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晴日暖的天,她一個人小心翼翼地踏入了這片林子,輕紗遮去了半邊臉,她頻頻皺眉,拎著裙裾,水靈靈的眼睛東張西望,杏粉色的衣衫在霧沉沉的墨綠色的林子中甚是惹眼——隻那一眼,便陷了我萬年。


    為了保全她,我吸淨了整個林子的瘴氣,沒想到化成人形之後臉就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但是我從來沒有後悔過,隻是眼前她的身影揮之不去……


    古來誤入千瘴林而喪命的人不計其數,其間不乏智者,都知順著穿林的水流必然能走出去,隻有她一個愚笨得緊,非要撕下衣衫,二百步做一個記號,後來我才明白為什麽——她父母之前皆喪生於此,所以她除了要給弟弟采藥,還要找尋父母的遺骸,所以隻能做下記號,在林中穿來穿去,可是你知道嗎?”說著淩澤自己倒笑了起來,“饒是如此,她還是繞著一棵老樹來來回回走了九十九圈……”


    “妖王記得好清楚!”我打趣道。


    沒想到這笑聲越發低沉,最後竟變成了哭腔:“清楚得很,因為我就是那棵老樹!”他說罷無奈地搖搖頭,“她兜兜轉轉,盤盤繞繞,最後還是困在我這裏,想來這便是天命吧。”


    我笑了:“是天意要她困在你身邊,還是這九十九圈的盤盤繞繞最後畫地為牢,圈禁了你這一世的情緣?妖王心下盤算得清嗎?不要忘了,現在已經過去一萬年了。”


    淩澤仰頭而望:“是啊,滄海桑田,鬥轉星移,時間何其漫長,這一萬年來多少人誤入這片林子,又有多少人喪生在此,我都沒有動過一點惻隱之心,唯獨對她念念不忘。”


    無冥道:“若不是你當初為了救她吸附了整個林子的瘴氣,又急功好利,化百年的靈根幻作人形,哪裏會有如今的下場,要一萬年才能修成正果!所以說,大丈夫最不應該的就是被兒女私情牽絆,簡直是誤終生啊!”說罷瞥了我一眼,後半句話分明就是講給我聽的。


    “不愧是鬼使,想必是之前鬼話說多了,陰陽怪氣竟是無人能比!”我也不甘示弱,倒讓一旁的臨翧看了笑話,他拍手笑道:“哈哈哈哈……不要停啊,我聽得正起勁。”


    “但是我從來沒有後悔過!”淩澤定定地看著無冥,“如果沒有她,我或許用不了萬年,或許百年、五百年、一千年就可以修成人形,可是,僅僅是人形而已,還是沒有七情六欲,沒有悲歡離合,沒有作為人而非草木的感情,那麽這樣的修行於我又有何意義?我隻不過是從一棵沒有心的樹變成了一個沒有心的人,即便壽命是百年、千年、萬年,試問又有何用?


    如今的我雖然經曆了冗長而苦悶的萬年修行,可是初心未改,摯愛未變,她能夠給我的七情六欲,讓我領略到的悲歡離合對我而言最是珍貴,是我、妖王淩澤在世間活了萬年的唯一痕跡!又何來後悔一說?”


    無冥啞口無言,我趁機嘲笑道:“妖王這番話倒讓鬼使無地自容了。”結果他卻出奇地安靜,像是沒聽到我的嘲諷一般,也不來與我爭辯,轉身離去了。


    小凰在我耳邊悄然道:“姑娘,過分了。”


    淩澤站在滾滾東起的河水邊上,朝西邊的太陽望了望,道:“不曾想到頭來這萬年的修行竟成了我的牽絆”,他回頭那一眼,在夕陽的殘暉下,分外傷情,隻是這幹涸的眼眸,再不能像初見柳傾傾時的神采飛揚——


    記得那時候他孑然一身出現在柳傾傾的麵前,恰逢柳傾傾被村民們趕出村子,雖然他的臉已經像如今這般醜陋,但是眼神清澈,聲線宏亮,像是雲邊的鴻雁,不落凡塵。可是眼底還是有一絲卑微,不知柳傾傾看出來沒有,我卻清楚得很,難道就是因為自己的外貌?


    “妖王,你可曾因為這張臉而自卑?”


    他笑道:“姑娘說什麽話,從來沒有。”


    “是嗎?第一次以這樣的麵目來見她的時候呢?”


    他眼底泛起波瀾,麵上卻風平浪靜:“我…那時候很想逃走,但又想多看她一眼,於是我不斷地安慰自己,是因為救她樣貌才會變成如此,這樣我便不怕了,這樣的犧牲總歸是值得的,可是——”


    “可是什麽?”


    他笑得風輕雲淡:“可是你知道嗎?她那樣一個嫻靜美好的女子卻從來沒有嫌棄過我……即便是第一眼,第一眼她看到我沒有像其他人看到我時那樣害怕,她對著我笑,春風再暖不過如此,百花再豔不過如此,縱使過了一萬年,我再不能遇到像她那樣的人兒。”


    能給予人美好的祈願,而不是在虛無的等待中耗盡,便是愛情最美的模樣。


    “所以,姑娘,最後幫幫我吧,怎樣廢了這萬年的修行,讓我安心沉寂在這條她葬身的河流中…”淩澤最後的懇求。


    無冥冷冷道:“你想清楚了,如果自尋死路,死後魂魄必然也會沉入忘川河底的幽冥絕獄,永生永世不得翻身!”


    “我想清楚了,既然在世間等了萬年都不能與她攜手,不如就去陰間與她共白頭。”他斬釘截鐵道。


    “既然如此,那我就成全你吧。”臨翧躍然而前。


    “臨翧!”我大喝一聲,他回頭笑著看向我:“不過話說回來,你還真應該收一收你那泛濫的惻隱之心,不得不承認有時候這會救人,但是通常都是用情感來綁架別人的枷鎖。”


    “真的嗎?妖王,你可下定決心了?就不怕自己死後魂魄成為冤魂,難為我們這個敬職敬業的鬼使?”我問道。


    “這就不勞你個丫頭片子操心了,自殺者的罪行最大,多冤的魂魄都救不了他。”


    淩澤虔誠地看著臨翧:“你要如何幫我?”


    “幫你抽離這萬年的修為,但是放心,我也不會作為己用,隻是還用在你身上罷了。”沒聽明白的不止我一個,淩澤和無冥也是眨巴著眼睛。


    臨翧溫柔一笑,隨後施展了極其霸道的粹魂術,將淩澤這一萬年修習而來的法術盡皆轉入掌中,霎時間風起雲湧,飛沙走石,掌風波及之處就連河水都複西流了一般……無法,我隻好拿袖子遮住眼睛,無冥也背過身去。


    良久,待到雲靜風止之後,我慢慢拿開袖子,眼前的一幕讓我大吃一驚,無冥轉過身來一個不穩,險些要栽倒——這、這、這、這個和臨翧麵對麵的人是誰?怎的這般風神俊秀,華彩斐然?


    臨翧看到我們雙雙驚訝的表情,笑道:“怎麽,認不出了嗎?我不過是將他萬年的修行都用到這張臉上了而已。”


    原來如此,原本擁有如此俊秀的容貌,可因為自己的心上人甘心毀容,最後終於鼓起勇氣站在她麵前,卻是以最醜陋的麵貌,我問道淩澤:“可惜嗎?她沒有見過這樣的你。”


    他笑道:“姑娘問得好奇怪,我不正要以此般容貌去見她嗎?雖然已經時隔萬年,但是希望她還記得我!”他又道,“不過,也多虧了那張醜陋不堪的臉,我才得以見到她純美無瑕的內心。”


    “你能這樣想最好!”丟下這一句話,我甩著袖子走開了,無冥在身後喊道:“不留下來看個結局嗎?”“不了,我要回去好好反省一下,為什麽我的惻隱之心最終成了別人的枷鎖。”


    “嗨!臨翧,為什麽這毛丫頭能聽進去你的話,獨獨對我這般叛逆?”無冥戲言道,臨翧繼而道:“你們啊正好是兩個極端,誰都有對有錯,她不能聽從你,就像你不能被她說服一樣,若想改變別人,首先要改變自己啊!”


    ……


    再多的話我便聽不真切了,總覺得這件事情還有諸多疑點未解決:柳傾傾既然最後自慚形穢跳河自盡,那為什麽從嚴華寺醒來之後要急忙趕回去呢?莫不是抱著一絲幻想認為淩澤不知道此事,或者可能會原諒她,所以在河邊等上了三天三夜,這也是第二個疑點,為什麽她等了三天三夜,淩澤也在河邊頹唐了三天三夜,兩人始終未曾謀麵呢?


    看來若想解決這個疑問,必須得去一趟嚴華寺了。


    正在我思索之際,河中淌過一個暗影,是淩澤,雖然早知有這樣的結局,但是還是忍不住回頭深深掩了掩眼角的淚,有情有義、不忘初心之人在這芸芸眾生、茫茫天地之間已經少有了,若是世間深情真的必須以死來句讀,在成全萬般道義的同時,未免顯得太過殘忍了些。


    鹿飲閣沒什麽客人,九兒站在門邊望著我從遠處走來,笑道:“姐姐,為什麽隻有你一個人回來?我夫君呢?”


    “哦,臨翧他……正在幫千瘴林的妖王渡情劫呢!”


    “渡劫?那妖王不是為禍四方,罪孽深重嗎?叔叔居然沒有一索子要了他的魂魄還真是稀奇。”


    “是啊,你無冥叔叔似乎進步了些。”一個稚氣未脫的孩子能否理解什麽是舍身取義呢?白狐最為癡情,k可能他將來會懂吧。


    該盤算一下什麽時候去見嚴華寺的老和尚了,不知為何,總覺得沒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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