玥娘子將視線移到男子麵上。


    借著這突然被挑亮的燈光,她才第一次且真真切切的瞧見了對麵男子的麵容。


    他身披一件黑的似乎泛著油光的狐皮大氅,裏麵則穿了件淡青色泛著灰的衣袍。


    他似乎...格外俱寒。


    此刻雖過了盛夏,也處在夜色當中,但再怎麽說也不像是在穿冬衣的時候。


    視線上移。


    麵色也比尋常年輕公子要蒼白些,粗眉,桃眼,鼻梁高挺,整體瞧起來,卻是多了幾分女子的嬌媚,不大英氣。


    玥娘子收回視線,垂眸盯著麵前這個缺了一口的黑瓷碗。


    對麵男子依舊沒有開口的意思。


    她抬頭,再次開口。


    “公子這是不願回答嗎?”她也不再扭捏,直白的問出來。


    男子也收回打量的目光,再次將大氅往脖頸處攏了攏。


    “...我有說過這話嗎?”他也問,粗眉略微像上挑起,顯得疑惑極了。


    這種疑惑真不討人喜歡。


    玥娘子再次輕聲笑著說道,“公子自然沒有,是小女子唐突了。”她恭恭敬敬的承認錯誤。


    唐突?


    這可不是唐突。


    分明是厭惡加嫌棄才是,雖然她表現的既恭敬又和氣,但從眼底偶爾冒出的不耐卻是叫人忽略不得。


    雖然她自以為自己隱藏的很好。


    他嘴邊扯起一抹笑意,像是貓子逗弄著小鼠一般,前提是,這小鼠必須得活著。


    “不唐突。”他輕聲言道,依舊是那些慢吞吞的語調,叫人聽不出喜怒。


    不唐突你倒是繼續說啊。


    玥娘子更是不耐,而這種不耐還必須得忍著,她呼口氣再次垂眸。


    男子再次攏攏衣裳,才慢騰騰的開口,“曉得東西侯府吧。”他問。


    玥娘子抬頭看了他一眼,“曉得。”她道,“但也隻知道一點,不多。”


    “東西府是京中東西城最大的宅院,後被聖上分別賜給二侯。”她再次開口,此刻卻是帶著疑問,“那侯府宅院不是荒廢了嗎?”


    她在祁縣聽說書先生講過,“那東西二侯一主文,一主武。最後叛國,滿門皆滅了。”她繼續開口。


    “怎的還在這處.....”她轉頭看了一眼直挺挺坐在凳上的瞎婆婆,“怎的還說這二味出自那裏呢?”


    叛國乃是大醉,主謀應當五馬分屍才是,全府上下一律斬首,家中所有東西皆被充公才是。


    這上好的吳月梅,富貴蓮,該能賣個好價錢才是。


    男子不予回答。


    氣氛再次凝重起來,不知過了多久,久到那燒著的油燈再次暗沉下來時那男子才又動作起來。


    依舊是掀蓋,挑燈。


    “這是東西府滿門抄斬前的。”他依舊慢悠悠的開口,依舊吐字清晰,隻不過這次卻將“滿門抄斬”這四字吐的極重。


    能從這二府中拿到這二味——


    大概同那二府關係很好吧,親近的人遭此不幸,他該是難過的。


    不知怎的,自己這心底也跟著有些難受起來,這般讓她感到親近熟悉的味道竟出自已經被滅門的府宅——


    真難過啊。


    “你也不要太過傷心,畢竟...逝者已逝。”她捏著袖口不知作何言語。


    忽的轉頭朝那老阿婆喊道,“再來碗糖水。”她捧著碗站起來,“逝者已逝,但還能見著逝者家中的物什,也有個念想不是。”


    她捧碗過去。


    “那我也要一碗。”此刻站的腳都有些發酸的春喜此刻也捧著瓷碗過去。


    “逝者已逝,但還能見著逝者家中的物什,也有個念想不是。”他喃喃開口重複玥娘子方才所說之話。


    “隻留個念想哪裏夠。”他再次喃喃開口,視線隨著玥娘子的身影慢慢移動,“真像啊,假的也好,真的也罷,你不該....太像她。更不該....被我尋到。”他抖抖衣袖,再次將大氅攏上去蓋住脖頸。


    玥娘子端著兩碗糖水回來,春喜緊跟在後。


    “你的那碗涼了,重新給你叫了碗。”玥娘子一邊說著一邊將瓷碗推到那男子身前。


    糖水依舊溫熱,不燙,雙手捧著不會感到不適的那種溫度。


    玥娘子捧著瓷碗坐下,春喜也緊跟著坐到玥娘子旁邊。


    那男子此刻也拿起木勺,一口一口的送向口中,動作不緊不慢,既穩重又優雅。


    這動作看著很養眼,至少比他口中吐出的話要討喜的多。


    玥娘子也執起木勺,“真是難得啊,這個念想也挺不錯的,我很喜歡,雖然我與那東西二府並無關係。”她將糖水送入嘴中,比方才那碗更為濃鬱的香氣撲向心坎。


    “萬一呢?”男子言道。


    “萬一什麽?”玥娘子不解。


    “萬一你真的與那二府有聯係呢?”他抬頭問道,這話一落便瞧見對麵女子露出既震驚又不可思議的神情。


    “這玩笑一點都不好笑。”玥娘子嘟囔道,轉而繼續低頭吃糖水。


    “的卻不好笑。”那男子也笑著答道,“這個玩笑一點也不好笑。”他補充。


    不好笑還笑的那麽厲害?春喜默默吃糖水,在心裏思量到。


    “管他有沒有關係,現在飲了這家的糖水,也算有了聯係了。”玥娘子放碗拿了帕子擦嘴。


    男子再次笑笑,也學著玥娘子那樣捧碗一口喝光,也將瓷碗重重磕到桌上。


    聲音磕的很響,推車前的瞎老太對此確實置若罔聞。


    春喜也喝完,學著她們一般也將碗磕到桌上,顯得頗有些豪邁氣勢。


    “真無聊,又不是要去上戰場。”玥娘子撇嘴講道。


    “女子是不能上戰場的。”春喜接話,“所以,這算是一種宣泄,祝賀我們順利到達洛城。”她再次舉碗,玥娘子也舉碗,那男子此刻也依著她們。


    碗是空碗,更不是裝酒水的碗。


    三人對碰,一齊再次重重的將碗磕到桌上,像是在宣泄某種情緒一般。


    三隻瓷碗,碎了一隻,碎的那隻是那男子的。


    男子的氣力天生大些。


    這次聲音比之前的更大些,碗也碎了,那老阿婆依舊沒來製止。


    “那阿婆認得你。”玥娘子拍掌,“要不然她怎麽會做出這般香醇的糖水來。”


    男子點頭承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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