綾羅下樓時,三步一駐足,是自然而然的不急不緩,隨意如隻是約了姐妹喝杯清茶,


    衣裳也是淺淡的藍襯著一抹嫩黃,不魅不妖,反而襯著天生明麗的容顏格外引人矚目。然而,這種矚目是對於明夷。


    對其他行露院裏尋歡的客人而言,滿眼繁花,看不夠年輕嬌嫩的容顏,多的是豐乳肥臀的招搖,綾羅不過是背景裏不起眼的一叢迎春。


    在明夷看來,這生動無比的迎春花攀爬往清澈的藍色天幕,才是最令人心情舒暢的風景。


    石若山背對著樓梯,看不見綾羅下樓時的豐姿。隻看明夷神色有變,凝望著什麽,便轉身看去。


    明夷不知石若山此刻是怎樣的神情,向來並非麵無表情,因為她在綾羅的臉上看到了一絲轉瞬即逝的慌亂,綾羅該是正對上了石若山的眼神。


    明夷嘴邊不由揚上了笑意,這二人,有戲。


    男女之間,往往一眼決定漫長的糾葛。


    綾羅坐下時,石若山似魂魄未歸,定定不言語。


    明夷得為他二人打開尷尬局麵:“石大哥,這是我跟你說過的綾羅。這位是我新結識的兄長,石若山。”


    石若山畢竟不是毛頭小夥了,立即恢複了常態:“綾羅誠如明夷所言,明麗不凡,令石某自慚形穢。”


    綾羅微微低頭:“明夷謬讚了,郎君雅人深致,今日相識,是綾羅之幸。”


    明夷看兩個原本瀟灑隨性的人都有些拘謹起來,便知是彼此有了好感,自己是功成身退的時候了:“趁夜色尚未落,我需趕回拾靨坊去。綾羅你替我好好招待石大哥,他過兩日便要離開長安。”


    綾羅愕然,未理會明夷,反而對著石若山問道:“如此匆忙?”


    石若山連忙回道:“急事需回一趟揚州,有事料理,預備著半年後將往長安常住……”


    二人又突然沉默,低了頭。


    明夷看自己告別也無人理,笑道:“哈哈,看來我在這兒實在多餘,走也。”


    石若山方覺不妥,起身說道:“我送明夷妹妹回去吧,更為安全。綾羅定會諒解,我會速速折回。”


    明夷將他按回了座椅上:“你們安心飲酒吧,此去拾靨坊路程短,沿路也有店鋪人家,我來往多次,不會不安全。”


    綾羅還要開口相勸,明夷已快步走向行露院門口,向二人揮了揮手,轉身沒了人影。


    平康坊正是華燈初上,酒與美人的芬芳,暖融融撲麵而來,充滿了煙火氣和人氣,活生生,鬧騰騰。


    待穿過平康坊,逐漸清冷下來,沒有馬蹄踏踏,沒有玉臂招招,各色紗織的燈籠也罕見,月色愈加清明。


    明夷停下腳步,仰頭看了看月亮,身上忽而起了雞皮疙瘩。


    有點冷,一種毫無歸屬的冷,從腳底鑽上來,徹骨,像是要將身體的水份都逼上頭臉,從眼眶裏擠出來。


    閉了閉眼,忍住了將要奪眶的眼淚,罵一聲自己矯情,比起平康坊裏迎來送往的女子,比起逃難而來賣兒賣女的婦人,比起戰場上此刻還在為敵情膽戰心驚的士兵,她過的簡直是醉生夢死的快活日子,還怨什麽孤獨無依。


    什麽愛情,什麽動心,都是生活飽足之餘的肖想而已。


    離東市還有一段路,天已完全暗了,行人似乎一瞬間都消失,路上無聲息。


    不對,有淩亂而輕的腳步,像是身後有踮著腳又蹣跚著的人。她的雞皮疙瘩又起來了,卻不是因為自己的亂想,是切切實實感到了危險。


    該死,她就不該那麽好心,拒絕石若山送她的好意。夜路走多了,遲早要遇到鬼的。


    她迅速瞥了瞥路邊的情況,兩邊是已經比閉門的店鋪,看來是沒有人住的,往前十多步是民居,都閉著門窗,並無燈光。也不知如果敲門求救會不會有用。無論如何都搏一搏吧,如果他再靠近點,就去敲門,佯裝親戚來訪,隻要有人回應,就能嚇退他吧。


    如果不行,也得找些防身的器物,前方那戶人家門口有個破缸,上麵壓著石塊,她奪來砸人,或許還能有幾分勝算。


    想好了,她也便顧不得怕了。走過這段,到了東市,應當還有店鋪開著,就安全了。


    可惜預計的一切在絕對的力量懸殊裏,毫無意義。


    她剛念頭閃過,身後的人便行動了,一隻汗津津又厚又大的手掌捂住了她的口鼻,不讓她呼救,另一隻手環住她的胸前,緊緊勒住,讓她幾乎透不過氣暈厥過去。拖著她往後退,她死命掙紮,對方的鉗製絲毫不動,完全呼叫不出聲,一種絕望的情緒徹底把她擊潰了。


    唯有一個念頭,要活著,無論怎麽對她,一定留著她的命,她不想死,怎麽樣都不想死。


    她看不到那人是誰,也不知要把她帶去哪裏,她的腳在地上拖行,薄薄的布靴磨破了,腳後跟似乎也傷了,但那點痛比起她上身快被勒斷的疼痛,已經算不上疼。


    她隻聞到濃濃的酒氣,還有很久沒洗澡的男人毛孔裏鑽出的油膩臭味,絕望更深了。她想過一千種死法,在自己覺得被狠狠傷害不想活下去的時候,卻沒想過,被一個邋遢的男人糟蹋,而後死在某個圍滿蒼蠅臭蟲的陋巷裏。


    如果死,不如有尊嚴地死,死之前,她或許可以攻擊那人最脆弱的地方,一起死也罷!


    眼淚不聽話地流下來,眼前已經模糊一片。耳鳴越來越重,像好多女人在尖叫,她甚至開始希望自己真的暈過去,不用麵對下麵的事情。


    一聲“噗”的鈍聲,一聲巨大的身體撞擊地麵的聲音,淒慘的尖叫,壓過了她的耳鳴,是一個男人殺豬般的叫聲。


    她的身體失去了禁錮,隨慣性往下倒,快要接近地麵,被一雙手環住,扶起。她想回頭,卻被一隻手遮住了眼,很輕柔,很溫暖,帶著草木和藥香。


    她知道那手的主人不想讓她見到,她便不再執拗。用背後感受著,頭往後微微仰,靠到的是一塊堅實,應當是他的胸膛,以此算來,他身高恐怕得有一米九。


    是那個半夢半醒常見到的身影吧,她的心跳迅速加快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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