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夷飲食過半,聽著故事,揣著錢囊,很是舒坦。看劉恩朝停了下來,忙催促道:“後來呢?”


    劉恩朝皺眉緩緩搖頭,繼續說起來。


    “翌年,桃三娘又至長安,協同幫內一位女謀士,宿於我處。謀士見我尚算斯文,又未婚配,便說要代我向她表妹崔小娘子求親,撮合此樁婚事。我當時見崔家娘子相貌清秀,稍通文墨,自己早到了成家年齡,也就欣然答應。


    成婚之後,初時也算相敬如賓,未滿一月,崔氏便怨我不思進取,日日勸說我去找她族兄幫忙,再謀仕途。我自覺無心官場,耗不過婦人哭鬧,隻得低眉順眼去她時任京兆尹的族兄處相求。其實這崔氏與京兆尹大人並非同宗,關係疏遠得很,隻是大人經不住崔氏再三請族人求情,勉為其難與我麵談。


    對談中可能我言行尚算穩妥,大人又考察了我的履曆,而三年丁憂已期滿,便錄我為京兆府戶曹參軍,即便盡心盡力,至今未得再次升遷。畢竟在大人心中,我是靠崔氏裙帶關係入得京兆府,怎麽都是存著輕蔑成見的。


    我在府中難得重用,在家中不堪崔氏之擾,今日怨怪我不能入大人青眼,明日疑心我嫌她無所出有納妾之意,朝朝不得安寧。


    其後我更頻繁出入行露院,大多時候隻是聽琴飲酒。知我煩悶,又未沉迷酒色,師娘子有時開解幾句,但也勸我顧及仕途,安撫崔氏。我本想此生就如此虛費,直到遇見邢卿。


    邢卿乃行露院去歲新聘的琴師,技藝卓絕,專門教授幾位花魁娘子的琴藝,因此,特許住在院中。我在師娘子處與邢卿初遇,隻覺難得解語知心,相處愈久,難以自拔。”


    明夷已吃了個半飽,對劉恩朝的講述有點聽不進去,不就是家有悍婦,外有嬌花嗎?當年也沒人逼你娶悍婦啊?有本事你休妻啊,再不濟娶個小妾或養個外室,又有何難?


    “何不讓邢卿前來共飲?”明夷也有些好奇這個解語知心的小三長什麽樣。


    劉恩朝想說什麽,忍住了,隻回:“避人耳目。”


    明夷皺了皺鼻子,都在這樣的地方了,來的都是風月場中人,還有誰有閑情管你一個小小參軍的豔聞情史。


    劉恩朝似解明夷之意,說道:“如今我官位雖微,但人人知我娶了崔氏女,又是京兆尹大人親手提拔,一點風吹草動都會吹到崔式耳中。來此飲酒宴客乃小事,如若知曉我對邢卿執迷,恐怕會鬧得天翻地覆。她族中勢力,怕會將我挫骨揚灰。我對邢卿也始終有愧,收入微薄累卿辛苦……”


    劉恩朝說著,聲音快哽咽起來,嚇得明夷連連敬酒安慰,她可看不得堂堂男兒在她麵前落淚。


    想到劉恩朝經濟如此拮據,外室都養不起,還給自己金珠子,明夷也不好意思再挑他刺。也是,聽來這個崔氏家族簡直呼風喚雨,命苦娶了背景強大的悍婦,隻能打落牙齒肚裏吞了。


    劉恩朝飲盡杯中酒,站起身,向明夷深深作了個揖:“這一年來,累明夷為我背負惡名,為兄銘記在心,必不相負!”


    明夷第一次受此大禮,不知所以,學著他模樣低頭行禮,來不及琢磨他話裏的意思。回過神,又疑惑,如此說來,劉恩朝與師娘子交情比和自己還深,連山卻說師娘子陪宴是看在自己麵上,這是連山真不知情還是另有內情?


    酒足飯飽,靈兒來喚二人休息。明夷心中又開始打鼓,連山話裏意思,她往常應當是在師娘子屋裏休息,加上方才劉恩朝所說,也對得上。這麽說來,劉恩朝是借和她相會的由頭,來此找邢卿廝磨,因此汙了她名聲。可難道與明娘子在青樓相會就比和琴師廝混要好聽些?她不明白。而那些客人所說明娘子的男寵總不可能是說劉恩朝,那又是何人?


    想著,靈兒已將二人請到相鄰的兩間房間門口。劉恩朝那間是東上房,明夷那間是一側的廂房,高下立見。靈兒向劉恩朝行一禮:“師娘子受了驚嚇,猶有餘悸,還請劉參軍多加安慰。”劉朝恩向她點了點頭,請她退下。


    明夷還有遲疑,劉恩朝已是一臉“心照”的表情,推門入房,留她一人在門前立著,呆若木雞。


    大約裏麵看到了明夷的身影逗留太久,門幽幽打開,閃過一個白色身影,迅速將明夷拉了進去。


    明夷還未站穩,就被白晃晃的一片差點閃瞎眼,眼前的人一身白衣,半透的雪白紗絹裏麵是光滑的白色綢袍,腰間衣袂都是精細的白色繡帶,看上去十分考究。還拉著她衣袖的手也是雪白,幾乎和那身白衫融為一體,纖柔細致,令明夷不由縮了縮自己的手,自慚形穢。抬頭往上看,是一張令她更感神往的瓜子臉,隻巴掌大,精致的尖下巴收得剛好,麵白如玉,膚細如瓷,儀神雋秀,細長的眼似有水光翻動,眼眸漆黑如夜,朱唇一點,纖巧可愛,粉粉潤潤像草莓味的奶油,引人遐想。


    明明花魁的容貌,卻並無陰柔氣,也是怪哉。大約是由於兩條峰巒天成的眉增了英氣,眼眸雖潤卻明亮坦蕩,去了嫵媚,多了赤誠。恐怕再妖嬈的衣著姿態都無損他的男兒氣概。與之相比,連山將將漂亮而已。


    白衣男聲音柔和中帶著沉穩感:“明娘子可安好?”


    “好……”明夷遲疑著,打量屋內布置,素淨整齊,卻也無所不備,最醒目的是一張帶著精美卷頭的桐木琴桌,躺著一張極盡奢華的伏羲琴,金徽玉軫,琴穗竟也垂著清潤的玉珠。相比妝台臥榻的素淡,牆上的清雅幽蘭,更顯出主人家對這張琴的珍視,可惜反因此令名琴流俗。


    白衣男目光隨明夷落在琴上,莞爾一笑:“明娘子又要取笑邢卿麽?都怪恩朝,將我的憐卿扮得如此世故。”


    明夷愣住了。憐卿,好好一把伏羲君子琴取名如此嬌豔,實在配不得他謫仙之姿。等等,他是邢卿?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劉恩朝無法娶他入門,要借相會豐明夷來和他廝混,都有了解釋。這明娘子也是仗義,擔下了青樓藏男寵的惡名,兩人情義也算深厚了。


    邢卿迤迤然移步琴前,修長的手指按上琴弦,輕撥細抹,樂音已起,果然音色纏綿,如泣如訴,堪堪盈耳,渾似姣美少婦在耳畔怨一聲:君未憐卿。


    隻這一聲,明夷已起了雞皮疙瘩,此琴此人,真屬尤物,甚似花能解語,也難怪劉恩朝魂夢相係。可歎自己還是看走眼,這人,還是俗了。


    琴聲未絕,屋裏響起推門聲,明夷往門口看,並無異狀,原來掛著幽蘭畫軸的那麵牆竟應聲而開,劉恩朝閃了進來,向邢卿癡癡一望,笑得蜜意甜膩。又向明夷點頭致謝,做出請明夷從牆上之門離開的邀請手勢。


    明夷已了然,劉恩朝扮作留宿師娘子處,而豐明夷則與院中琴師相好。實則兩房相通,暗中交換,成全劉邢那一對苦命鴛鴛。也不多話,省得浪費他倆春宵,大步邁入隔壁,暗門在身後關上。


    隻是,明娘子和這個花魁師娘子,又是否有不同尋常的關係?劉恩朝的事,連山又是否知情,如果知情,為何明知她神智未清還隻字未提?


    這些疑問,並來不及細想。迎麵襲來的香氣已經充滿了明夷的感知。


    與隔壁的房間天壤之別,這個師娘子的臥房滿眼旖旎。暗門那道牆上掛的是巨幅蓮花,豔粉花瓣兒,嫩粉花芯兒,芙蓉出水,嬌豔欲滴。香氣也是水生花的清冷入骨,欲拒還迎。


    明夷的眼光被一張寬大的妝台吸引,雖穿來接掌拾靨坊不多日,她的敬業細胞實在充盈,第一反應就是妝台上的胭脂水粉都是拾靨坊的出品,這也算是明星代言了吧?明夷不由坐在妝台前,細細觀察,想看出每一種使用頻率來。


    餘光看到銅鏡裏一道紅豔,身後四柱大床的淺粉色帷幔打開,纖長的火紅身影越來越近。


    明夷聞得那水生花香越發濃鬱,原來不是屋裏的焚香,而是來自帳中美人身上。


    銅鏡裏看不分明,但明夷總覺得有種莫名的熟悉,那身高,也太奪目了,有普通男子一樣高,隻是確實身段窈窕,在輕薄的衣衫裏,搖曳生姿,配著著攝魂香味,真是生生的步步生蓮。


    出穀黃鶯一般的聲兒:“明夷你終於來了。”


    明夷臉上帶著僵笑,實在也不知道這師娘子名諱為何,嗯啊著回首。


    火紅輕盈的紗羅裙衫慵慵懶懶,繡工精細的粉色褻衣若隱若現,墮馬髻顫巍巍方睡醒亂發飛在頸項,烏黑發絲襯得肌膚雪白,胸口裸露出大片春光,縱明夷是女子也心旌蕩漾。


    鵝蛋臉細膚剔透,細長的眼睡意未消,上揚的眼角自然勾魂,臉頰殘留著酒暈妝,似不勝酒力的嬌媚,點唇已暈開,欲訴還休,與這些日常見的團麵唐女大不相同。


    不對……去掉這烏黑彎月眉,加上美瞳假睫毛,畫個吃土色唇膏不就是她的洪奕嗎?明夷的眼淚一下子奪眶而出,這個世界她有了同伴,不再是孤兒了!


    明夷緊緊摟眼前的紅衣美人在懷,隻覺得她身上發冷,僵直著像受了驚嚇。一分鍾,長似半晌,紅衣女身上暖了起來,手臂環上了明夷的後背,輕柔拍打著,像安撫一個無助的嬰兒,聲音變得略帶沙啞:“是你,真的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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