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盡平生憾事,唯死最自悲涼。


    少女那一聲呼喚,令聞者心腸牽動,百感叢生。


    那重重疊疊的虛化人影中,有一魁梧漢子也身體顫抖,他被許多身穿破爛盔甲的人影拱衛著,那些是和他一起守城而亡的將士。


    “爹!”


    小郡主再也忍不住,失聲哭喊,想要掙紮著向前,卻虛弱的跌倒在楊戩身前。


    眼淚如同珍珠斷線一般不斷砸落,哭聲悲慟,又帶著無盡的惶恐無助,與淒涼。


    那些人影不過是凡人魂魄的呈現,被煉魄葫蘆剝奪了本源。


    此時,這些魂魄本身十分‘脆弱’,顯化已是不易,更遑論說話。


    尚德候的魂魄眼眶含淚,終是仰頭呼喊狀。


    尋仙不得,卻死在了‘仙’手中;


    守土衛疆,卻一夜之間城破人亡。


    為將一生,若是落得戰死沙場、馬革裹屍,倒也算一份快意血性之事。


    未曾想,竟一夕死在邪魔歪道手中,險些連投胎的機會都沒!


    他該如何不怨,他該如何不恨!


    可隨著楊戩口中不斷念出那度人魂魄的道經,尚德候心中的恨意不斷被洗涮。


    等最後,峽穀中的身影去了七七八八,猶自留下數千披掛著甲胄的魂魄,這些魂魄也不斷被淨化掉怨氣……


    可,他們始終不願離去,猶自沉默著,看著遠方。


    “唉,”付東流在旁沉聲道:“諸位都是忠君愛國之義士,卻被方外妖道所害,心中自有怨氣。”


    “但那妖道已被這位小兄弟用巨石砸死,魂飛魄散,大仇已報,爾等何必再留戀?”


    “今日有這位小兄弟在此,以自身福源度化,此乃爾等機緣所在。輪回路上自有鬼差多關照,望鄉台上也少鬼差催促,輪回殿前更可得一份庇身法碟,令爾等轉投人道。”


    “為何還駐足不行?快快去吧!”


    一股拉扯之力自金門而來,卻是催促著這數千將士上路。


    那尚德候的魂魄顫顫巍巍,雙腿慢慢彎曲,最後跪向了楊戩。


    數千將士沉默中,亦然。


    那小郡主已經哭的昏厥了過去,楊戩的度人經文也快誦讀九十九遍。


    那淡金色的鬼門發力,數千魂魄被吸的不斷後退,但這些魂魄都在緩慢而堅定的磕頭。


    等三叩首後,尚德候與數千將士起身,再無留戀,化作一道道流光,撞入了那淡金色鬼門之中。


    鬼門漸漸消散,清冷月光鋪灑而下,隻有那昏過去的少女,在睡夢中猶自嗚咽。


    楊戩緩緩睜開雙眼,輕輕一歎。


    那淡金色的鬼門破碎,最後凝結為一道金光,直接撲向了楊戩。


    楊戩心中一動,知曉了這是他度化這些魂魄所得的功德,但心中即可泛起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總歸就是不舒服的感覺。


    似乎,玄功在排斥這道金光。


    極端排斥!


    金光眼看就要鑽入楊戩胸口,但楊戩卻驀然抬手,不將這些金光收起來,反而用手托著,直接將金光挪向一旁。


    付東流在旁邊看到這一幕,眼又直了。


    功德這種玄之又玄的玩意兒,這少年都能隨手把玩?


    原本,洪荒大能若是不想讓功德進身體,都是用一些靈寶吸納功德之力,從而促使靈寶蛻變。


    而楊戩此時身無長物,最珍貴的就是修行用的陣盤,那陣盤雖複雜堅固,卻根本不是什麽有靈性之物。


    可吸收,八九玄功卻極為排斥,直覺得那是‘謀害本玄功修行者’的劇毒一般。


    “倒是便宜你了,”楊戩心中一動,隨手將那道金光引到身前,直接摁入了地上趴著的少女眉心。


    旁邊那付東流眼都看直了,心中暗歎,眸子中也劃過了些許羨慕與鬱悶。


    而這時,或許是念付東流幫助楊戩度化這數不清的魂魄,又有一道如同頭發絲般的金光自天上來,鑽入付東流的眉心。


    付東流道軀震顫,目光中滿是驚喜,趕緊閉目療傷。


    轉瞬過後付東流就睜開眼,修為竟然有些許進步;而一道烏光從眉心竄出,化作了一縷黑煙消散。


    “呼,總算弄出來了。”付東流長長鬆了口氣,雖然手臂顫抖,卻能慢慢抬起來了。


    楊戩側耳,聽到了轟隆隆馬蹄聲,似乎是有大隊騎兵在山路行進。


    他不想再多事,道:“前輩,能動了嗎?不如先去我住所養傷。”


    付東流此時有意結交,而且心底也認為承了楊戩天大的人情,對著楊戩拱手道:“如此,多謝少俠了。”


    言罷,付東流雙腿有些輕顫著站起,而楊戩已經將昏倒的少女再次夾在肋下。


    付東流尷尬的對楊戩一笑,楊戩心中了然,抬手扶住了付東流的胳膊,托著這位‘前輩高人’疾奔而去。


    其實,如此近距離的接觸,無論是楊戩,又或者是付東流,心中都有些打鼓。


    防人之心不可無。


    莫說有點恩情就能十分信賴,修道者的江湖更是凶險,傻傻的信任旁人,怕是最後連自己死都不知道如何死的。


    楊戩還好,玄功可及時提醒危險,而且是拿住了這位‘前輩’的脈門,占據主動。


    付東流就提心吊膽的多了,闖蕩多年,也從未被人如此近身。


    莫說是一個身居‘怪力’的陌生少年,如花美眷、紅顏知己都未曾如此抓住過他。


    這其實也在冒險,但付東流被楊戩托起身形後,心中反而少了幾分忐忑,多了幾分親近。


    大抵,身體接觸什麽的,男修士也會有些微妙的心理變化吧。


    楊戩的身影幾次跳躍,縱身竄入林中,幾息便消失不見。


    不多時,就有一隊隊黑甲騎兵闖入此地,看那被一劍削出來的數百丈長‘深穀懸崖’,又看那以‘奇特’姿勢立在其中的石山……


    這群騎兵負責指揮調度者也不傻,立刻讓手下人馬噤聲,慢慢退去……


    接下來幾日,千裏之地兵災亂起。


    原尚德候鎮守的邊陲重鎮一夜被破,尚德候所屬的王朝來不及反應,大隊敵軍已經開拔闖入國境。


    戰火肆意燃燒,百姓流離失所,每日都有萬人之上的對戰爆發,更有牽扯十數萬兵馬的決戰醞釀。


    鐵騎隆隆,一批又一批的將士,在那被焚燒一空的邊城旁衝過。


    方圓千裏區域的靈氣也被血氣沾汙,變得有些不純,多了許多雜質。


    這幾日,楊戩原本借居的洞府又多了兩人。


    付東流借此地養傷,並和楊戩越混越熟,兩人喝了兩次酒,夜談幾次後,也心折於彼此氣度,相交甚篤。


    兩人以道友相稱,經常談天論地,卻不論道經修行。


    因為楊戩雖然力氣強悍,但修為,實打實的有點低。


    付東流如何會讓楊戩難堪?隻是在說自己遊曆時的諸多趣事。


    而這些趣事,也成了楊戩去了解這片天地修道者現狀的一扇大門,聽的也是心中向往。


    那小郡主,哭了兩日,睡了兩夜,整個人如同癡傻了一般,在洞府中霸占了那張床,每日渾渾噩噩。


    她那種靈氣勁,卻也消散了很多,眉目間總有化不開的陰鬱。


    每當楊戩和付東流在洞口喝酒交談,她也會愣愣的聽著,漸漸的眸子裏也多了少許的活力,不知她在想什麽。


    楊戩還是每日如常的熬筋煉骨,但也沒傻乎乎的直接把陣盤什麽的拿出來。


    財不露白,這種事楊戩還是知曉的。


    而付東流看楊戩負山而行、逆擊瀑布的修行方法後,又是一陣合不上嘴,隻覺這世上最瘋狂之事也莫過於此。


    不煉氣的嗎?


    不凝神的嗎?


    不修金丹道,何渡凡塵潮?


    這少年,到底師承何方?又到底是何跟腳?端的是讓人捉摸不透,又望而生畏啊。


    難道這少年是誤食了啥天材地寶?


    如果不是確認了楊戩人族身份,付東流還真以為楊戩是什麽人形凶獸之後……


    但,就算付東流心中好奇的要死,卻也沒開口詢問,畢竟跟腳在洪荒中也算是個人重要的私密。


    一旦暴露跟腳,出身、本體暴露倒是小事,若是被仇敵推算出本命法寶、神通,那可就陷入被動的地步。


    楊戩在交談中也隻是提到幾次,他有明師教導,放他在凡塵曆練。


    雖然不清楚楊戩的底細,但付東流相信自己看人不會看錯,而付東流對楊戩心中的評價,或許八字可以概括:


    為人正直,出人意料。


    故而,當付東流療傷幾日恢複了大半修為,想要離開此地時,他對楊戩發出了邀請。


    “道友,你也知這片天地早已經不適合修行。”


    楊戩點點頭:“嗯,這裏靈氣已經漸漸消散。”


    付東流笑道:“之前我也與你提過,這片天地間最後的修道門派盡皆聚集在一處秘境中,那秘境乃是上古大能開辟而成,其中靈氣乃是此間的數十倍,也隻有那裏,還有我等修士的殘喘之地。”


    楊戩其實早就在付東流口中得知了那處秘境,也猶豫過,自己是否要進入此間修行。


    他倒是不用擔心靈氣的問題……


    付東流如何看不出楊戩的猶豫?


    少年人,這份謹慎最難得。


    但付東流開口隻說了兩件事,就讓楊戩打消了顧慮,決定同往。


    “那片秘境中,有修道門派數百,更因這片天地靈氣消散,有十多門派的祖師乃是由武入道,十分不凡。”


    由武入道!


    楊戩瞬間意動!


    而付東流露出淡然的笑容,但卻仿佛有成竹在胸,繼續道:“秘境之中有種很常見的玩意兒名為天心石,大抵是咱們這種靈氣消散的天地特產的奇珍。”


    “雖然天心石沒什麽作用,但巴掌大小就有數千斤重,你倒也不用每天背著大山來回奔走,不雅,實在不雅。”


    楊戩也不客氣,起身抓住了付東流的胳膊,“勞煩道友帶我前去了。”


    “哈哈哈,好說,好說!”付東流仰頭大笑,又對楊戩挑眉弄眼。


    而後,兩人同時看向了洞中,楊戩看向付東流,而付東流也想還上欠楊戩的人情。


    “我有幾個師妹一直吵吵囔囔著收徒兒,這小姑娘資質很不錯,她們必然很歡喜。”


    楊戩輕輕一歎,並未多說,隻是轉身走入了洞中。


    而那小郡主聽到兩人話語卻並未露出半點欣喜,隻是自己茫然的坐在那,那小臉上的空寂,讓人心中酸澀。


    也不知楊戩說了什麽,她點頭答應隨付東流回去拜師。


    少頃,一道紫芒劃過天際,飛向了天邊晚霞。


    世間之事,因緣際會,卻當真說不清道不明;


    可歎那尚德候半生尋仙,蒼涼度日,最後更是無妄而死;可他的小女兒絕處逢生,卻直接拜入這片天地間最頂尖的幾處修仙聖地之一。


    命數,最是難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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