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上三樓,都是一間間雅致的臥房。明夷猜道:“想來是小郎們的臥房了?”


    殷媽媽點頭:“上八郎一人一間,中八郎二人一間,下八郎四人一間,衣食供給都有差別。而其他不入格的小廝和訓練中的小郎們,都住在教坊後麵的從樓中,不能入內。”


    明夷估算了下,這一圈不過十六間房。怎樣都容不下那四君子。想來,這四個寶貝是另有藏寶之處。


    殷媽媽打開一間房:“留了兩間客房,一間我偶爾來住,另一間以備不時之需,比如今日明夷你自可住下,這是與上八郎同等規格的臥房。”


    岑伯將四角的燭台都點亮,明夷入內觀瞧,不僅咋舌。竹君教坊果真是財大氣粗,這臥房比洪奕的大了三倍,中間一張四柱大床,鋪設的是上等蜀錦床褥背麵。窗邊立著偌大古董花瓶和紅木花架,架子上是形製各異的盆景花栽,應有專人打理,都長勢極好。


    四角的燭台也是銀質的精致物件,造型花鳥栩栩如生。書桌書架應有盡有,座塌、棋台、琴桌,無不華美。誰人也不會想到這是竹君教坊被人巷議的貨腰男子所居住,說是富家公子官府千金的住處,完全不會令人懷疑。


    “殷媽媽對小郎們真是照顧有加。”明夷這句確是由衷讚歎,恐怕再熬幾年她也不舍得為自己布置一間這樣處處撒著金銀般的屋子。


    “若我的小郎每日不是吃最好的,住最好的,他們必然會為了客人的百兩千兩便不惜鋌而走險。那我豈不是老做著虧本生意?隻有讓他們眼界高了,胃口刁了,才有那種出自內心的高傲和自矜,引得起客人的興趣。”殷媽媽說得十分淺顯明白,真像是願意對明夷推心置腹。


    明夷渾身像是被潑了冷水,她現在才意識到自己想得太簡單,即使她有了一棟承未閣,她哪來如此的資產來供養服侍那些貴婦的小郎?哪來金山銀山來堆砌出這樣的雅間?


    何況,這是晚唐。男子手中縱有萬貫家產,家眷即使出手闊綽,哪及得上主家的財富,收成能有一成便已是極樂觀的估算。竹君教坊不計成本的經營方式,必然是有賴於背後勢力強大的靠山,自己的後台,恐怕遠遠不夠。


    她身上沒了力氣,坐倒在四柱大床上。手觸及的蜀錦麵下,是輕薄軟透的蠶絲被褥,如墮雲中。


    殷媽媽讓岑伯退下,閉上門,坐到明夷對麵,靜靜看著她有些倉惶的模樣,仍帶著淺淺的微笑。


    明夷打起精神,仍未放棄向殷媽媽取經:“這許多年,難道未有小郎被客人騙走的嗎?”


    殷媽媽微微皺眉:“曾有過一個,對方不僅拋了大量金銀引誘,最緊要是讓小郎以為自己得到了他真心以待,會一世善待。那位小郎給教坊留了一筆贖身銀,便一走了之。教坊並無贖身一說,但一來銀兩豐厚二來客人身份尊貴,我們也不好追究,隻得不了了之。”


    “這怎生好?這種事情有一必有二,其他小郎效仿豈不壞了大事?”明夷設身處地,自己遇到這種事也會束手無策。


    “有這麽一個例子未必是壞事。”殷媽媽眼神看著床腳,似並未聚焦,這種眼神讓人有些毛骨悚然,“沒過一年,他被客人厭棄了,掃地出門。怕他亂說話,喂了啞藥,怕他亂寫,切了四隻手指,縱有一張傾國傾城臉,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又啞又殘能有什麽出路?我便把他領了回來,在教坊做些瑣事,總好過他在街頭餓死。”


    明夷顫聲道:“殷媽媽真是心懷仁厚。”


    她顫抖,是因為推己及人,她太明白殷媽媽做了什麽。對於富貴通天的人家,要丟了這麽個玩物,哪會用這麽多心思,或直接趕走,或幹脆滅口了事。毒啞、剁手,這隻對竹君教坊有意義,養著這麽個活生生的樣板,誰還敢對客人當真?九成九,出手做這些事的幕後黑手是殷媽媽。


    殷媽媽像是未在意她的異樣,轉臉笑道:“他們都是男子,豈會不懂得男兒的薄幸?縱有一時迷亂,看著這位的下場,豈不知豪門深似海,男寵怎會有善終。”


    明夷自知此生都難以做到如此狠辣,甘拜下風,硬擠出點笑容:“殷媽媽操持教坊和行露院,如此手段,常人不可及。”


    殷媽媽挪近了點兒,長歎了聲:“我為如今的場麵,苦苦支撐近二十年,歲月無情,自知已漸漸無法獨立支撐,一直在找一個能信得過撐得住的人。明夷,你可願助我一臂之力?”


    明夷不由抬手遮住自己驚得長大的嘴,她著實沒想到殷媽媽竟然會有此要求,這一下子打亂了她的節奏,不知如何應對,半晌,回應道:“明夷何德何能?”


    “你是聰明人,我一人之力怎能將場麵做到這麽大。我身後確實有人,現在還不是時候讓你知道,但總有一天我會把你帶到他麵前。後繼之人,我想了很久,能擔得起這擔子,也隻有你和洪奕二人。你有拾靨坊要打理,不能三方周全,但我相信以你的能力,擔下竹君教坊還是綽綽有餘的。行露院那兒我想慢慢交給洪奕打理,她在那兒多年,有威望有手段,不會比我遜色。”殷媽媽的聲音聽來誠懇無比。


    到了這一步,明夷覺得自己往前往後都是錯。推辭,恐怕以後再沒有那麽好的機會去探究竹君教坊背後的秘密,自己也看清了憑一己之力是無法塑造第二個竹君教坊的。應承,她覺得殷媽媽的話可信程度究竟如何她不敢判定,心裏的疑問太多,世上哪有無緣無故的青睞和認可,就如豐四海與殷媽媽的關係,還依舊是個迷。


    事到如今,幹脆都撕開了說,不能糊糊塗塗走進別人設定的路。


    明夷想明白了,也不再逃避,直視殷媽媽的眼睛:“那您跟我直說吧,我不信你曾與我阿爺有什麽情緣。事實如何,若真信我,就別再隱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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