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分明是一隻麒麟,而且是極其罕見的黑色。傳說中雲荒遭遇滅族時有妖獸出沒,想來便是這個。


    他跪在地上,冷汗直下,渾身顫抖。大抵今日所遇是他一生中見過最可怖最刻骨的場景了。


    他想,便縱是真的死在這裏,也根本不會有人發現的。來自心底的絕望深深淹沒了他。


    然而他看見了此生最不可思議的一幕,隻見那孩子幾步躍到那麒麟身邊,跳到它身上,雙手纏上它粗壯的脖子,靠在它耳邊,嘴唇微動,似乎在說著什麽。


    那麒麟輕哼一聲,它的鼻孔很大,那隨意的一哼像掀起了一陣狂風,把地上的樹枝都掃出一段來,那狂風帶著凜冽的寒將他臉上刮得生疼。它看了他一眼,然後往後退了幾步,蹲下身來。那種壓迫的感覺霎時間散去大半,他腿一軟,跌坐在地,背上已然濕了大片。


    那孩子熟練地滑下麒麟的背,朝他“走”過來,說是走,不如說是爬,她四肢著地,行走的姿勢和那麒麟別無二致。


    她仰起頭看了看他,一雙眼睛單純而澄澈,她嘴角微揚,用髒亂的頭發蹭了蹭他,似乎是感激。然後又走到那麒麟身邊,麒麟也用腦袋蹭了蹭她,她就伏在它身邊,臉上還帶著笑,怎麽看都有些母慈子孝的意味。


    他深深咽了一口吐沫,坐在原地動也不敢動。眼睛死死盯著那麒麟,絲毫不敢放鬆警惕,生怕稍有不慎,就會成為那怪獸的晚餐。麒麟卻沒有再過來,也再沒有更多的動作。


    夜漸漸深了,困意襲上來,他迷迷糊糊閉上了眼睛。這一夜睡得極不安穩,一閉上眼,就是滿目的殺戮與血腥,漫山遍野的哀嚎和哭泣,那是雲荒被滅族時的慘象,他雖然沒有親眼目睹過,但這遍地的殘骸已足見當年那一戰如何驚心動魄。他無數次被驚醒,又無數次昏昏沉沉地睡去。


    次日日光升起,他睜開疲累的雙眼,隻覺得頭疼欲裂。那孩子就坐在他跟前,一雙亮晶晶的眼睛仔細打量著他,他被驚了一下,幾乎跳起來,卻見她手中捧著個葉子,葉子被卷了起來,裏麵是清幽幽的水。


    昨夜天黑沒有看清,現在仔細一看,那孩子雖然一身汙垢,但亂蓬蓬的頭發後一雙眼睛灼灼有神,長而密的睫毛微微向上卷著,左邊眼睛睫毛上方長了一粒小小的痣,細而長的柳葉眉,額頭飽滿,如果沒有這一身汙垢,也該是個美人的。


    葉子,水……


    他抬頭,這山洞一切如常,隻是那麒麟不見了。那棵樹還在,像是已經枯死了。都說雲荒經此大劫,寸草不生,他昨日所見除了眼前這孩子和那麒麟,這裏確實沒有任何其他活物,甚至就連那些屍體都沒有蟲蟻咬噬。


    她究竟是從哪裏找來的綠葉和水呢?


    他問她:“這是從哪裏來的?”怕她聽不懂,又指了指那水。


    她依然微笑著舉著水,他接過來,低頭一嗅,竟然沒有半點腐臭的味道。才舉到唇邊輕嚐了一口,便覺清醇凜冽,是泉水。他一口飲盡,指著葉子又問:“這是從哪裏來的?”


    她不答,隻是接過葉子,滿足地笑了笑,然後往山洞的另一邊“走”去。


    他不敢一個人呆著,也跟了上去。她“行走”的時候手上的鈴鐺一直在響,在在空曠的山穀裏竟然聽起來還有些悅耳。


    原來這山洞並不是隻有這麽一小塊地方,那棵樹的後麵還有一條狹小的通道,他一路跟過去,總是不小心碰到石壁,時不時掉下一兩塊骨頭來,開始的時候還會被嚇得叫出聲,後來竟然能鎮定自若了。


    那山道大概是六年前妖獸出世,雲荒地裂時形成的,是往上走的,一路曲曲折折,走了大半天,都沒有走出去,他的食物昨夜都給了那女孩,此時腹中空空如也,早已沒了力氣,但還是竭力撐著跟著她。她似乎發現他的異常,偶爾停下來看看他。


    日上三竿時,他們終於走出了山道,放目望去,滿目荒涼,竟然是雲荒的遺址,滿地的白骨,有未完全腐爛的肌膚皺巴巴地扒在骨頭上,雜亂的毛發胡亂地插在頭骨裏,腐爛的衣物和皮膚已經融在一起,一地鏽蝕的鎧甲,虛空地掩蓋著他們殘缺的身軀,他們張大了嘴巴,雙眼凹陷,那樣怨毒地看著他。被風吹折的枯木,化為沙子的土地,破敗不堪的房子。明明是白日青天裏,但覺陰風陣陣,徹骨的寒。與靈幽穀中不一樣,這些白骨常年暴露在日光下,早已全部幹枯,他輕輕一抬腳,那些骨頭就會碎裂甚至化為齏粉。風從空洞的骷髏中貫穿而過,發出輕微的響聲,像是有人在嗚咽,又像是在奏著一曲悲歌。


    他從心底衍生出一種亙古的荒涼。


    那女孩似乎早已習慣了這一切,眼中沒有半點驚恐。她甚至俯下身去撿起一個破損的骷髏頭,把那白骨的眼睛對著自己的眼睛,好像在玩耍一般,然後一蹦一跳地“走”遠了。


    他腳下虛空,神思縹緲,已經不知道踩壞了多少骨頭,亦步亦趨跟著那女孩,也不知道走了多遠多久,突然聽見那女孩歡喜地又跳又叫,一抬眼,才發現眼前竟然是一片樹林,樹木蔥鬱,濃蔭蔽日。他幾乎以為自己在做夢,方才還是滿目荒涼,怎麽就突然就變了一番景致。


    那女孩一溜煙爬上一棵樹,扔了幾個果子下來。正砸在他腦袋上,他的思緒被拉了回來。他開始茫然失措地在林中行走,這裏有樹木、野花、清泉......


    可是沒有一具屍體!


    截然是兩個天地。


    他沿著來時的路往回走了一段,越走植被就越少,再往前看去,就是滿地殘骸。


    他們已經出了雲荒了,這是殷夏的地界,隻是因為雲荒遭難,方圓十幾裏也沒有人煙了。他怔怔看著這地方,如果不是那一場戰爭,雲荒也是個仙境,如今,卻隻剩一地白骨了。心好像被抽空了一樣,他久久不能平靜下來。


    隻要走出這樹林,就能離開這鬼域了。


    那女孩摘了好些水果抱著舉到他麵前像是要給他吃。他哪裏有什麽胃口,隨便拿了一個果子咬了一口,隻覺得味如嚼蠟,女孩見他吃了,也歡喜地拿一個啃著。


    他看著那女孩,心疼地緊,她本可以像普通孩子那樣生活,有父母有親人,可是......


    他問:“你願不願意和我離開這裏,到外麵去生活,外麵有很多像你一樣的孩子?”


    她眨眨眼,依舊啃著手中的果子,好像沒有聽懂。他又重複了一遍,可女孩卻忽然扭頭就跑,往靈幽穀而去。他不知她要做什麽,隻能跟上去,可他如今腹中空空,體力不濟,幾乎追不上她。


    沿著曲曲折折的山道過去,又回到那山洞,他此時發現那竟是個溶洞,而且大得很,各個洞口相連,別有洞天,不過怎麽看都覺得像是動物的巢穴。途經一處幽深的潭,潭水如墨,帶著腐臭的氣息,也不知曾染了多少人的血,枯萎的藤條死氣沉沉地垂著,陰冷而潮濕,讓人心生寒意。女孩抱著幾個果子幾步跳到下麵的小道。那麒麟就在那洞裏,此時正卷著身子睡覺。它伏在地上,看見女孩來了,微微抬起頭來,她把果子捧到它麵前,嘴角微揚,一雙眼睛滿是期待,像是等待母親誇讚的孩子。


    麒麟見著他,站起身來,一聲怒吼,一時地動山搖。它渾身鱗片豎起,巨目紅芒大盛,緊緊盯著他,威壓十分,看得他心頭一凜,站在原地不敢再前進。卻見它緩緩低頭,眼中紅芒逐漸淡去,竟然含了淚水,頗有些依依惜別的意思,而後忽然轉扭頭從腰身上咬下一塊鱗片來。


    麒麟本就是神獸,那鱗片被拔下來時還泛著金光,但轉瞬即逝,它用嘴咬著遞給女孩,見女孩接過,便突然用力用那巨大的腦袋將女孩推開,推到了男子身邊,然後頭也不回地進洞去了。


    原來,是告別嗎?他好似突然明白了那巨獸的眼神了。


    女孩回望那麒麟一眼,便轉過頭來看他,眼中帶著淚光,倒似星辰一般。


    他微微地笑了,伸出一隻手來,女孩不明所以,小心翼翼用指尖碰了碰他的手,他握住那雙瘦小的手,說:“跟我走吧,我帶你離開這裏。”想了想又說,“你沒有名字,既然你來自雲荒,不如就叫你雲荒吧。”女孩似懂非懂點點頭。


    方走出山穀,才靠近那樹林,忽然聽得一陣刺耳的嘶鳴,大地就劇烈震動起來,他回頭一望,但見飛沙走石,山崩地裂,眼前這片荒蕪的土地迅速蔓延出無數條裂痕,原本曝露在外的屍骨順著那裂痕落入地下,那些破舊的房屋也一一坍塌破碎,而那掩埋了無數亡魂的峽穀正在慢慢聚攏、消失……黃沙滾滾,眨眼之間,雲荒已然變了一番天地。


    而那女孩,似是感應到什麽,突然跪地,捧著漆黑的鱗片,失聲痛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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