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夷將承未閣的事安排了一番,又要勞煩殷媽媽一陣。出發前夜,她知道必須和邢卿聊聊了。


    她走到邢卿門口,腳步沉重,抬手許久,閉了閉眼,叩門。


    吱呀響了,兩道門一同打開。一道是邢卿,一道是隔壁的成言。


    邢卿眼中一片澄明,如清澈潭水,卻無人知曉那水有多深。成言眼中一片愁霧,朦朦的似要凝成雨,始終散不去。


    邢卿淺淺一笑:“哪裏說話?”


    “園中吧?今夜月朗、無風。”明夷都不由小心翼翼起來。


    成言轉身回去,邢卿出門,閉上門。


    成言再回還時,手中多了件毛皮大氅,披在邢卿肩上:“穿上好。”


    邢卿點了點頭,未說話,也未看他,徑直走在前頭。他纖弱的身子,在寬敞的大氅襯托下,更令人覺出一種倔強的脆弱,心疼不已。


    明夷拍了拍成言的肩:“沒事,你先休息吧。”


    成言欲言又止,還是生生把想一同去的話咽了下去。


    說是月朗,卻正是月缺時分。小小的月牙掛在璀璨星空之中,顯得孤寒無比。好在無雲,那輪彎月雖纖弱,卻不失光芒。


    院內樹木早沒有了枝葉繁茂的盛景,落霜時分,處處都讓人生出寒意。


    邢卿在亭中站定了,聲音微微有些發顫:“我知道夏娘子前兩日就回來了,正等著娘子找我說話。”


    明夷想象得出這幾天邢卿心中的糾結,十幾年來追尋的答案就在麵前,卻心內忐忑,不敢直麵。


    “是,夏娘子找到了王掌門的女兒和藺掌門的徒弟。他們已經出發回程了。我見過他們,不過也隻是為了印證我的猜測。實際上,在他們來之前,我已經有了線索。”明夷說得幹脆。


    邢卿轉過身,直直看著她:“娘子未直接告訴我,是因為報仇無望?”


    明夷坦言相告:“我基本肯定,你的仇人與那三家不是同路人。”


    邢卿怔怔看著她,並不明白。


    明夷將自己的推測,整個事件的時間線一一解釋給他聽。邢卿非常聰明,悟性強,對他解釋並不困難。


    邢卿定定聽著,到最後,漸漸頹然,坐到亭中石凳上,手扒住石桌的邊,青筋凸現。


    “如此說,滅我家族的是宦官?”他臉上像是落上了霜,精致的線條生生冒出了寒氣。


    明夷點頭:“以我推測,這是最大的可能。”


    邢卿抬臉看她:“成言說,令狐家和偷琴之事有關?”


    明夷恨不得財成言幾腳,這個嘴沒把門的家夥,她不能把令狐家牽扯進來,一是為了時之初,二是為了邢卿。馬元贄他們在宮廷之內,是邢卿摸不著的,令狐家則不然,若邢卿貿然去令狐家尋仇,喪命的一定是他。


    明夷連忙解釋:“令狐家一向忠於聖上,定是一直在尋找失落的七煉琴下落,應當與當年血案無關。”


    邢卿苦笑一聲:“不管對方是皇帝還是宦官,都是我摸不著的。”


    明夷鬆了口氣,安慰道:“這是時勢,也是天局。就如王娘子,她失去了父兄,還是堅強走了下來,現在兒女成人,上天給了她補償。那位藺家弟子也是,娶妻生死,繼續有希望的人生。邢卿,你也應當從過去解脫出來了,你還有很長的未來,還有人在關心著你,愛著你。”


    邢卿臉上寒霜未化:“娘子告訴了成言我的身世?”


    明夷被他的表情和語氣嚇了一跳,他似乎帶著很強的恨意,明夷忐忑道:“是,我希望他能更了解你,知道怎麽去陪伴你,安慰你。”


    邢卿仰頭朝天,無聲,胸前起伏,嘴角抽搐,似乎是在笑,可臉頰慢慢掉下淚來,落在皮毛大氅上。


    明夷被他無聲的笑中落淚嚇到了,她感覺得到,那是極度的痛苦,像是要將他的胸腔撕裂。明夷覺得自己都開始呼吸困難,很壓抑,壓抑到想放聲大喊。她更想上前從背後抱住他,求他喊出聲來,可她沒有立場這麽做,此刻他的痛苦雖然不是源自她,但她也是那個在旁邊遞了一把刀的人。


    明夷明白,這痛苦不僅僅是因為成言知道了他的身世,更多是因為知道了自己的仇人,卻無力複仇。告訴成言的,是她,替他找出真相的,也是她。或許,讓他一直在追尋和疑問中,會更好些?或許他真的會在成言的陪伴下,漸漸放下?


    可一切,都來不及了。


    邢卿深深呼了口氣,依然沒有看她,喃喃道:“原本,我還有一個逃避的角落,就是成言麵前,他真的單純,單純到不知道我為什麽常常不開心,所以他會用各種辦法來逗我,很傻。現在,連著一個角落也沒了,我不知道怎麽繼續麵對他,他眼裏滿滿都是同情和擔心,他想要說出的安慰,都是我不需要的。所以,他也不知道怎麽對我說話。”


    明夷臉上一涼,落了兩行淚:“對不起……”


    邢卿一抬手:“不是你的錯,我知道,尋找這個答案,是我央求你的。你收留我,幫我太多。我很感激能遇到你們,但不能繼續這麽下去了。”


    明夷驚道:“你有什麽打算?千萬不要意氣用事,你想要如何,我們可以一起商量,等我們幫派的人都聚在一起,等上官幫派可以獨當一麵,不管做什麽,總能容易些。”


    邢卿搖著頭:“我不知道,現在我還沒有想起,要怎麽做。但我會想起來的,到那時,如果我走了,你們不要去找。幫我照顧好成言。”


    明夷不知道該說什麽,未經曆過的人所說出的放下都太過於輕鬆,毫無意義。她隻能說:“好。如果有需要我們幫的,隻管開口。”


    邢卿點了點頭,走出亭子:“知道了。”


    明夷呆呆站在亭中,看著他走遠,有一種預感,這個背影,會漸漸消失,到自己看不到的地方。這個夜晚,會是一場變動的開始,而自己,在無意識之中,推了這一把。對自己而言,不知是福是禍,對邢卿而言,恐怕她是將他推入了深淵。2k閱讀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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