡,倒還不如先前一張疤臉入眼。”


    疤臉道人容貌既改,性情更顯張狂,衝玄虛子戟指罵道:“牛鼻子,可聽過爺爺“夜燕神行”的威名?”


    玄虛子豁然暗道:“原來他就是“夜燕神行”仇戎。這賊子輕功了得但手段下流,在江湖上聲名狼藉,專以偷盜各家武學兵譜為營生,為此他甚而掘開諸多武林前輩的墳塋。從前我對他隻是耳聞,今日算是頭回見到。”玄虛子知他絕非善類,嘴上卻輕蔑道:“我當是誰,原來是翻牆走粱、偷墳掘墓的江湖蟊賊!”


    仇戎報上名號卻見玄虛子頗為不屑,大為惱怒,罵道:“少囉嗦!今日便教你嚐嚐爺爺手段,納—命—來!”豈料這仇戎緊要關頭也非孬種,他“納命來”三字還未說盡,便已抽出暗藏峨眉雙刺,一個疾步騰衝徑往玄虛子麵門刺去。


    玄虛子身軀壯實,腳底卻迅捷輕盈。他縱身一躍便輕鬆躲開雙刺,腳未落地,右手已將懸掛床頭的兩儀長劍從鞘室抽出,跟著一招“鐵索橫江”順勢向仇戎迎頭劈去。


    仇戎見玄虛子這一劍淩厲非凡,惟能由攻轉守。隻是他方才用力過猛,以致調息不勻。兩兵相接,當啷一聲後又有撲通之聲,仇戎終是招架不住,重重摔倒在地。他自知絕非玄虛子敵手,早起遁逃之心,如今又領教到玄虛子劍法超群絕倫,渾覺更無抵抗之誌。


    玄虛子挺劍頂著仇戎心口,手捋虯髯,沉聲喝道:“快說!你拜我門下究竟有何企圖?”


    仇戎此刻縱已肝膽俱裂,畢竟神智還算清醒,反罵道:“枉費口舌無用,今日就算爺爺殺不了你,早晚也會有人找上太和觀。這一節你怕是躲不過了!”說完冷笑不止。


    玄虛子原本多疑,自忖雖暫時將仇戎製住,但他一味發笑不肯實招。到底是將他囚下嚴審,還是解送衙門發落,一時難以決斷,心中計較道:“這廝在我身邊潛匿極深,至今才有所行動,不知是否與我前日修書給兩位大師提及之事有關?”


    仇戎見玄虛子猶疑不定,覓得一線生機,即欲使出看家本領。他暗從舌底翻出一根銀針,唇舌驅動,猝朝玄虛子啐射出去。玄虛子煞是始料未及,忙向一側疾閃。仇戎趁勢而起,一個箭步飛星破窗而出,消逝在茫茫夜色。玄虛子僥幸避過暗器,方回過神卻見人已逃遠,追悔莫及。


    玄虛子佇立窗前扼腕興嗟,獨對月夜碧空橫生萬千思緒。若非親眼得見,他斷不敢信曾經最為自己倚重的首徒竟是仇戎易容巧扮。又聯想到這些弟子拜師前大都不過是山下孤苦百姓。當初將他們納入道觀為徒,一來是為了使這些落魄之人免於淪為佃農奴仆;二來自己興盛道觀正需弟子信眾維持生計;三來這些弟子還可襄助自己推演玄妙陣法。他隻恨自己先前未實心教授本領,以致弟子們功底淺陋,較之仇戎則更是相去甚遠了。江湖險惡叢生,若太和觀哪日不幸罹禍,恐怕他們非但不能守護道觀,反倒自身難保,互為拖累。


    玄虛子進而憂心仇戎臨逃所言,愈發惴惴不安,不禁悲道:“太和觀災禍不遠矣!”


    翌日一早,太和觀道士們聞雞起舞,齊聚真武殿前。眾人整列完畢,卻聽吱呀一聲,殿門大開,遽然從裏麵走出一位得羅青靴道長。這道長虯髯滿麵,神情凝重,正是太和觀觀主玄虛子。玄虛子幾步走到弟子跟前,手捋一把虯髯,威嚴說道:“徒兒們,多日不見劍陣可有精進?”


    玄虛子對這些弟子而言可謂德重恩弘,因而他們每每見到師父,總是難掩喜悅之情。但時下並非師父既定出關之日,這些弟子疑竇叢生,便把一連疑問拋向師父。


    玄虛子避實就虛,對多半問題未予明答。當有弟子問到為何不見了大師兄一事,他隻推說自己有要事托付,一早便遣他下山去了。不待弟子們把話問完,玄虛子話鋒陡轉,有別於往日顏笑之態,凜然說道:“日後就由為師親自指點你們操演劍陣。”旋即又征問道:“宋守何在?”


    “弟子在!師父!”一個清脆之聲答道。


    玄虛子從袖口中取出一麵令旗,嚴命道:“你是二師兄,為師命你暫領旗使統指劍陣,即日起人在旗在!”


    宋守上前行禮,躑躅接過旗子,微聲道:“可是……師父,從前都是大師兄做指揮旗使,弟子怕……”方才清脆之聲此刻已減弱不少。


    “有甚麽好怕?你雖不如你大師兄天分出眾,卻為人誠實勤勉,遇事秉節持重。身為尊長應當為眾師弟表率。況且人自立於世,不是光靠天分就能站穩腳跟,這個道理你可明白麽?”玄虛子厲聲責道。


    “是…師父,弟子明白……”宋守唯喏退回人群。


    餘下道士從師父話之中聽出一絲弦外之音,對今日種種異處臆測紛紛。


    玄虛子長劍斜引,對眾弟子訓道:“撒星劍陣不以勢勝而以奇勝。列陣之數可以百計千計,亦可六人七人。其精髓在於以分合之術、聚散之術,恒變製敵。隻要用法得當,以一當十、以少勝多不在話下。眼下你們先從‘流星趕月’開始練起,讓為師觀上一觀。”眾道士從未見師父如此嚴厲,各自依序列陣,操演不倦……


    玄虛子提前出關已然自損經脈,待要恢複元氣尚需花上三五時日。所謂人危自亂,他自識當下功力虧損,弟子們劍陣火候未及爐純,又顧忌仇戎圖謀敗露,未肯善罷甘休。憂慮之下遂命弟子輪番頂崗,晝夜把守山門。自此他更每日親督弟子演陣,嚴苛不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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