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輩子的境界,應當已經超脫了鴻蒙所限吧。


    楊戩有些苦笑的站在那,渾身上下氣息亂閃,動都不能動,眼前盤旋著那一刀劃過的痕跡。


    大道至簡,大道不及。


    此時他渾身上下,每一點力氣,每一分玄力,甚至每一滴鮮血都被榨幹了。


    周遭,五麵銅鏡化作了粉末,在各處緩緩下落,像是在宣告什麽落幕……


    掌心中,那殘刀刀柄的光芒緩緩黯淡了下去,隻留下了那殘刀的一聲輕歎,再沒有多言。


    百丈之外,第二神將紫覃冷陌身形躺在紫褐色的血泊中,渾身上下十分平整,隻有脖頸上的一抹刀痕。


    劍斷,槍折,刀隕,錘散……


    似乎已經達到了道的極致,站在了至強者頂點的存在,在殘刀那一刀之下,顯得那麽的不堪。


    那自然不是殘刀之力,而是殘刀在無數歲月之中,自它主人渡彼身上沾染來的道境與奧義。


    這一刀,已是殘刀的極限,也是楊戩的極限。


    而這一刀,也堪堪斬斷了紫覃冷陌的大道,斬斷了他那已經沒什麽感情的神魂。


    咚!


    前方,那大殿中再次傳來了一股恐怖的威壓。


    楊戩苦笑了聲,低頭看看自己的掌心,隨後拽著已經被裂痕爬滿的長槍,在這斷牆殘桓中有些艱難的前行。


    枯竭的玄血和玄氣再次開始恢複,但像是涸澤而漁焚林而獵,此前殘刀的一記神通抽走了他大半條性命……


    他也想休息,如果不是已經有些趕不及。


    “不要去……當我求你……放過她……”


    微弱的嗓音從背後追來,楊戩目光之中劃過少許黯然,但腳下依然沒停。


    “我總要去做個了斷,來世,莫要再想起此前。”


    略微扭頭看了眼渾身開始枯萎的屍身,楊戩心底莫名有些荒涼之感。


    他大概已經明白,到底發生了何事。


    但此時卻依然有些疑惑,不知在背後一步步推動這些事,似乎早已經安排好了一切的,到底是古時的強者,還是今時的別有用心之人。


    不管如何,他都要去。


    距離答案已經隻剩下最後一步,他若就此折返,或是就這般停步不前,當真會留下天大的遺憾。


    思來想去,人這輩子所求的,其實也就‘心無憾’這三個字吧。


    一步一步,楊戩走在那褪去了色彩的玉石路上,仿佛這片廢墟之中還有一些殘存的生靈在對他言說著什麽。


    爬上了台階、踏入了那宏偉的古殿,楊戩看向前方,入目卻是一片星海。


    大殿似乎被這片星海所淹沒了,而腳下的路也如同虛無一般。


    幾道身影就在星海最深處,一名白衣女子背對著他站著,正是那個到此時剛要謀麵的大姐。


    “輕靈……”


    楊戩幹裂的嘴唇喃喃了聲,目光已經有些迷離。


    而在‘大姐’身前有一座祭壇,祭壇之上有一個座椅,一具幹屍就躺在座椅上,體內卻蘊含著驚人的生靈之力。


    這就是永恒神王?


    一具幹屍?


    楊戩頓時明白這片星海是何物了,這應是被‘大姐’布置在此地的、永恒神王的星塵。


    咚!


    那心跳聲再次出現,幹屍的身軀有一瞬的顫動。


    而在這祭壇之上,六道輪回盤靜靜的旋轉,在六道輪回盤正下方,女媧娘娘被幾道光芒凝聚的枷鎖纏繞。


    仿若祭品一般。


    大師伯?


    楊戩瞳孔一縮,因為他看到了倒在了祭壇旁不遠處的青衣道者,他胸口破了一個可怖的大洞。


    這是怎麽回事?


    大師伯真的死了?自己此前推測有誤?


    帶著少許疑惑,楊戩一步邁出,整個人強行提了一口氣息,神槍輕輕震顫。


    那正對著祭壇出神的大姐突然轉身。


    那張麵龐瞬間讓楊戩心底一緊,三分似輕靈,七分似故人。


    “你就是楊戩?”她聲音沒有絲毫波瀾,目光倒是有少許訝異,“你如何勝的羨空與冷陌?”


    楊戩目光閃動,隨後淡然道,“我在不死火山撿了一塊廢鐵。”


    “如此,倒也能說的清了。”她緩緩轉過身,說不出是什麽威儀,也無法用言語訴說她到底如何如何美貌。


    此貌凡俗不可見,仙子聞聲黯無顏。


    “此時我殺不殺你本已無關緊要,父親即將蘇醒,你做任何掙紮都將會是徒勞,但,”她緩緩閉上雙眼,身周的氣勢突然淩厲了一些。


    仿若從一瞬之間,九天仙子化作了幽冥厲鬼!


    那聲音之刺骨冰寒,讓楊戩幾乎道心崩散!


    她忽而抬手,對著楊戩一掌拍出,隔著不知多遠,一抹流轉著冰寒大道的遮天掌印,瞬間出現在了楊戩身前!


    “你動了不該動的東西,你竟敢動我都敢去碰的珍寶!萬死也莫贖!”


    “戰!”


    楊戩猛地仰頭怒吼,雙手擎住三尖兩刃槍,身形躍起,一槍砸向了那手掌的掌心!


    但……


    乒——


    這杆伴隨楊戩東征西討,三番五次激鬥至強者的神槍,竟在這道掌印麵前直接崩碎!


    而楊戩的身形也被瞬間打飛,直接倒飛出了星海,跌落在了大殿入口。


    骨骼盡碎,氣機決斷!


    “哼!”


    ‘大姐’冷哼一聲,胸口少許起伏,隨後轉身看向了祭壇寶座上躺著的幹屍。


    ‘那是誰?’


    一抹平淡的意念流轉開來。


    “生靈罷了,”‘大姐’低聲說著,“父王,孩兒這便助您複生,但請您切莫忘了答應孩兒之事。”


    ‘你要什麽,父王不會給你?難為你這麽多歲月奔波。’


    “孩兒無悔。”


    她雙手在緩慢的結印,身後出現了九條大道,與羨空的大道有些類似,九條大道融於一株青青的柳樹之中。


    而在柳樹之下還有一口小小的池塘,池塘中飄著幾朵簡單的白蓮。


    她隨手將一朵白蓮招來,緩慢的遞向了那具幹屍的心脈,但目光之中又露出了幾分猶豫。


    “父王,您當真會助我複生他嗎?”


    ‘我與渡彼並無仇怨,隻是各自的路走到了盡頭,想要跳出鴻蒙桎梏。’


    ‘我選擇的這條路與他所選之路背道而馳,二不可共存,才有此前那一戰。’


    ‘待為父複生後,讓他歸來不過易如反掌,但為父隻會賜給他一條無法爭鬥的大道,讓你與他廝守便是。’


    那大姐頓時麵露欣欣然,而在上方吊著的女媧卻隻是冷笑了一聲。


    但此時的大姐根本聽不進任何話語,她輕輕呼了口氣,玉手有些輕顫的,將那朵蓮花送入了幹屍體內。


    而後,靜靜的後退幾步,跪坐在了祭壇旁,靜靜等待著。


    咚……咚……


    緩慢但卻有力的心跳聲在星海各處出現,星海光芒不斷閃爍,那幹屍身周出現了一抹抹玄之又玄的道韻,將它自身包裹在了一層金色的雲霧之中。


    她的呼吸都開始有些不穩了。


    一顆心兒輕輕顫著,在那期盼著,等待著,似乎下一瞬,她心中念了無數歲月的那個男人,就會出現在她眼……


    “嗤……”


    一旁突然傳來了笑聲,她立刻抬頭看去,目光之中殺機湧動,卻又有些疑惑。


    那具被她一指點破了心脈的屍體,此時竟發出了一陣陣大笑,直接坐了起來……


    “哈,哈哈哈!咳咳咳!哈哈哈哈!抱歉,實在忍不住,大姐你繼續,繼續,當我不存在便是。”


    玄都胸口的破洞在迅速收攏,而他捂著胸口慢慢站起身,嘴角帶著簡單又開心的笑容。


    但‘大姐’卻是略微皺眉。


    真身本該不過準聖境的玄都,此刻的氣息,她竟有些看不透。


    一把長劍入手,‘大姐’緩緩起身,話不多說,一抹劍光極快的劃過,玄都頓時身首異處,頭顱拋飛了出去。


    但奇怪的是,絲毫沒有血跡。


    玄都身影一閃,出現在了一旁,頭顱在脖子上好好待著,仿佛剛才那一劍隻是幻覺。


    他含笑揮了揮袖袍,數十道與他一模一樣的身影出現在他身後,竟一個個都顯露出了至強者的氣息。


    “夢中化身我多的是,大姐你可以多殺幾個,讓我看看你氣急敗壞是哪般模樣。”


    大姐握住劍柄,冷聲道:“你究竟是何人。”


    “我?孟洛啊,大姐您不記得了?那個從太初就跟隨在大姐您身邊的少年,”玄都眉眼帶著笑意,又仰頭大笑了一陣,“痛快!當真痛快!”


    “閉嘴。”


    “讓我閉嘴?你當真?我接下來可是要告訴你,有關你那情郎之事呐。”


    玄都笑眯眯的說了句,大姐下意識踏前半步。


    “你到底在搞什麽名堂?”


    “這話可是說來話長,我先說點讓你感興趣的,比如渡彼的下落。”玄都打了個響指,身旁浮現出了一抹雲霧,其內出現了清晰的影像。


    是大姐此前在洪荒所見的那副畫麵,那普通的房間中有個年輕男人露出了半張臉。


    大姐的目光頓時有些癡迷,而此時,畫麵卻並非靜止,而是在動。


    裏麵的男人從書桌旁伸著懶腰站了起來,走到了一旁會發光的板子前,坐下,托著下巴看著什麽。


    啪。


    玄都打了個響指,畫麵到那時一變,變成了這年輕人走在街上,低頭拿著什麽在觸碰,但在路口處,被一輛突然衝過來的‘鐵箱’撞飛,整個人倒在血泊中。


    大姐幾乎抓不住劍柄。


    “他怎麽了,你為什麽不救他!”


    “你果真已經沒了什麽理智,”玄都淡淡的說著,“我怎麽會不救他?如果不救他,我怎麽能看到這一處好戲?”


    畫麵中,一抹虛影有些迷茫的飄在空中,忽被扯入了袖口。


    這畫麵都是以玄都大法師的視角展開,那袖口自然就是玄都出手,收走了‘渡彼轉世身’的魂魄。


    然後,星辰、星海一晃而過,玄都似乎飛到了這片廣闊無際的星海盡頭,熟悉的天地壁壘再次出現。


    是永恒神國的這一麵。


    玄都對著天地壁壘拍出一掌,而天地壁壘另一側似乎也有道道光影閃爍。


    內外合一,玄都打開了一條通路,幾道與玄都相差無幾的身影迎來,融入玄都身軀之中。


    都是夢中身,都是至強者。


    隨即,玄都祭起了時輪大道,一把長尺出現在他手中,長尺引著玄都衝入了一道色彩斑斕的漩渦之中。


    天地壁壘之內,玄都自身的歲月在迅速回溯……


    當玄都衝出漩渦時,已經衝出天地壁壘,身形一閃,出現在了那片天地之前。


    洪荒五部洲。


    然後,玄都靜靜等待著什麽,在四處尋找著什麽,畫麵不斷閃爍,最後停在了一處南贍部洲的土城,尋到了一個奄奄一息的男童。


    男童身旁,一個小小的人兒依偎在炕邊,似乎已經餓的快昏過去了。


    “跟腳倒是不錯,便是你吧。”


    玄都抬手點在了男童額頭,抓出一縷魂魄掐滅,又在袖中取出了那一抹虛影,打入了這男童身形之中。


    隨後,他出門大笑而去……


    畫麵一轉,男童備著那小姑娘艱難的行走在昆侖山前的路上,喂給小姑娘野果之後,偷偷將自己本該吃的野果藏了起來。


    他們似乎食物不多了……


    畫麵又一閃,男童跪倒在了一名有些其貌不揚,但身形還算偉岸的道人前……


    “還沒明白嗎?”


    玄都笑眯眯的說著。


    那把長劍從大姐手中滑落,而她身形輕顫了下,竟搖搖欲墜。


    雲鏡中,那男童在山中的情形一晃而過,等畫麵再次清晰時,是在乾元山金霞洞的牌匾前,那兩個年輕道士在鬥法。


    “不可能……這不可能……這不是真的!”


    厲聲喊著,一口鮮血逆湧而出,她雙眼之中痛苦絕倫。


    “唉,”玄都笑著歎了口氣,“大姐啊大姐,作為深受你關照的四弟,我花費了六十多個元會,讓夢中身搜尋渡彼隕落後還沒爆掉的星塵。”


    “終於,我進去了一次,在他即將用屍身去擊殺最後的永恒神國餘孽之前,我費盡心思,帶走了他的真靈。”


    “我又花費了無數歲月,才讓他能轉世,又費盡心思,把他的轉世身帶回了洪荒。我圖什麽?不就是完成大姐你的心願嗎?哈哈哈!”


    玄都大法師麵容突然無比猙獰,“你卻親手殺了他!你殺了他!他的屍身就在殿外,裏麵的真靈估計已經在你一掌之下灰飛煙滅!”


    “不會的……”


    她掙紮著要轉身,但玄都突然一步向前,麵無表情的俯視著她。


    玄都的嗓音仿佛如九幽寒風一般吹來。


    “不要怪我,這些都是你自己做的孽,你為了複活渡彼,卻尋不到渡彼的殘靈,竟存了先複活你父親永恒神王的念想。”


    “你是真傻還是裝傻?永恒神王會放過渡彼?可笑你竟為了此事,覆滅了無數生靈!為了你一己私欲,葬送了無數生靈!”


    “生靈有何錯!我又有何錯!”


    “我父母,我妻子,我兒孫,我一家六十五口,我師門六百七十二人,他們有何錯!”


    “後太初時,我苦苦修行到了聖人境,你當然不會記得我,死在你手裏的聖人實在太多太多。但我活了下來,我在洪荒覺醒了自己前世記憶,我還悟到了大夢玄功。“


    “沒想到吧?這是什麽?哈哈哈哈!”


    玄都大笑著,眼角卻有一滴滴眼淚滑落,“這是報應!我就是無數死在你手中的生靈!我要讓你體會到生不如死,我要讓你付出代價!”


    咚——


    一旁突然傳來了強勁的心跳聲,本來目光之中已經一片死寂的‘大姐’,又燃起了一絲希望。


    “父王……父王一定能……”


    “哦,”玄都擦了擦眼角,嘴角露出了少許笑容,“順帶一提,你父親的真靈已經被我用一門邪法掌控,甚至,你都沒懷疑過,為何能這麽順利找到你父親的殘靈吧。”


    天衣無縫。


    大姐無力的跌坐在那,身周氣息糟亂無比,修道境界不斷跌落。


    但一聲清雅的嗓音在那團雲霧之中傳來……


    “你,掌控了我的真靈?”


    玄都笑容瞬間僵在那,豁然轉身,看向了那雲霧正緩緩消散的寶座。


    而幾乎與此同時,殿外,楊戩那殘損的屍身底部,那一團小小的火苗迅速竄起,悄無聲息的融了殘軀……


    .。頂點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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