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輦中,雲荒垂著臉,靠在沈績身邊,一言不發,緊緊咬著牙,幾欲泫下,卻始終不肯流一滴淚。


    蘇青珞端了個茶壺,淡淡看著他二人。一個白衣翩然,風華絕世;另一個……雖此刻蓬頭垢麵,衣衫襤褸,但眉間之間,卻是無法掩飾的靈澈動人。他忽而想起當初尋到沈績蹤跡的緣故。


    連雲峰一帶是三國交界,山體連綿,大大小小的山巒數以百計,有名有姓的山也不過那麽幾座,十之八九都是無名荒山,無人理會。


    祈羅山,原也隻是這無名荒山中毫不起眼的一隅,除了過往樵夫,大概也無人涉足。而這消息卻偏偏也是這無名樵夫傳出來的。


    關於這一段,坊間裏說書先生的說辭他還記得一兩段呢。


    “世有山人,砍樵為生,一日上山,偶入無人之境,山石奇美,鍾靈俊秀,流連不知返。林中有笑語,循聲而往,見一竹舍,舍前二人,言笑晏晏,皆白衣翩然,不似凡塵,以為仙爾。時山中霧起,不可視物,霧散,眼前景致皆變,夫奇,再尋不見。夫訴鄰,鄰不信。隔日與鄰再往,半日,無所獲。鄰笑:無名之山,緣何有仙?無名豎子,何有仙緣?話音方落,忽有女子應:豈曰無名,山為祈羅;豈言無仙,吾是何人?二人驚,舉目而見一白衣女墜綾而下,乘風而來,額墜白玉,眉目清澈,美貌若天人,二人癡呆片刻,女子轉瞬無蹤跡,再尋則迷路。


    ”


    且不提此事經說書先生渲染得如何微乎其微。


    傳到蘇青珞耳中時,隻“祈羅山”三字引得蘇青珞微微皺了眉,便是這三字,讓蘇青珞斷定,失蹤多年的沈績就藏在此山中。


    夜色漸濃了,像一攤化不開的墨,車輪“轆轆”,如來時一般沉靜。


    蘇青珞將雲荒帶回別宮,吩咐宮女幫她小心擦洗身子,然後又請了太醫來,給她上了藥後,讓她好生歇著。


    待雲荒睡下,二人出了別宮,沈績問蘇青珞:“借雲荒之手懾服明王,殿下有心還是無意?”


    蘇青珞淡淡笑:“有心如何?無意如何?先生不願參與國事,何必問我緣由?”


    沈績默然片刻,痛心道:“你要我怎樣做我都應了你,但求殿下,放過小徒,她本無辜,不該卷進來。”


    月色下蘇青珞臉色蒼白,他淒然道:“先生無心,何必勉強?她無辜,百姓如何?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我要怎樣做,殿下才能放過她?”


    “原來天下在先生眼中還比不過一個小小女子?”蘇青珞反問,語氣淒涼,“珞又該如何做,才能讓先生回心?”


    一時靜默,月光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蘇青珞說:“南境禍亂,東炎又犯,內憂外患,百姓處於水火之中,先生安能穩居世外十三載?!東炎嶧城至殷夏毓城,途徑十餘郡,先生所見若何?百姓若何?先生不心痛,珞卻夜夜憂思難寐!”他問,“珞當如何?先生才肯真心應下?”眼中含淚,當真情真意切。


    沈績動容,卻不言語。


    蘇青珞不再勸,他道:“五日後,父皇壽辰,宴請百官,先生也來吧,先生與父王,想必有很多話想說。”言罷,轉身離去。


    蘇青珞一番言辭懇切,沈績已有動容,加之他救了雲荒,連日來又照顧周到,沈績的立場有些動搖。


    那日蘇青珞來看望雲荒,蘇青闌突然闖到,神色匆忙,說有要事相商,蘇青珞匆匆出門,二人立在院中,商談了許久。


    大致意思是,今晨衛侯帶兵攻占了縉州,如今他隊伍已達萬人餘,攻占城池已有五座。派去鎮壓的兵力無一生還,必須盡快處理,否則後患無窮……然而兩人討論了半天也商量不出一個好的對策,蘇青闌有些激動,故而聲音有些大,沈績縱在裏屋,也聽了大概。見二人久久未有結論,走出門來,說了一句,“攻城不若攻心。”二人正訝異,他又說,“既然衛侯連同了其他兩位諸侯謀亂,那麽,他想做王,其他二位未嚐沒有這心思,何不借此做做文章。”


    蘇青珞是聰明人,一點即透,甚至,他領悟得更深,地方勢力有限,叛軍絕大部分是平民百姓,說白了就是一群烏合之眾,混入其中輕而易舉,趁機殺一人而陷害另一人,攪亂軍心,三股勢力便不攻而散,甚至若有人帶頭,還可能相互攻擊。如此一來,他再派人平亂,內外呼應,平定此亂便是輕而易舉了。


    當即吩咐下去,動用周邊勢力,派遣了幾名精英,喬裝混入叛軍隊伍。


    沈績此番既已鬆口,蘇青珞認為讓他臣服並非難事,隻需一個契機,天子壽宴。


    隻要讓沈績和蘇衍見麵,故人重逢,必然能使沈績完全放下心防來,蘇衍必然也能說服沈績。


    再說蘇簡,對於這個所謂的堂兄,蘇青珞並不在心,不過是個紈絝子弟,死不足惜,隻按著禮節讓庫房撥了些銀兩添置了些物什送去安慰了下,就算了事了。


    明王雖然心裏不高興,明麵上也不好說什麽。畢竟自家兒子死得太不體麵。對外也隻敢稱是突發重疾。暗地裏倒是狠狠咒罵了他許多遍。


    可蘇簡死得十分不是時候,因為天子壽辰在即,而按禮蘇簡諸侯之後,應停喪七日,可這喪期又碰上了天子壽辰,便是對天子的不敬了。於是便隻好在壽辰之前草草入土了。


    還有承夜,蘇青珞遲遲不肯正麵給出回應,也是在等一個契機,天子壽宴。


    好像所有的事都和壽宴有關。這一年蘇衍五十,半百年紀,壽宴自然是一等一的大事,可殷曆朔和廿年的這個夏天,似乎是個多事之秋,這壽宴,定很熱鬧。


    再說另一頭,雲荒染了風寒,又受了鞭笞,一身傷痕,臥了兩日床,身形越發消瘦了。她自從明王府回來,性子大變,同誰都不願講話。沈績看在心裏,十分難受,可想盡了法子也無法讓她開心起來。


    這一日蘇青珞來時,雲荒就坐在門口,淡黃的衣裳,抱著膝蓋,一雙眼睛呆愣地看著遠方。


    蘇青珞問:“你在看什麽?”


    雲荒默然了許久,才緩緩說:“雀鳥相逐,是為爭食;人之相殘,又比之高貴幾分?”


    蘇青珞轉頭,果然看到牆頭上有一對黃鸝在爭搶食物,嘰嘰喳喳地,十分聒噪。他附身坐下來,就坐在她的身邊,再問:“你叫雲荒?”


    雲荒不答。這本是眾人皆知的事。


    “可知雲荒為何意?”


    “上古巫族遺脈,殷與炎之交界,昔之桃源,今之鬼域。”


    又問:“你如今多大了?”


    “十五。”她其實不記得自己的年齡生辰,不過是師傅說的而已。


    “又可知,沈績為何人?”


    “昔年殷夏豫候,驚世奇才。”她微皺眉,似是心痛,“他是我師傅。”


    蘇青珞又問:“孤又是何人?”


    “太子,殷夏日後的天子。”


    “畏我否?”


    雲荒點頭。


    “為何?”


    “太子居高位,生殺予奪,一念之間。”


    蘇青珞笑:“那蘇簡呢?”


    雲荒抬起頭來,皺著眉頭,眼神中寫滿了厭惡和憎恨,似乎極不願提起這件事。


    蘇青珞說:“他欺你,你便殺他?”


    “是。”


    “不害怕嗎?”


    “怕。可我不殺他,我又該怎麽辦呢?”她眉眼顫動,眼中凝淚。


    “你應知我要你師傅幫我做的是什麽事。”


    雲荒點頭。


    “懼否?”


    雲荒搖頭,“我們從東炎而來,一路都有人追殺,我知他們是衝師傅而來,人在高位,自然要承受旁人不能承受的。我雖不懂所謂蒼生大義,但師傅要做的,必定是對的。”


    “那你,可願幫你師傅?”


    雲荒抬眸,那雙眼睛清澈如水,似要將蘇青珞一眼看穿,警戒片刻,她忽然問:“我該如何做?”


    蘇青珞笑了,眉眼彎彎,藏著微不可察的狡黠。


    “蘇簡雖死,卻教會我一個道理,在這個世界,想要生存下去,且不屈於他人,要麽,依附於強者,要麽,讓自己變成強者。”她目光灼灼,眼中有欲望被點燃。


    “三日後父皇壽宴,你可大展手腳,定要讓天下矚目。”他打量著雲荒,問“你可有什麽才藝?”


    “我會吹笛。”


    蘇青珞有些狐疑。


    “師傅曾教過我。”雲荒起身,隨手從一旁的樹上摘下一枚葉子來,用手指揩去灰塵,放到口中便吹奏起來。


    曲音清朗幹淨,婉轉空靈,讓人一時仿若置身山林,耳邊似有竹動風響,溪水潺潺。


    蘇青珞大笑,拍手讚好,繼而轉身喚了句,“恒初。”


    便有個藍衣的公公走進來,想是隨蘇青珞一起來,一直侯在殿外的,看起來年紀尚小,十四五歲的樣子,白白淨淨的一張臉,很是文氣,他躬身行禮道:“殿下有何吩咐?”


    “去本宮殿中將那隻昭玉笛取來!”


    喚作恒初的小公公神情有些驚訝,扭捏道:“殿下,那可是,可是昔年平侯送的,全天下也隻有那麽一支。”


    蘇青珞道:“雖是珍奇之物,留在我那裏也沒有用,難得知音人,贈支笛又怎麽了,速去取來。”


    恒初隻得去了,回來時手中捧了隻朱紅色的錦盒,檀木所製,光那盒子上的雕花已是精美至極。


    蘇青珞將盒子遞給雲荒,雲荒接過打開,白綢裏靜靜躺著一隻淡黃色的笛子,橢圓的管身,半透明,玉質細膩而透光,上刻著彩鳳,作展翅高飛之態,栩栩如生,工藝精細,觸手生涼,乃是罕見的和田黃玉,底下墜著白色的流蘇,也是上好的絲線,縷縷分明。


    雲荒橫至唇邊,試了幾個音,便開始吹奏,此番換了玉笛,曲音更為清脆空靈,底下流蘇搖曳,更添了幾分餘音,但覺入耳纏綿,久久不絕。


    一曲畢,蘇青珞大喜,


    問:“此曲何名?”


    雲荒搖頭,“不過在山中玩耍時隨口吹來,不曾有名。”


    蘇青珞思忖片刻道:“秒哉!空而不虛,鬧而不喧,雖描山林,不失磅礴,不若便喚作山河引!”


    他望著她額上一點晶瑩,眯起雙眼,讚道,“是塊好玉,隻可惜被埋沒了,”不知說的她額上的玉,還是雲荒本人,“日後便叫沉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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