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十六年。


    正月初二,李自成陷承天府,號“奉天倡義大元帥”。


    三月,左良玉兵變,十萬眾擄掠武昌。


    四月,清兵去歲冬入塞,今無恙而返。


    其掠府州縣城八十八,俘三十六萬九千餘人,獲金萬二千二百餘兩,銀二百二十萬五千餘兩,牛馬等五十餘萬頭,珍寶緞匹八萬餘。


    天下大亂時,陝西反而迎來了幾年的太平光景。


    天蒙蒙亮,西安城中籠罩在一片冰雪中,道路兩旁,竟然不見一絲綠色,枝頭的葉子,早就不知被何人擼去,填了肚子。


    道路兩旁,行人麵黃肌瘦,空蕩蕩的屋舍門窗洞開,進了風,顯得越發的呼嘯,恐怖。


    瘦小的少年,氣喘籲籲地跑著,耳旁傳來風聲,嚇得腳步更快了。


    而排成長龍,最熱鬧的,無外乎糧鋪罷了。


    街麵左拐,一處宅院。


    “咚咚咚——”少年敲了敲門。


    “進來吧,十三,我都看到你了!”


    “宗主!”少年嘿嘿一笑,小步而入。


    滿是綠苔的圍牆,破洞的大門,深邃的水井,以及水井旁的一位青年。


    “嘩啦——”青年掬了一股水,不顧嚴寒,直接洗了洗臉,露出一張枯黃色的臉龐。


    鼻梁高挺,眉目清秀,唯獨臉頰陷入,雙目無神,已然是營養不良多年了。


    “汪——”倚靠門柱的黃狗,無精打采地叫喚了聲,算是打了招呼。


    “吃吧!”朱誼汐渾身一激靈,跨入房中,尋摸了許久,才找到兩張菜餅,大冬天,也不必擔心餿了。


    與了他一張菜餅,少年帶有些許驚喜滿足,狼吞虎咽的吃了起來。


    而朱誼汐,慢條斯理地吃著,又撕下些許,喂了喂腳下的黃狗。


    “宗主,您自己都吃不飽了,怎麽還養狗啊!”十三嘟囔地說道,滴溜溜的眼珠子,看著黃狗兩眼放光。


    “這?這是我父母留下的唯一家當了,也是家裏最值錢的!”


    朱誼汐無奈道,摸了摸狗頭。


    可不是嗎?如今鬥米兩百文,肉就更貴了,黃狗二三十斤,得值多少錢?


    環顧四周,朱誼汐苦笑不已:“就這個破院子,也是別人不要占來的,小黃可不得是最值錢的?”


    “嘿嘿!”十三點點頭,目光明亮道:“您說的沒錯,等咱們斷糧了,小黃就是最後指望了。”


    “汪!!”黃狗騰起,惡狠狠地看著十三。


    得虧朱誼汐安撫,不然就得咬幾口了。


    “十三,你知道這是哪的宅子嗎?”


    “哪的?”十三疑惑道:“反正比我時間長。”


    “這是錦衣衛千戶所宅子。”


    朱誼汐四處望了望,瞧著陰森森的布置,不由得笑道:“多虧了當今聖上,才有了我的容身之處啊!”


    “宗主,你說,咱們以後咋辦啊?”


    十三畏畏縮縮地走過來,錦衣衛的大名,誰人不怕?即使管不到他們這些的宗室。


    “西安看來是待不住了,孫督師去年打了敗仗,手底下都是新兵,守不住的,隻能去漢中躲躲。”


    朱誼汐雙手靠背,滿臉悲哀道:“大明,危在旦夕啊!”


    以穿越而來的記憶來看,崇禎十七年,也就是明年,李自成就會打入北京,崇禎自縊身亡,大明亡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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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可以肯定,在這之前,西安肯定是破了,畢竟是“大順”的國都。


    “宗主,咱們沒錢沒糧,怎麽去漢中啊!”十三苦惱道:“總不可能乞討著去吧,您可是郃陽王奉祀呢,得有體麵。”


    “如今,也就隻有你當我是宗主了。”


    朱誼汐搖搖頭,苦笑不已。


    誰能想到,堂堂的秦藩——


    的郃陽郡王的奉祀後裔、奉國中尉,竟然淪落到這等地步,真是悲哀啊!


    朱誼汐剛附身時,都懷疑前身都自我催命撒謊,連自己都騙了。


    然而,事實如此,堂堂的大明宗室,一貧如洗。


    期待中的朝廷供養,免費吃喝,誰知道竟然是鏡花水月。


    自崇禎元年,他麽的朝廷就不發宗祿了。


    而且,這還是在起義繁多的陝西,崇禎十六年,十六年,得虧前身能撐到現在,這還真是要命。


    關鍵,日後也沒指望了,不到一年,大明就得完犢子了,身為宗室,福沒享受多少,還被連累身死命亡。


    而十三,同樣隸屬於宗室,隻是家徒四壁,因為沒錢賄賂秦王府長史,拿不到爵位,連大名都沒有。


    自己以奉國中尉,奉祀郃陽郡王這一支,說白了,就是繼承其地位,讓曆代郡王不斷了香火,但實際上卻依舊是最低等的奉國中尉。


    而作為最卑微的奉國中尉,被朝廷欠餉那是常有的事,攏共兩百石,嘉靖時期施行六鈔四糧。


    寶鈔等同廢紙。


    每年宗祿,縮水到八十石。


    這大明,亡與不亡,對他這樣的底層宗室來說,毫無差別,隻是,大廈將傾之前,欠的債得要回來啊!


    十六年的宗祿,怎麽也得要回來。


    “宗主,您就穿這身?”


    十三瞅著朱誼汐這般模樣,不由得說道,隨即,不待其吩咐,就小跑一陣,直入其房間,拿出一套舊的皮襖。


    說著,其就伺候朱誼汐穿戴起來,幹瘦的小手,輕輕撫平褶皺,恭敬異常。


    翻看皮襖細看,裏麵盡皆破洞,外麵的毛皮也脫落泰半,朱誼汐苦笑道:“這衣裳,還不如不穿。”


    “麻衣暖和,裏麵才雜著鴨毛呢!”


    “宗主,這是您的體麵!”十三倔強地說道,一副不容置疑的表情。


    “今天可是有大事,可不能耽誤咯!”


    皮襖不保暖,朱誼汐又忍不住,往裏搭了一件麻衣,這時,他不由得想起後世的八旗子弟,哪怕窮困潦倒,也得講究個麵兒。


    如今,也輪到自己了。


    不一會兒,隻見稀稀拉拉的一群人,約莫有十幾個,高矮瘦,唯獨無一個胖字,都極盡所能穿上好衣裳,但卻依舊強差人意。


    “見過宗主!”


    嘩啦啦的拜下,一個個畢恭畢敬,無論老頭少年,都不例外。


    這些人,都是郃陽郡王這一支的後裔。


    朱誼汐望之,眉頭一皺:“前幾日,商量著不是還有二十來號人嗎?怎麽又去了五六個?”


    “宗主,朱老三前兩天餓得慌,實在經不住,就去府衙前議論了幾句朝政,去牢裏吃食了。”


    十三忍不住說道,滿臉羨慕,


    “宗主,其他幾個,都出了西安城,去了漢中,帶著幾張餅,去那裏討吃食了。”


    其他人也不由得說道,滿臉的淒苦之色。


    “走,今日定然討要回來咱們的錢糧!”


    朱誼汐搖搖頭,看著這一群貌如乞丐的宗室子弟,不由得麵目凝重。


    顯然,大家都不相信可以要回來欠糧。


    堂堂朱家子孫,竟然淪落到這般地步,可悲可歎,誰讓他們生在陝西這個火山口呢?


    他們這一支,或者說,西安所有的宗室,都是第一代秦湣王朱樉創建的。


    就是那個死後遭受朱元璋痛罵:“爾雖身死,餘辜顯然”、


    “觀爾所為,古所未有,論以公法,罪不容誅”等等的秦王。


    當然最有名,就是這位秦王正妃,乃是王保保的妹妹,傳說中的“趙敏”。


    陝西自崇禎元年以來,就根本沒發下過宗祿,秦王殿下衣食無憂,他們這些底層,就悲催了。


    “走,咱們要賬去——”朱誼汐抬起頭,鼓起氣勢,說出了這句話。


    “要賬去——”中尉們打起了精神,參次不齊地喊著。


    朝廷欠了他十六年的宗俸,朱誼汐覺得,再不要回來,就得便宜李自成了,死,也得是個飽死鬼吧!


    大明亡了不要緊,錢糧可得要回來。


    十幾個奉國中尉,在朱誼汐的帶領下,浩浩蕩蕩,向著西北方向而去。


    西安城中有兩條十字交叉的交通要道,形成了東、西、南、北四條大街,通向東、西、南、北四座城門。


    北大街以東,則是輝煌的秦王府,規模宏大,幾占西安八分之一的地方。


    以西,則是府衙,省衙,以及總督衙門等所在。


    昔日熱鬧的北大街,此時寥寥幾人,麵容枯槁,街麵店鋪幾乎都是半掩開著,最為人多的,反而是糧鋪。


    咕嚕嚕——


    “走——”耳旁響起一片響聲,朱誼汐忙不迭讓眾人快跑。


    “到長安縣衙了——”十三叫道。


    “窮衙門!”朱誼汐搖搖頭,往日裏,縣衙還是撈點錢來。


    “西安府衙了!”


    “呸,一年多沒知府了,有屁用。”


    “布政使衙了!”


    “也是窮光蛋——”


    “那咱們去哪?”


    “總督衙們!”


    朱誼汐堅定地說道。


    “宗、宗主,那可是孫總督啊,手底下好幾千丘八呢!”


    十三哆嗦著說道。


    “正是因為孫傳庭,我才來敢要債!”


    朱誼汐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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