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桌人麵上風平浪靜,一個個腦中怕是飛快算計著,唯恐落入了對方的套或是被人當了刀使。


    這也是明夷第一次認識到真正的申屠兄弟。沒有擺在臉上的匪氣,沒有充斥在他們身邊的那股子衝動和殺氣,這二人確實是領袖之選,冷靜、謹慎、心思細密而又勇猛果斷。


    她手心有汗,渾身發熱,好像要啟動全部的自己才能與麵前這兩人抗衡。


    夏幻楓從未讓她失望過,輕輕在她手背上拍了拍,不急不緩,傳達著強烈的信息:沒事,有我。


    她感激地看了夏幻楓一眼,卻見他鼻梁上微微滲出了汗。


    申屠又嘴角翹了下,笑得有些令人發寒:“豐幫主這一番好計策,確實讓我聽得入了神。可我是個粗人,私鹽能賺錢我懂,做工坊能賺錢我也懂,但究竟是多少錢現在我也摸不到看不著。最緊要的是,賺錢雖然很好,但做幫派總不能光看著錢吧?”


    申屠一也開了腔:“看來豐幫主不愧是個生意人,賺錢的事著實很擅長。一起做生意我們是來者不拒的,但豐幫主之前提出三家鼎立之事,看來不隻是要和我們一同做生意,還想讓申屠世家為上官幫派保駕護航,要不分彼此進行合作。此事,涉及我幫中上下兄弟的安危,我不得不慎重考量,也請豐幫主見諒。”


    明夷閉了閉眼,事到如今,臨門一腳,她必須豁出去了,牛皮吹得越大越好!


    “兩位幫主說得對,我豐明夷是個商人,骨子裏就脫不了商人的本性。而申屠世家多是好漢,胸襟不同。正因如此,合作才天衣無縫。我取利,君取天下。我在長安活這二十幾年,能用十年埋下伍謙平這條線,自然還有別的線。旁的不敢說,隻要申屠世家肯支持我上官幫派,我自有辦法讓我們兩派得到朝廷中新的更強的助力,並讓天一幫永遠困在杭州,無法翻身。”明夷言之灼灼,半點心虛都不露。


    申屠兄弟沉默了會兒,申屠一開了口:“豐幫主需要我們何時派人入揚州,何時入長安?”


    此話一出,明夷心定,默默出了一口長氣:“入揚州之事,越快越好,我小寒要大婚,揚州的兄弟會借此機會進入長安慶賀。也就過十天左右便要出發,麻煩幫主派人過去,帶著我的書函,送給儲娘子。由她安排護衛之事,私鹽生意也都由她進行安排。”


    申屠又驚奇道:“大婚?是要嫁與伍大人為平妻?”


    明夷搖了搖頭:“是與我幫時之初,為避人耳目,便於行事而已。”


    此話說出口,明夷的心裏狠狠抽了一下,又痛又悶,快要喘不過氣來。


    申屠一終於也肯交個底:“我幫兩位副幫目前都潛伏在長安,我會傳書去,安排他二人登門拜訪豐幫主。到時,有何需要他們做的,和如何安排我幫幫眾入長安,與他二人直說便是。”


    話說至此,已無需多言。左不過又是一頓大餐,歌舞升平。盡避申屠兄弟多番邀請兩人多住幾日,在洛陽一賞秋色,但明夷早已精疲力竭,寧願在途中奔波,也不願再與這兩人多做周旋。


    送行酒到了最後時刻,堂下一人匆匆來報,說有緊要之事。


    申屠一看二人在座,方才說了要合作無間,自然要有些姿態,說道:“並無外人,有事便說。”


    那人回道:“滎陽出事了,盧娘子吵著要去長安找她夫君,下人攔都攔不住,隻得將她關在屋中,她夜半攀窗逃出,摔倒在園中,腹中孩兒沒保住,盧娘子也瘋癲了。”


    夏幻楓臉色煞白,他自然知道那盧娘子正是鄭顥的心上人,腹中骨血是鄭家血脈。可事已至此,又當如何?他瞧了申屠又一眼,眼淚嘩嘩落了下來:“我可怎麽對鄭兄交代啊!”


    申屠又自知是自家看護不力,長歎了聲:“幻楓,是為兄辜負了你的囑托,隻是這當如何處理啊。”


    夏幻楓一臉無奈,按著心口:“你讓他們好好看著盧娘子,再不要出什麽事。我尋個機會跟鄭兄說吧,便說盧娘子相思成病,沒保住孩子。”


    明夷見此,說道:“我與長公主倒還說得上幾句話,看她倒是對駙馬一片癡心。我尋機會促成公主與駙馬琴瑟和諧,如果公主能懷上孩兒,駙馬應當不會因為盧氏之事過於介懷。”


    明夷雙手握拳,指甲扣入手心。這話她確實是故意說了,以表自己在長安的人脈,已經達到與長公主交好的程度。且長公主如果和鄭顥琴瑟和諧,對她確實百利而無一害,她也不想因為盧氏的事,影響鄭顥與夏幻楓的關係。


    可冷冰冰說出,鄭顥會因為公主的孩子而不在意盧氏的孩子,這種話,在申屠兄弟耳中是理所應當的。明夷自己清楚,鄭顥是真心喜愛盧氏,他與盧氏的結晶,誰也代替不了。自己卻要如此貶低他二人的感情,可這又如何呢?她連自己和時之初的感情都可以拿出來說,輕描淡寫一句,避人耳目。


    她真的敬佩又厭惡現在的自己。


    離開洛陽,明夷有一種直奔揚州的衝動。


    她不想這麽快回去長安,不想到那個處處都讓她精神緊繃的地方。她想回揚州,而後去常州。到那個琢初橋邊,等著她日思夜想的身影出現。到運河邊,看千帆過盡,水波漾漾,坐一整天,什麽都不想。


    或許,到了那兒,見到時之初,找到了令狐綸。她會突然在初雪的江南小城,放下了所有的執念和野心,不再為十年後的境況擔憂,過一日算一日,拉著時之初的手,在石橋邊小茅屋裏住下,做一對最平常的夫妻。


    或許永遠隻是或許,想象也隻會終於想象。她還是一路向長安去,見到凋敝的民生,沿街的乞兒,看到骨瘦嶙峋的老人,衣不蔽體的婦人,所有浪漫的想象都散去,毫無蹤影。她必須贏,永不為一茶一飯擔憂,永不懼任何藩鎮軍閥的武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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