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蟾清冷,隻有霜影隨著梧桐,是十五。


    傍晚的時候,皇上正在皇後處用晚膳,突然軟玉來找,道:“皇上,美人難受的厲害,你快去看看吧。”


    “可宣了太醫了?”


    “鄧太醫正趕去,可奴才實在慌得很,才擅自主張來找皇上。”


    皇上急於趕去,隻是想了後,還是駐足,看向皇後,皇後含笑道:“皇上去吧,妹妹的身子重要。臣妾這裏,皇上改日來也好。”


    當周懿楚看到皇上想都未想便邁步準備離去的時候,她已經知道留不住了。


    既然留不住,為何不讓他記得自己的好。


    隻是,皇上如今對蕭合已經算得上是專房之寵了,她日日盼著十五這天,不知盼過了這天,皇上還會不會記得自己的君蘭殿。


    到了好竹館,已是月上梢頭,殿裏燈光通明,恍如白晝,鄧律已經為蕭合看過脈息了,蕭合也不似軟玉說的那樣體弱,皇上一撩袍角坐在床邊,上前拉著她的手,關切道:“怎麽樣?”


    鄧律道:“美人吃了開胃的山楂,遂晚飯多吃了一些糕點,腹中積食。倒是沒有什麽事。”


    皇上含笑望著蕭合,蕭合亦覺得不好意思,卻指著軟玉說道:”你這丫頭,當真是不懂事,一點小事,怎麽把皇上找來了,今日皇上本該在皇後處的,你這般做,不是置我於不義嗎?“


    皇上倒是不在意,道:“來都來了,說這些做什麽?皇後不會在意這些的。”


    “那臣妾明日去向皇後娘娘請罪。”


    皇上的“現在可感覺好些了?”


    “不似剛才那般鑽心的痛了。“


    鄧律亦道:“美人最好去散散步,和食而睡,對身子不好。“


    皇上看著蕭合,道:“朕陪你出去走走。“


    蕭合卻擺手:“畢竟入秋了,晚上天也涼了,還是不去了吧。”


    軟玉道:“美人平日裏就是懶,坐在那裏便是一天,怎麽會不生病?前幾日,奴才聽說,細察園的曇花,已是這個時候,還開呢!美人現在去,正好趕上看。“


    蕭合的眼中卻生了向往,道:“七月有花無人知,開在夜半無人識。眼下都九月了,還有曇花一現,真是稀奇。”


    皇上亦牽起她的手,道:“既然覺得稀奇,便去看看。細察園離這裏遠,咱們乘坐步輦。”


    天黑透了,各個宮裏正上燈,清道的鞭響在這靜謐的夜裏顯得十分刺耳,震碎了多少後宮女子的心,晃晃幾十個宮女提著羊角燈迤邐走在儀仗前方,走過哪裏都是明晃晃的一片,蕭合當然明白這陣勢過大,不過,轉念一想,這樣也好。


    曇花一現隻為誰,窮盡一生為這刻。


    是入秋的風,吹散了那樣的夢,亦將皇上對蕭合的寵愛之風吹到了太後的耳畔。


    於是,第二日清晨,當皇上去給太後請安時,太後卻久久不讓皇上起身,那樣漫長,才道了一句:“昨個晚上可是為了最近得寵的蕭美人大費周章,夜遊觀花麽。”


    皇上知道太後一向不喜歡自己專寵一人,怕會讓後宮失了和氣,卻不曾想到竟有人已經將事情告訴了太後,便道:“母後知道她了,這幾日兒子本來就是打算帶她來見過母後。”


    問:“聽說她毫無背景,原本是個宮女出身?”


    “是。”


    “這麽說,皇帝是動了真心了。”


    皇上不願讓太後傷心,亦不想違背自己的真心,隻覺得回答“是”也不是,“不是”也不是,隻有在太後跟前的他才會這樣窘迫,最終還是想了折衷的法子,道:“兒子不過是覺得是個稀罕人。”


    “斷乎不是。”太後絲毫不客氣。皇後元妃莊妃,太後都不計較,因為她的兒子要借她們的手,是棋子便不足為懼,亦連皇上寵愛元妃和莊妃都知道節製,絕不會讓她們二人地位懸殊太過,而如今的皇上竟為了蕭合冷落皇後和莊妃,一味助長元妃氣焰,太後容不得。


    相對無言,太後神情間又是冷若冰霜,一直站在身旁的墨王見皇上麵露尷尬,知道越描越醜,便向南安王使了顏色,南安王會意,忙上前將太後扭得股繩似的,道:“兒臣好不容易進宮一回,母後怎麽還是隻想著和皇兄說話,母後不是說要看兒臣在大宛遊曆似的新鮮事麽,怎麽這回子眼裏就隻有皇兄了?”


    太後笑著睨了一眼南安王,心裏舒服,連對皇上的語氣也溫和了些,撫著懷裏南安王的背,道:“哀家老了,很多事也不想再管了,隻是皇上不失了分寸就好。聽說你為了她降了莊妃的名分?這就太過了,她再稀罕,不過是宮女出身,皇上這樣做,不是讓前朝肱骨之臣寒心麽?”


    “兒子本就打算瞅了空恢複莊妃的名分,隻是那件事莊妃的確不好,兒子當時總得給一個說法,亦不能寒了妃嬪的心。“


    太後到底說了一句:“你心裏有打算就好。“


    “兒子圖莊妃和萬妃的家勢,圖蕭合的,不過是個開心,一樣的。”


    卻沒有人看見一旁的墨王神色不好。


    “皇後那裏,也該去看看,她嘴上不說,不代表心裏就毫不介意。還有,杏嬪那裏,雖說皇上膝下已經有了四個皇子一個公主,沒有了初為人父的喜悅,也不該冷落她,她為她父親的事情心裏難過,皇上卻該分得清後宮前朝。”


    皇上雖說心裏以為周懿楚是不會介意的,可是既然太後這樣說,也隻得一一應了,等到和墨王出殿來,見他眼周黑黑的,臉色也不好,整個人好似沒了精神,問道:“怎麽,昨個兒晚上沒有睡好麽?”


    晴絲如縷,墨王的神色卻稍帶了和暖陽不符的驚慟,略顯躊躇,還是道:“看書看得晚了些。“


    “難為你一片孝心,起這麽大早給母後請安。”皇上說得真切,卻隱隱有一絲涼薄的笑意漫上嘴角,漾開在這暖秋裏,連調子都是滯澀,問道:“你過來得早,可見誰在母後跟前嚼舌根了麽?”


    墨王雖然知道皇上信任他,卻一直拿捏得住分寸,隻道:“皇兄也想讓臣第在皇兄跟前嚼舌根麽?”


    皇上一笑,眉眼浮沉的瞬間,微微歎道:“罷了,你不說,朕心裏也有數。”


    既然自己心裏有數,為何還要問上一問?他覺得自己心裏還是有一絲不甘吧。麵前一抹血紅略過,是旋落的楓葉,皇上的眼前驀然顯出元妃年輕時的樣子,明豔跋扈的隆欣,黠慧百媚的隆欣,都是“小楓一夜偷天酒,卻情孤鬆掩醉客。”的樣子,是偷喝了“天酒”而被染紅的楓葉,也隻有那樣明媚的她才有“落花踏盡遊何處,笑入胡姬酒肆中。”中的放肆。她的韶華如天邊天邊流散的雲彩,嫣紅如醉,亦如她素來喜歡的紅色。


    他不是不歎息的。


    一切的美好從語襄入府開始改變,語襄——那時候他還喚她語襄。隆貴欣然。她嫌自己的語襄太過平淡,的確太過平淡,比起隆欣的萬種風情,語襄素如一縷白月光,月光若是一直清寒下去,倒也罷了,可是月光見了霓光,一切便變了。雲鬟散絲,粉頰輕掃變成風情豔質星眸點,彩顏繁簇,她亦求賜名為嫣燃。從此,不複語襄,隻是嫣燃。


    憶往昔,念往昔,終是往昔,隻能惋惜罷了。


    那樣美好的隆欣隻能活在自己的記憶裏。他不願再回憶,不願沉享於這樣的虛無。隻到了句:“回去好生歇著吧。”


    墨王送走皇上,見南安王還在裏麵,便站在廊下望著隻有光暈留駐的園子,那樣靜。軟軟涼涼的隻有風了,難不成還是自己的心麽?他裹了衣裳,看著院中灼灼淒豔的花,秋日裏盛開得那樣好,卻有一種讓人憐惜的哀涼,太過要強。


    心傲不知酒醉傷,金樽玉露入食囊。飄飄似醉實無醉,卻欲貪杯不淺嚐。他翹首以盼,心裏念著“有約不來過夜半,閑敲棋子落燈花。”他卻隻有花間一壺酒,他小心,亦連燈籠都是沒有帶,可是漸漸的卻有燈花依依可循,他以為是赴約的她,是,的確是她,隻是身旁還多出了一位。樓上明月徘徊,能照得隻是離人的妝鏡台了吧。月不解飲,徒影隨身,哪壺合歡酒隻能用來暖自己了,太白是“醒時同***醉後各分散.”而自己隻有在醉了的時候才能覺得她還在。


    他知道她的苦心和不忍心,卻做不到懂得的慈悲。望著燈火中的那一雙倩影,千層萬層的瓊花開在她的襟前,淡淡的風過,亦是她的笑聲如暗香浮動在這夜深人靜中,瓊香不如佳人笑。“紗籠銀菊紅顏隱,哪得遊人不動情。”她花下的豔姿,又有哪個男人不會為她動情。微冷裹著身體,卻有他皇兄為她添衣,而他,隻能由著哪壺酒來暖了。


    他的千回百轉的思緒盡在玄安的一聲三皇叔裏到了盡頭,他回過神來,笑道:“玄安今個不用上學去麽?”


    玄安臉上盡是無趣,道:“這麽大早的天兒,皇叔也不問句吉祥的?偏偏撿我不喜歡的話說。”


    墨王一直知道玄安的性子,忙作勢,笑道:“皇叔這裏給賠不是了。”


    玄安亦擺手,道:“免了。”又笑著問:“四皇叔呢?”


    “你四皇叔在裏頭呢,快進去吧。”墨王的這句話幾乎和玄安方才的發問一時說出,他知道玄安一向喜歡邵誓一,兩人相視一笑,墨王道:“正和你皇祖母在裏頭說遊曆大宛的趣事呢。”


    玄安急道:“怎麽這就說上了,怕是別錯過什麽有趣的才是。”說著,便急忙往屋裏趕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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