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折騰得太久,又因為連日趕路,雲荒睡到午時才起,用過了午膳後就去找沈績,哪知楚潯正好也過來找沈績。她一個人閑得無聊,府中又沒有認識的人,沈績吩咐過他們不需要下人伺候,雲荒也不習慣有人跟著,就一個人在楚園瞎逛起來。


    西林苑後麵有個花園,景色怡人,小道兩邊種著桐木,十分蔥鬱,盛夏裏,讓人覺得涼爽,再往裏走,有一方池子,形態怪異,池邊用石頭圍起來,旁邊還擺了幾盆海棠,池中種著睡蓮,三三兩兩開了幾枝。再看過去,池子那邊有座兩層高的閣樓,那閣樓背光,看起來有些陰森。


    雲荒繞著池子走過去,忍不住好奇打量了幾眼那閣樓。才走了幾步,突然發現前麵一棵樹上垂下一抹黑色的衣角。


    雲荒靠近一看,才發現那桐樹上躺了一個人,綠葉斑駁間,那人一身墨色的窄袖勁裝,一隻手枕在樹上,閉著眼睛,好像是睡著了,一條腳彎曲著,腳上是同樣顏色的長靴,以金絲勾勒著雲紋,腰間別一把扇子,長發和衣角自然地垂下來,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正照著他的側臉,給這張臉渡上了一層金粉。


    雲荒一瞬不瞬地看著他,好像發現了什麽寶物一般,這男子實在生得好看,修長的睫毛,高挺的鼻梁,棱角分明的臉,十分硬朗正氣,讓人看得移不開眼。她從前覺得師傅是這世上最好看的人,此刻才發現天外有天。


    不知過了多久,男子醒了,他眨了眨眼睛,轉過頭來看見她,卻沒有驚訝。此時的雲荒早已換上了楚潯準備的衣服,是一身鵝黃色的長裙,領口處繡著繁複的卷雲紋,裙擺勾勒著東炎最時興的牡丹,灼灼盛開在腳邊,怎麽看都是亭亭玉立的姿態。她一張嬌小的臉稚氣未脫,嘴角帶著淺淺的笑,額間墜著一枚晶瑩剔透的玉石,正抬著一雙眼看著他,眼神單純而清澈,說不出的靈澈動人。


    男子不禁彎了嘴角,淺淺開口:“看夠了沒有?”


    “沒有。”雲荒癡癡答道,說完後才反應過來似的紅了臉,警戒地往後退了一步,吞吞吐吐道:“你,你是誰?”


    “這話該是我問你吧。”男子從樹上跳下來,躍到她麵前,摸著下頜仔細打量著她,“看你這身衣裳,不像是府裏的丫鬟啊?”


    雲荒鼓著紅紅的腮幫子,氣道:“你才是丫鬟呢!”


    “那,那你是阿潯新找的相好?”他靠近她,幾乎貼上她的臉,又搖頭道,“不不不,也不像,你還那麽小。”他低下頭,故作思索。


    “你……”饒是雲荒再怎樣不懂事故,也聽出了他語氣裏的輕佻,她咬唇轉身就要走。承夜又突然開口,“我叫承夜,繼承的承,夜色的夜。你叫什麽?”聲音溫和有磁性,讓人不忍拒絕。


    “雲荒。”隻是簡單的兩個字,幹淨利落。


    承夜像未聽清一樣,又問:“你說你叫什麽?”


    “雲荒啊?”


    “哪個雲?哪個荒?”


    雲荒不明所以地看著他,“雲朵的雲,荒蕪的荒。”


    承夜突然捧腹大笑起來,“哈哈哈……這天下竟然有人叫雲荒,哈哈哈……是誰給你取的名字?”


    “我師傅啊,怎麽了?不好聽?”雲荒不解。


    “你師傅又是誰?”


    “我師傅……”雲荒剛要說又突然止了聲,“我為什麽要告訴你?”不知為何,一提到沈績她就變得警戒起來。


    承夜突然壓低了聲音道:“你難道不知,‘雲荒’二字,在這九州,是禁忌?”


    “為什麽?”雲荒又眨了眨眼睛,睫毛裏那粒痣隨著眼皮上下閃動。


    “你當真不知?”


    雲荒搖頭。


    “十三年前,巫族被滅,十日之內,雲荒淪為鬼域,山水枯竭,遍地白骨,天下畏之。這是天下盡知的事,你不知?”


    “我知道啊。”雲荒沒有驚訝更沒有害怕,她說,“可這和我有什麽關係?”


    “既然知道,又怎麽會和你沒有關係?‘雲荒’兩個字,如今殷人隻字也不敢提,你卻明目張膽拿來做名字。”


    雲荒抬頭正色道:“雲荒被滅族,已成史實,然天下人不敢提,是畏懼殷夏強大,殷夏人不敢提,是因為此事本就是殷夏之過,帝王殘暴昏庸,卻無人敢言,真是可悲。”她說,“縱然時局如此,可這和我有什麽關係,照你這樣說,雲荒滅族,我就不能叫雲荒,那先人已故,後人也不能再和他同名?你這承夜二字隻怕也不知被哪個先人用過了呢。”


    她一口氣說了那麽長的話,承夜看著她,不敢相信這樣的話竟然是從這樣一個小姑娘口中說出的,一時語塞。


    雲荒見他不說話,問道:“怎麽,我說得不對?”


    承夜展顏,“你說得有理,倒是我較真了。”


    他背過身去,負手道:“帝王有錯,但無人敢諫,確是一個國家的失敗。不過,倒並非無人敢諫,這些年,殷夏那些個諸侯國,多次以下犯上,挑戰皇室權威,都沒有好下場。為了不讓巫族人有複仇的機會,殷帝還下了命令,流竄各地的巫族人,一經發現,格殺勿論,就算是錯殺,也絕不姑息。從此,這天下,就再沒有人敢提了,何況這樣的史實太過殘酷,連史書都隻是匆匆略過,又何必讓後人遺恨。”


    雲荒撇嘴,“師傅常說有錯便要改,就算他是天子又能怎樣,濫用自己的權威,以為這樣就能掩蓋自己的錯誤麽。我倒覺得,史實縱然殘酷,但更應該讓世人知道,警戒後人不得效仿?”


    承夜淺笑,“君主最忌諱的就是別人挑戰自己的權威,他又怎麽肯承認自己的錯誤呢。”他望著遠方,眼神有些淒迷,“何況,巫族之事,非殷夏一方之過。”


    雲荒道:“君主昏庸,是以殷夏才有了如今的時局,實乃因果報應。”


    承夜勾唇,“你這丫頭知道的還不少,隻是這些話,莫要再說給別人聽了。”


    雲荒還想說什麽,卻見承夜突然變了臉色,一改方才的沉抑,他用食指輕輕彈了一下雲荒的額頭,嬉皮笑臉地說:“我想起我還有事,小雲荒,後會有期。”才走出兩步又轉過身來說,“給你取名字的那人,想來和巫族應該也有些聯係吧。”話剛說完,雙足一提,身形乍展,已經借著旁邊的樹枝掠身而去。


    待雲荒反應過來,就隻看見悠悠搖晃的樹枝了。


    他才離開不到一刻的時間,便見昨日那個青衣的婢子從遠處走了過來,見著雲荒,眉眼一彎,盈盈道:“雲姑娘在這裏做什麽?”說起來,這府中的人,都隻稱呼她為雲姑娘,從來不叫雲荒,想來,也是顧念那個禁忌吧,這個楚潯,倒是十分細心。


    雲荒她望了望天,她隨口答道:“散步啊。”


    那婢子道:“姑娘不是要找沈先生嗎,這會他們談完了,先生叫您過去呢。”


    聽到師傅找她,雲荒的心情頓時大好,“他們談好了?找我去做什麽?”


    “婢子不知。”她側過身子,讓雲荒先行,走出兩步,又問,“姑娘方才在和誰說話呢?”


    雲荒回頭看了看,想到剛才承夜突然說要走,大概是看到這婢子了吧,可是他為何不讓別人知道他呢,她答:“沒有啊。”


    那婢子也沒有再問,隻是沿著雲荒的眼神看去看見了那閣樓,順口說道說:“那座閣樓是公子特意為一個朋友建的,除了專門打掃的人,旁人都不能進去,姑娘以後還是不要到這邊來了。”


    那閣樓顯然就是裕華樓,此時承夜站在二樓,遠遠看著她的背影,待二人走遠才下了樓。承夜此來,自然不是單純地遊玩,來這裕華樓是因為這裕華樓中放了些東西,要過來取。他在雲荒來之前就已經拿到東西了,隻是看著日頭正好,困意上來了,便躺在樹上小憩了一下,沒想到竟然有了意外的收獲。


    回到拂月樓,承夜剛一進門,才走了兩步,突然停下來,問:“查到了?”


    屏風後,帶著銀色麵具的男子整個人站在陰影裏,不動聲色,若是不仔細看,根本發現不了屋中還有一個人。沒有人知道他是什麽時候出現的,又或者,他一直站在這裏。麵對承夜的提問,他仍隻是冷冷答:“是。”


    “是誰?”


    “沈績。”


    隻是兩個字,承夜卻突然皺了眉。這個名字他並不陌生。無雙公子沈績,殷夏豫侯沈績,拐走了東炎第一奇女子長平公主的沈績,虞信口中的驚世奇才沈績......


    關於沈績的記載和傳言一一浮現在腦海。他雖然從未見過他,但也是自幼就聽過他的故事的。隻不過巫族一事後,沈績就銷聲匿跡了,整整十三年過去了,他如今卻突然出現了。想到昨夜從楚潯房中看到的書信,再念及此,想來,兩件事必然是有聯係的。可是,如果是殷夏要找他,他又為什麽會出現在東炎?如今殷夏雖然時局困難,但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此時召回沈績,又究竟意欲何為?


    思慮間,追影又道:“還有一人。”


    “雲荒嗎?”


    “是。”


    “我今日已經見過她了,想來,她口中的師傅便是沈績了。”他微微擰眉,“不過,她這性子倒是一點也不隨沈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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