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合走出知春園時,想到這個”雖由人作,宛自天開”的濃麗清靜的地?33??怕是在這個宮中再也找不到第二處了,又念著自己進宮以來在這裏發生的點點滴滴,百感交集,雖說自己已經見慣了生離死別,可是這次離開,人生便會截然不同,她踏出的不僅僅是知春園的門,而是人生拐角處最重要的那扇門,她不知道以後的事情會是怎麽樣,隻能看見門外幽光點點;她也不知道會不會有遇見桃花源的豁然開朗,可是就算是一片黑暗又如何,她覺得,隻有最黑暗的地方才能看到最明亮的星光,腳步邁出,身子卻是不聽使喚了,情不自禁地轉過身去,深情地望了一眼這個她進宮六月從未離開過的地方,便乘著王懷恩早已備下的肩輿離開了。


    從皇城最東角的知春園到位於城中央的好竹館本就是很長的一段距離,蕭合乘坐一乘肩輿走在槐花夾道上,隻覺得這座宮城與印象中的相去甚遠,道路兩旁的槐樹交叉纏繞成弓形,疊成厚厚的濃蔭,擋了許多暑氣,遼闊如海的綠色,新鮮稚嫩的葉子牽連起伏鋪天接地,新綠如潮如浪,仿佛地動山搖,順著小路延伸到泛綠的天邊,頹敗的厚重的標識著曆史歲月味道的城牆沒有了,到處是近年來新建成的亭台樓榭,用來形容盛唐氣象的“九天閭闔開宮殿,萬國衣裳拜冕旒”估計都要讓這些庭院黯淡,五步一樓,十步一閣,這樣的話也是太寒酸。蕭合的腦中隻有珠簾繡柱、錦纜牙檣、蓬萊宮闕、雲移雉尾、日繞龍鱗這些詞語,看到這些,眼前卻浮現出那些旋轉不已,暈暈轉轉的回憶,回憶與眼前之境交映重疊,蕭合加快了腳步,她覺得自己走在這樣的路上是一種罪過。


    忽然與兩道交合處又出現一乘涼轎來,槐花夾道本就是要顯出江南園林的那點秀氣,所以修得細窄,隻能容下一乘轎子過去,如今迎麵兩轎,隻得相持。


    “怎麽停下了?”隻聽得涼轎中傳出一個女子的聲音,在這炎炎烈日下顯得格外得不耐煩。


    這女子旁邊的一個奴才見了蕭合乘的是肩輿,而自己的主子乘涼轎,便趕緊喝道:“什麽人作死呢?孟昭容的轎子也敢擋,還不快滾。”


    蕭合雖說聽不得這樣囂張的話,也隻能忍了,道:“讓吧。”孟昭容卻已經掀了玫紅雲霧煙紗帳子探出頭來。


    孟昭容也是今年大選時選中的秀女,雖說不比柳星因得寵,更是比不得柳星因嫵媚風流,卻自有她的好處。不願攀附莊妃和元妃,卻弄巧保全了自己,本來剛進宮的時候以為自己生得不夠出眾,出身又不夠高貴,倒是沒有什麽念頭,如今看著一起進宮的那些如花似玉的人兒一個個廢的廢,死的死,隻有柳星因一人盛寵,也漸漸起了心思。


    她本是從皇上那裏受了氣,正愁找不到地方撒氣呢,滿心嫌惡打了帳子,剛一抬眼,便見對麵肩輿上坐了一個穿著水紅色緞地秀玉蘭深衣的女子,花下素衣,被槐樹的綠意襯得極幹淨雅致,首飾不過一珠一翠一金一玉,若說生得美如珠玉,秀若芝蘭倒罷了,孟昭容更是納罕如此簡單的裝扮仍然不減她的貴氣,讓人驚心她的美之餘,卻能感覺得到她的淡若輕煙,潔若冰雪的傲氣。


    “原來是蕭昭容,怪不得那麽足的底氣,連我的涼轎也敢擋呢。”蕭合的美讓秦昭容的火更盛了。


    “我並不認得你。”蕭合淡淡道。


    孟昭容知道皇上得了一位絕色婦人,如今見了蕭合,便知道是她了。又聽聞蕭合隻是宮女出身,便道:“可不是麽,如今你的眼裏還認得誰呢?我說呢,自入夏,我日日熬了百合薏仁粥往歲羽殿侍奉皇上中覺,皇上都樂得我在,怎麽今天好端端的就打發我回來了呢?原來是又得了一位可人兒呢。”


    蕭合生得極美,言語和善的時候的確讓人覺得溫柔敦厚,怎麽著都是好的,可一旦拉下臉來,便將臉上的倔強顯得那樣透徹,隻戳人的心窩子,道:“會不會是你熬的粥不好,薏仁苦苦的,皇上也許隻喜歡甜美的?”


    蕭合望著孟昭容旁邊的丫鬟手裏提著的黑檀木嵌紅酸枝如意紋食盒冷冷說道。


    “秦昭容又不是頭一回去送粥了,皇上若是不喜歡,早就不喜歡了,難不成這月把日子都是秦昭容貼到皇上跟前,哄著皇上吃的粥嗎?”隻見宮殿拐角處紫影兒一閃,柳星音便到了跟前,她話語裏雖對蕭合不客氣,可是這嬌婉的聲音仍讓人覺得如沐春風般舒服。


    “柳姐姐從哪裏來的,可真是巧呢。”孟昭容和柳星因底下不睦,可是麵上兒從來不說開,今個兒又見柳星因明顯偏著自己,知道蕭合得寵,她心裏自然也不會高興,便格外與她親狎。


    柳星因彎彎柳葉眉被黛青淡掃,卷卷睫毛根根長掩一雙玲瓏眼,眉目顧盼流轉之間更是生出百媚如絲,今兒個又穿了木槿紫牡丹嵌花掐腰織錦長袍,水蛇腰不盈一握,說起話來更是讓人酥酥的,道:“可不是巧呢,不然怎麽領教蕭昭容的厲害?”


    這時孟昭容已經下了轎子,福了一福,道:“請美人安。”隻見秦昭容起身之時發上所簪寶藍色海棠珠花步搖的流蘇墜子輕輕搖動,磕在燒藍琉璃簪上琮琮一陣清響。方才臉上的一抹尷尬也旋即褪去,娥眉一挑,向柳星因使了眼色。


    “這下道也通了,那嬪妾便不打擾兩位姐姐閑話了。”蕭合的肩輿正要往前,卻被孟昭容迎麵攔道:“果然是不懂禮數的下作東西,仗著自己生得好,什麽狂樣子,見了美人也不知道行禮嗎?”


    成兒也一旁低聲說道:“她也太不把美人放在眼裏,哪兒有位分低的主子見了位分高的主子還不落轎行禮的。”


    柳星因拿出袖著的香羅帕子輕拭鼻尖兒,笑盈盈並不作聲。


    蕭合心煩,沉默了一會,往前探了身子,湊向孟昭容,“嗤”地一笑,道:“昭容,你知道皇上為什麽不肯吃你的粥麽?”


    “什麽?”孟昭容正說著蕭合不知禮數,沒想到她竟說這樣八竿子打不著的話來,又見她湊得近,不覺身子已經往後退了幾步。


    “既然不是皇上嫌你的粥難喝,你是不是該反思一下自個兒了。不如昭容將粥給我,我來侍奉皇上喝粥,就知道是粥還是人惹得皇上厭惡了。自個兒沒本事,怨我。”蕭合看著孟昭容的臉色變得紫脹,對著抬著肩輿的太監道:“不必在這裏停留了。”


    柳星因望著蕭合的肩輿絕塵而去,上前握起孟昭容的手,勸慰道:“今個兒妹妹知道什麽是厲害人了。這還是頭回見麵,若是留得她在皇上身邊,以後這宮裏還有咱們的一席之地嗎?”又歎道:“罷了,誰讓她是皇上心尖上的人呢,就算她今日這樣不把我放在眼裏,也隻能忍了。妹妹去硬碰她,可不要吃虧嗎?還是自個兒保重身子要緊。”


    秦昭容聽了這話,卻更氣了,道:“我沒姐姐這樣好性兒,平日裏皇上跟前連說話都細聲細氣的。她今日這樣讓我下不來臉麵,我豈能讓她好過。”


    蕭合到了好竹館時,便早有合宮的奴才在那裏候著了,一見她進來,都立馬請安問好,蕭合打量那些奴才,果然生得很討喜,忙道:“起來吧。”隻見一個太監迎了上來,眉眼處都是溢著笑,但是蕭合一眼便認出來了,他就是方才跟在王懷恩身邊捧著盒子的奴才,蕭合不露聲色,想看看他怎麽說。


    “美人,我是好竹館的掌事太監王禮,以後有什麽事情盡管吩咐。”


    蕭合望了四周,見館中處處都極為別致,飛梁畫棟她見著雖好,隻是不及院中一株西府海棠樹開得紅豔,沉香木闊床邊上懸著的蛟綃寶羅帳上也是遍灑金線海棠花,算是用心了,帳子高懸,也能見得床上的鴛鴦褥,鴛鴦被,鴛鴦襦,合歡枕。又見腳下皆是丹漆塗地,她便知道皇上對她看重,織珠為簾,門前廊下綴有垂飾的風鈴,鸞鈴,每有風過,便驚動左右,連簾子也是嘩啦啦一片作響,最好的便是鸚鵡站架上那隻小葵花鳳頭鸚鵡,通身雪白,真是有靈氣,時不時左右看看。木畫屏風這些擺設也很精細,如今正是夏日,梨花木妝奩裏擱著雲母扇,孔雀扇,翠玉扇,九華扇,五明扇,桌上一麵真子飛霜鏡是極難得的,鏡子做工太過流細,手藝已經失傳了,如今用的都是以前傳下來的,可以說得上是用一麵少一麵了。蕭合含了笑,道:“這裏你打理的很好。”隻對王禮說了這一句,便對著守在園中的奴才說道:“你們也都說說自己的名字,好讓我都認識認識。”


    眾位奴才都笑著一一稟了,方才報名為彩妍的小丫鬟低聲對著名字叫七巧的丫鬟嘀咕:“王禮上前諂媚,美人便問了我們所有人,看來是個拎的清的主子,我看著王禮那麽被晾在一旁,就覺得開心。”


    七巧忙勸道:“別亂說。“剛說完這句話,就聽見蕭合喊她的名字,七巧趕緊回了神,隻聽見蕭合說道:“七巧,你就做我的貼身婢女吧,留在房裏照料我的起居事宜。彩妍就留在二門上伺候,至於其他人都聽王禮的安排便是。”


    各個宮裏的丫鬟凡是能在屋裏伺候的便是一等,在門外伺候的為二等,至於二門上伺候的宮女兒便是最末等的了。


    眾人都是豔羨,這宮中奴才遍地都是,但是能見者主子的和見不著主子的待遇完全不一樣,就拿李全福來說,雖然說是禦植司的掌事太監,可是見著皇上禦前近侍,哪怕是個奉茶的,也得禮讓三分,也同時也感慨蕭合的聰慧,這麽多的奴才的名字,隻聽了一遍,便準確無誤的叫出了“七巧”。


    七巧,彩妍和旁人都跪下謝恩,蕭合擺擺手道:“我今日乏了,隻再說一點,以後咱們一處相處,自然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你們伺候我一場,隻要盡了你們的心意,我自然不會薄待你們,你們眼裏有我這個做主子的便好,旁的我都不計較,隻是什麽話該說,什麽話不該說,心裏都要有拿捏,這才是我宮裏的人。”


    “是。”奴才宮女兒們都齊聲應著。


    七巧侍奉蕭合睡下了,才輕輕掩了房門出來,見彩妍悶悶地坐在海棠樹下,肩上衣上落了一身的海棠花,又因為館中滿是薔薇,茉莉,木槿,芍藥,夕顏,蝴蝶蘭,風信子,鳶尾,鳳仙,苜蓿,石榴花,夾竹桃,紫薇,百香果。落花已經埋住她的半截鞋子,又見她身上的帶子都垂到了花裏,便走到她跟前,道:“怎麽坐在這裏,不嫌熱嗎?”說著便拿了自己的扇子替她扇著。


    彩妍卻一把推開七巧,扇子從七巧手中脫落,躺在了落花堆兒裏,彩妍憤憤道:“用不著你在這裏假惺惺做好人,就是你什麽也不做,有我這個惡奴在一旁襯著你,那樣好不落在你身上了?沒個你不與我扇扇子,旁人卻說你的不是的。主子睡著呢,你做什麽又入不得她的夢,你省省吧。”


    七巧見扇子落在地上,又見彩妍這般說,急道:“你這話倒真是把我辜負了,你倒是問問你自己的心,我以前待你如何?咱們一起進宮,今日才見了美人,我以前所做種種難不成也是做給主子看的嗎?”


    彩妍在宮裏也隻有七巧一個能說得上話的人,方才氣急了才那樣說的,話剛出口便已經後悔了,嘴裏卻仍然說道:“誰知道呢?”


    七巧的眼裏已經噙了淚,道:“既然這樣,當初又何必巴巴地讓我求了浣衣院的姑姑讓我帶你一同來這裏伺候呢?難不成我就為你今日這樣排揎我一場嗎?倒不如當初我幹幹淨淨走了的好,你還能念我個好,也不至有今日。”


    “是,我可不敢忘了您的大恩大德,浣衣院不就隻能走出一個金鳳凰,多少人熬油似的就等今日,姑姑偏偏抬舉你了,你在哪裏不是招人愛的。您死了,我還得給您老人家磕頭燒香呢,不是您,我也落不到二門上伺候不是。”


    七巧趕緊捂了彩妍的嘴,道:“姑奶奶,方才才討了沒趣兒,怎麽還是這樣快言快語,真個不知道你這張嘴是怎麽生的。你好好想想,二門上伺候又怎樣,不比呆在浣衣院更有個盼頭,例銀又多,活兒又不累,節下或者主子心情好了,還有賞賜,再者有我在一日,難不成不幫你,倒讓旁人難為你嗎?當初旁人看我性兒軟欺負我,你怎樣幫我的,我都記著呢。”


    彩妍聽罷,想了一想,彎腰拾起方才掉落的扇子,又將上麵的落花兒都拂去,用自己的帕子擦拭了,才遞給七巧,道:“喏,你的。”七巧接了扇子,又笑著給彩妍扇上,道:“昭容睡呢,你也回屋歇息一會兒,散散熱。這裏我替你守著好不好。”


    “你當誰都和你一樣一人獨個屋子,又寬敞又清涼呢?”說著便笑吟吟地往屋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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