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肇曾經天真的以為,戰爭都是大人物做的事情。


    小人物能在戰爭裏麵做什麽呢?看都不值得多看一眼!


    戰爭,就是要大場麵,大人物,大品牌,大長腿,大咪……


    咳咳咳,反正都是要大的!


    要是隻有一對小萌萌,都不好意思站起來。


    那麽現在……


    自己算是大人物,還是小人物?


    如果自己算是大人物,那麽為什麽會被捆得像是一頭豬?


    如果自己是小人物,那麽為什麽自己當年竟然是一味的喜歡要大場麵大人物?


    自己的親兵死了,而自己連一個屁都放不出來。


    一半是因為害怕,另外一半則是找到了一個借口來逃避。


    自己的親兵以為曹肇他是一個大人物,所以應該有大人物的待遇,但是實際上曹肇他隻是一個俘虜。


    一個本該死的,卻沒有死的俘虜!


    一個小人物!


    親兵的血流淌而下,就像是流在了曹肇的心裏。


    活著,才是一個人,死了,就是一塊肉。


    那個被扔在了路邊的無頭屍首,或許在幾天之後就會成為食腐動物的美餐。


    這些食腐的動物,大群大群被戰爭吸引而來,冷笑著,期待著,旁觀著人類之間自我的戰爭,然後等著吃肉。


    人頭,卻懸掛在了隊列前方的木杆上。


    畢竟是一個帶甲兵卒的腦袋,算是一級首級的,沒有人會輕易浪費。當然,這不能算是那個執行梟首的驃騎兵卒的功勞,而是要算在抓捕曹肇這一群人的身上,算是團體的功勳。


    那人頭的眼,還在半開半閉,時不時的和木杆碰撞一下,發出『咚』的一聲悶響,似乎在敲著曹肇的心扉,又像是在不停的發出質問,『你是誰?你算老幾?你為什麽以為自己就能是大人物?』


    曹肇恐慌。


    因為他忽然意識到,他自己原本喜歡大場麵,並非真的因為自己是個大人物,而是因為自己其實是一個小人物。因為是小人物,所以不喜歡看見小人物。是因為他渴望自己成為大人物,所以他才喜歡大場麵。


    他是如此的渴望,甚至一度認為自己就真的成為了舉足輕重的大人物,所以他在接到了曹洪的命令的時候會欣喜,在告別了曹休的時候會興奮,而在接到了曹操的命令之後卻變成了失望……


    曹肇被捆綁著,顛簸著,踉蹌著,一路前行,隻覺得血氣倒流,隻覺得頭昏腦脹。


    直至他到了驃騎大將軍斐潛的臨時行營。


    他聽到那一聲聲的兵卒的吆喝,看到了那一麵麵飄揚的三色旗幟。


    『嘭』的一聲,他被像是待宰的豬羊一般,扔在了地麵上,濺起些許的灰塵。


    又是有幾名驃騎兵卒走上前來,將他從地麵上扯起,然後架著他,向著大營之內而進。


    曹肇扭動脖子,他想要看清楚周邊的情況。


    然而才試圖抬頭四望,就被一旁的驃騎兵卒摁在了腦袋上。


    他掙紮不開,也無法掙紮,目光隻能盯在地麵上。


    黃土上有白堊畫的線。


    清晰,就像是劃定的規矩。


    白線往前延伸,一直延伸到了一個像是鐵塔一般的重裝護衛腳下。


    『就四者家夥?』


    有些怪異的漢語腔調響起。


    曹肇感覺到站在身邊的驃騎兵卒似乎有些微微的顫抖。


    『沒錯,就是他。』驃騎兵卒回答道。


    『腳給我。』那個怪異的腔調說道。


    『啊?哦。』


    驃騎兵卒應答,旋即將曹肇踹倒,然後將曹肇他的腳提了起來。


    『者四規矩?』


    那個怪異強調的人似乎是在陳述,也似乎是在問話,但是很快曹肇就被那人直接抓住了腳踝,然後像是一隻豬羊一般拖拽著而進。


    『不……』天旋地轉中,曹肇掙紮著,扭動著,流出屈辱的鼻涕和淚水。


    『尤那什麽斯!你在幹什麽?』


    另外一個沉穩的聲音響起。


    『噢在呆人進區。』


    『你拖著他的腳幹什麽?』


    『者四規矩。』


    『啊哈?沒這規矩!』


    腳步聲傳來,曹肇又一次經曆了天旋地轉,然後他終於看清了拖拽他的人是誰……


    竟然是一個色目人!


    強壯得像是一隻野獸的色目人!


    曹肇猛然間才想起,驃騎大將軍征服了西域!


    還沒等曹肇的思緒變幻,他又重新被捏住了脖頸,然後像是一個雞崽那樣被提溜著往前。


    『這樣才是!』那較為沉穩的聲音說道,『我說尤那什麽斯,你還是改個漢名吧,每次叫你都覺得拗口……像是那個,誰,馬大褲衩,嘿!就挺好,好記!』


    『不!噢直到褲衩斯什麽……』


    『由你由你。』


    隨著越來越靠近中軍大帳,兩個人便是都沉默下來,不說話了。


    曹肇被這樣拖拽著,依舊不會感覺到舒適。


    或許是經曆了之前的痛楚,曹肇莫名的覺得這樣的行為,似乎也可以接受起來……


    才進了驃騎中軍大帳,眼前一黑,還沒等看清左右,曹肇便是覺得膝彎一痛,已被踹得跪在地上。


    『賊將帶到!』


    甲胄鏗鏘聲,往後退去。


    曹肇勉強抬起頭去看。


    居中主位之上,一身戎裝的中年男子端坐,左右各有些軍將文吏,或著戰袍,或穿盔甲,再遠一點,則是站著如虎狼般的護衛。


    上首之人原本正在和其一側的文吏在說著一些什麽,見到了曹肇被押進來之後,便是停了話頭,將目光轉了過來。


    這人就是驃騎!


    那眼眸之中,似乎是一片汪洋,深沉,孤寡,如淵如獄,既有俯視天下蒼生的悲憫,又有執掌世間生殺的無上威風……


    曹肇頓時感覺到自己身上的汗毛,似乎都在這一個瞬間立了起來!


    斐潛!


    就是斐潛!


    心驚良久,曹肇知道自己完全慌了神。


    周圍似乎有各種聲音傳來,但是他一時之間沒能聽的進去。


    有人走上前,將跪在地上的曹肇扶起。


    曹肇茫然的轉過頭去。


    當然不是斐潛來扶起他,而是另外一個不知名的小人物。


    不對,這家夥……


    曹肇有些眼熟,似乎是在哪裏見過。


    啊!


    他想起來了!


    『你,你是……鮑叔義的心腹……』


    曹肇瞪圓了眼,似乎在這個瞬間明白了很多事情,但是他很快的又疑惑了起來。


    大漢推崇忠孝,對於投降求榮者向來鄙夷,尤其是在山東之地。


    五倫四忠三大孝,君臣、父子、夫婦、兄弟、朋友皆有規矩!


    可是現在一切都像是沒了規矩……


    『曹氏待汝不薄……』曹肇幾乎是本能一般的咬著牙,瞪著眼,死死的盯著鮑忠的心腹說道,『為何,為何如此?!』


    『不薄?』鮑忠心腹冷笑了一聲,反正他現在已經站在了三色旗下,有些原先不敢說的話也就沒了禁忌,『害我家主,還能稱之為不薄?』


    『你說什麽渾話?!你家鮑叔義死了?』曹肇愣了一下。


    『哼!我是說濟北相!』鮑忠心腹說道,『怎麽,不敢認了?』


    當年鮑信死後,是曹操給鮑信辦的喪事,並且收攏了鮑信的族人,圈了一塊地給他們,給田給房給莊禾種子。所以對於大部分的鮑氏子弟來說,曹操是恩人。


    至於找不到屍首這一點,雖然有些怪異,但是也還能理解。


    就當作當時的黃巾賊都眼瞎,不知道鮑信這人身份金貴可以換錢換物質,連屍體都能換糧草,在亂軍之中踩踏成為了肉醬,連帶鮑信的護衛也是混雜為了一體,無處可尋。


    畢竟漢代麽,兵卒失期也很正常,並且曹操的手下兵卒不那麽聽話也是有了先兆,導致鮑信最後戰死沙場能怪誰?


    怪三公嘍。


    反正天下任何地方出事,都是三公背鍋。


    當年兗州,鮑信還是強大的地頭蛇,還支持曹操呢!


    鮑信一死,曹操按照道理來說,還少了鮑信這個強力地頭蛇的支持,應該是虧的……


    可是最後偏偏說曹操賺了!


    由過程看結果,一切都是偶然的,由結果看過程,一切又都是必然的。


    當年鮑信在酸棗可是資助了曹操的!


    給錢給糧給兵卒!


    為了報此恩情,就算是鮑信表態要將兗州牧的寶座讓給曹操,曹操都必須反過來謙讓給鮑信,以償還當年的人情債。這才是符合山東之地的『五倫四忠三大孝』的要求,但是好巧哦,鮑信戰死了,不僅是屍骨無存,連他的護衛的屍體也同樣找不到。


    這些年來,鮑氏除了獲得了生存的土地和房屋之外,也在替曹操進行作戰,但是不知道為什麽一直都不能進入曹氏的核心政治圈子。


    或許隻能說是鮑忠的能力不足,鮑氏家族裏麵沒有出色的子弟吧。就像是山東之地的人最經常說的要在自己身上找原因……


    一直以來,鮑氏什麽話都沒有說。


    沉默著。


    或許沉默十年,二十年,一輩子。


    可是在今日的驃騎帳下,這個沉默被打破了。懷疑這個小妖精,扭著屁股,扯著三點式的係帶就蹦躂了出來,扭動著,將該露出來的不該露出來的,都赤裸裸的展現在了眾人麵前。


    為何會是這樣?


    曹肇無言以對。


    而且不知道為什麽,他對於鮑忠心腹的怒意,竟然開始消散了……


    不過都是身不由己的小人物罷了。


    鮑忠心腹臉上帶著一種難以描繪的笑,然後轉頭躬身,態度謙卑,『啟稟驃騎,此人乃曹休曹文烈長子,名肇,現為曹軍司馬都尉……』


    驗明正身。


    『嗯。』


    斐潛點了點頭,揮揮手讓鮑忠心腹退下。


    『來人,鬆綁。看座。』


    斐潛吩咐道。


    前幾天,鮑忠的心腹就來了,說是想要投降,並且交換條件就是讓他孩子到長安百醫館內接受治療。


    斐潛沒有馬上同意,也沒有拒絕。畢竟這個事情可不想後世打個電話叫個車就行,真想要從曹軍營地裏麵將一個人送到了長安,需要配合的事項非常多,如果鮑忠心腹不能拿出更有價值的東西來,那麽根本不值得為此大費周章。


    就算是千金買馬骨,也要先證明確實是馬骨,而且還是千裏馬的馬骨,否則隨便拿一根豬骨頭就說是馬骨,旁人不僅不會覺得是求馬心切,還會覺得就是個傻逼。結果沒想到,鮑忠這裏還沒有最後一個結論,還來了個曹肇!


    雖然說曹休隻能算是曹氏寒門,但是也是曹氏核心人物之一了。曹肇是曹休長子,按照道理來說,不應該投降的,就算是被俘虜了,也要像是夏侯惇那樣,展現一下要殺要剮隨意的氣概來,而不是一張嘴就說要見驃騎,要投靠關中。


    這就自然的引起了斐潛的關注。


    『為何要降?』斐潛說道,『曹氏待汝薄乎?』


    斐潛忽然覺得有些好笑。之前曹肇在說鮑忠心腹,就是問這個『薄不薄』,現在斐潛他問曹肇,也同樣是這個『薄不薄』。所以自古至今,絕大多數的企業公司,都別鼓吹什麽忠義文化,狼性精神,就問一件事,『薄不薄』就得了。


    當然,也有可能還會有人覺得是老板提供給了員工一個平台,所以員工就應該單方麵的服從和付出……


    福報文化啊,感恩文化啊!


    幸好,斐潛至少是混過九年義務教育的,懂得矛盾的對立和統一,知道事情都是有兩麵性的,一旦進入單方麵的要求的時候,或者是雙方利益不對等的時候,就必然有問題。


    斐潛現在就覺得曹肇的投降,似乎有些利益上的不對等。


    投降了有什麽好處麽?


    活著。


    對,投降了,當然就能活著,而且還有可能活得很不錯。


    對吧,水太涼先生?


    但是除此之外,就很難說是有什麽太大的收益了。


    比如夏侯惇,死咬著不投降,斐潛也依舊會給治療,給衣食,關押起來,也依舊活著,一般不會輕易殺了,但是曹肇投降了,斐潛這一邊並不會輕易的接納他,同時曹肇還會失去在曹氏一方的原有利益,除非是曹肇已經目光遠大到了認清這滾滾洪流,看透了曆史的層層迷霧……


    不過,斐潛沒有聽到曹肇說些什麽良木啊,什麽君子啊等等的言論,隻是聽曹肇很是直白的表示說他為了救他父親,才願意投降……


    啊呀,這就有些意思了。


    斐潛捏著下巴上的胡須。


    鮑忠說是要救自己的孩子,曹肇是說要救自己的父親。


    剛好湊一對!


    不過曹休麽,倒是比鮑忠要顯得更有價值一些。


    『曹氏……曹氏待家父不公!』曹肇說著,有些咬牙切齒起來,不知道是表示仇恨,還是憤怒,抑或是像某些『文化人』口中的戾氣太盛,『家父年少時,不幸大喪,卻不得曹氏一分一毫扶持,隻能孤身扶靈柩,租借墳地方得安葬……後遷家渡江至吳地避難,幸得吳郡太守收留……』


    斐潛聽著,微微點頭。


    曹休的祖父還當過吳郡太守,當時曹休的父親那時候家道已經沒落了,關鍵還中年橫死,曹休便是不得不以年少之齡,站出來支撐家庭。按照道理來說,曹休姓曹,所以應該得到曹氏家族的族內支持和照顧,但是不知道為什麽,但是曹休反而是投了吳郡太守。


    按照官方的說法,就是當時天下大亂,曹氏家族各自分散,但是這也確實是說明了曹休從十幾歲到他再次回歸曹氏的這一段時間內,曹氏家族沒有給予什麽像樣子的幫助和扶持。


    『家父領兵以來,勤勤懇懇,任勞任怨,可依舊無法擢升……』


    曹肇越說越是憤怒,慷慨激昂的投訴著。


    斐*客服人員*潛一邊聽,一遍嗯嗯的點頭。


    這一點,真要說起來,確實是老曹同學做得不怎麽地道。


    當時曹操正在舉義兵表示要為天下『除暴亂』,曹休來了,而且挺不容易的,千裏迢迢從吳郡回歸。結果老曹同學當著其他人的麵大肆誇獎曹休,拉著曹休的手稱讚曹休是曹家的『千裏馬』,哦,錯了,是『千裏駒』,似乎下一刻就要重用曹休的模樣……


    但是實際上,曹操先是將曹休打發去帶娃當保姆了,後來覺得這小子還成,便是提拔了曹休擔任宿衛之職,俗稱看大門的……


    曹操和曹休原本不熟悉,所以一開始不敢亂安排也是情理之中,畢竟山東之地要走流程的麽,可以理解的,但問題是其他曹氏夏侯氏混個大專學曆就能當縣長了,而曹休還在看大門。


    這就多少有些不妥當了。


    要不是曹休本身確實是非常優秀,到了當下也根本就沒有機會領軍!


    就算是領軍了,曹休的活也不是什麽好去處,先是走軹關道,現在奔襲臨汾……


    沒錯,這毛孩子都說出來了,曹肇表示他知道他父親這一趟奔襲臨汾,是九死一生,而他不願意見到這樣的局麵,更不願意曹休無謂的戰死沙場,所以他願意投降,並且願意為驃騎斐潛前去勸降曹休!


    說得情真意切,抑揚頓挫。


    有情節,有源頭,有過程,有發展,一切似乎都是合理的。


    斐*客服人員*潛聽了,也是不由得點頭認可。不過既然斐潛臨時客串了客服人員麽,能當場就拍板麽?斐潛便是表示他都知道了,都明白了,然後讓曹肇退下去等消息……


    看著曹肇在護衛兵卒的看押下離去,斐潛略微沉吟了片刻,然後看了看左右,『此事……各位以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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