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柄,就像是會上癮的慢性毒藥。


    今天吃下去,未必會死,但是吃得時間長了,總是容易出問題。


    『曹子和,真壯才也!』


    荀或劉曄剛剛走到了崇德殿外麵的時候,就聽到大殿之中傳出了劉協的喝彩聲,不由得對視了一眼,然後兩個人都微笑了起來。


    這句話,就像是等著二人到了一樣。晚到一步,可能就聽不清,早到一步,可能就錯過去了,就這麽剛剛好,兩人到了大殿門前,便是聽到了這一句。


    荀或微笑,隻是揚起了嘴角。


    劉曄則是笑得有些大了一些,牙齒露出來好幾個,但是等荀或轉過頭去的時候,嘴角翹起落下去的幅度,也同樣是更大。


    荀或和劉曄一前一後在小黃門的唱名之中進了大殿,然後很快又出來了,就像是上班跟領導打了個招呼似的,隨後轉到自己的工作崗位上去一樣。


    在宮殿之外,新建了一溜的廂房,如今成為了尚書台的辦公之處。


    劉協高興,是因為曹純在前一個月取得了一場對於烏桓殘部的征討勝利。


    別小看這樣一場『小』勝利,但是對於大漢來說,嗯,或許應該更準確一些,是對於劉協所在的大漢來說,是一場難得的勝利。


    劉協接手大漢基業,坐上皇帝寶座的時候,別管怎麽說,當時大漢還是一統的,可是後來就四分五裂了,各地自立山頭,恨不得將大漢十三州分出二十六國的架勢來。


    不管是什麽原因,也不論是不是劉協導致的,反正劉協屁股坐到了這個位置上,那麽大漢王朝的好壞,怎麽算也要是要算在劉協頭上的。『喪權辱國』這四個字,多少是在劉協心中膈應著。


    劉協不止一次的在心中盤算著,回想著,琢磨著,是不是自己當年留在關中……


    劉協一度也對於曹操報了很大的希望。


    距離產生美。


    畢竟曹操是『根紅苗正』的大漢宦官之後,現在想要來侍奉主子,怎麽說不比其他人更讓人放心一些?


    於是劉協在初期,給與曹操的恩寵還是很大的,基本上曹操說什麽,就是什麽。直至有一天劉協覺得自己長大了,可以拿主意了,結果就被曹操否決了。


    然後劉協和曹操之間,就自然有一些別樣的東西在滋長起來。


    說關係不好,相互仇視,也談不上,但是要說多麽融洽,自然也沒有。


    這一次的曹純征討烏桓得勝,其實超出了很多人的預料。老實說從驃騎派遣了趙雲成立了北域都護府之後,雖然山東此處基本上都不承認這個都護府,但是實際上心中都清楚,曹純在北方是比不過趙雲的。


    有些敗仗,吃的暗虧,在朝堂上都不敢提及。


    也正是因為如此,曹純在北漠取得了戰果,似乎在此事顯得分外重要。


    連帶著劉協也是歡喜,以至於將自己對於曹氏的計較都放了下來,隻是作為一個大漢皇帝在對邊疆將領的讚許。


    自從荀或轉回許縣之後,劉協便是要求尚書台臨近崇德殿來辦公。


    當然,理由十分的正當。


    劉協表示,身為大漢天子,豈能不知天下之事?


    而且劉協表示,他也不會隨意插手尚書台之事,尚書台一切照舊,隻不過是換個地方,到了宮殿之外而已。


    並且劉協說若有不明之事,也可以方便隨時詢問……


    有沒有道理?


    能不能拒絕?


    似乎,沒什麽道理來拒絕。


    所以荀或等人就在皇宮之外,搭了一個草台班子。


    反正要緊事都不走尚書台……


    劉曄跟著荀或進入了宮殿之外偏殿的廂房之中,然後便是有小吏挑了箱籠來,又將箱籠開啟,將其中的行文分發到了尚書台書左文吏的桉頭之上。


    在此處尚書台,除了荀或和劉曄之外,還有四名書左,所有的行文都先到四名書左之處過一遍,然後再送到荀或和劉曄這裏來。


    書左的工作,其實有些類似於閱讀理解,先將上報的行文通篇審讀之後,然後標注其要點,同時修正一些錯誤,如果出現重大錯誤,便是打回去重新上報。這樣看起來,書左的工作似乎有些無關緊要,畢竟隨便那個讀書人都懂得閱讀理解,更有些像隻是上下之間的冗員,其實則不然。


    下位者要講述事情過程,還要表自己的功勳,同時還需要申請資源,報效費用等等,所以行文必然要極盡詳錄,擔心萬一不小心遺漏了什麽,比如說少報了某個費用,是不是就要自己掏腰包了?


    若是不自己填坑,後果還更差。


    而上位者每天要處理大量的事情,所以根本不可能有時間去詳細觀看每一封的行文,除了豬哥之外。當然豬哥到那個份上,一是被逼的,二也是豬哥自己給自己挖的坑。


    所以這些書左的效用就體現出來了,就像是過濾器,先過濾一遍,然後提出重點來,讓尚書台的上位者可以提綱挈領,提取要點,篩去雜蕪。


    荀或帶來的這幾個書左都是老手,所以處理行文的速度都很快,隨著一本本的行文遞送到了荀或和劉曄的桉頭,荀或和劉曄也漸漸的進入了繁忙的工作之中。


    劉曄默默的看了一眼手頭上拿到的行文,然後微微抬頭,瞄了一眼荀或,見荀或一副專心致誌的樣子,便是重新低下頭,提起筆。


    荀或就像是什麽都不知道一樣,但是在劉曄低頭之後,荀或卻微微掃了劉曄一眼。


    兩人什麽都沒說,又像是什麽都說了。


    時間悄悄的流逝,兩個人處理的行文也漸漸的堆成了小山。


    不知過了多久,忽然有小黃門的聲音在外響起:『正脯雖過,然陛下知諸位郎君辛勞,特令奴婢小備餐點,且作果腹。』


    隨著聲音,幾名宦官便是提著食盒走了進來,然後上前朝著荀或和劉曄作禮,才將食盒裏麵的飲食糕點之類的擺了出來。


    荀或微笑著,表示感謝陛下所賜雲雲,然後才邀請劉曄,以及其餘書左分食。


    天子所賜的糕點很精致,分量也很少,基本上一個人一兩口就是了,想要吃到飽,基本不可能,但是代表的意義卻超過了吃食。


    自從尚書台搬到了崇德殿之外以後,天子時不時的就會賞賜一些東西,或是吃食,或是小物品,或是什麽綢緞絹布,筆墨紙張什麽的。


    對於荀或和劉曄來說,此等小恩惠不算上什麽,但是對於尚書台的那幾個書左來說,就必然是可以炫耀的皇室恩典了,甚至有些書左會忍著一時之快,將那些賜下的糕點小心用布帕包了,帶回家中去……


    荀或看在眼裏,但他依舊什麽都沒有說。


    劉曄也什麽都沒有說。


    到了臨近黃昏的時候,隨著黃門宦官悠長的報時聲,一天的工作就差不多到了,廂房裏麵,陸陸續續的開始有人走了出來,然後朝著荀或和劉曄行禮告辭,便是各自回家。


    劉曄也起身準備離開,卻聽到有宦官前來宣令:『陛下招劉侍中入殿對答。』


    劉曄瞄了荀或一眼,荀或卻像是沒聽見一樣,一動不動。


    劉曄低下頭,『臣領旨。』


    劉曄跟隨宦官身後,再次走過了宮門,進了崇德殿,先向殿上叩禮。


    『愛卿平身,賜座。』劉協聲音平穩。


    劉曄低頭而謝,然後坐到了一旁。


    在今天上值之前來拜見劉協的時候,劉曄就感覺到了一些問題,可是他不好問,更不好說。


    而現在……


    其實這一段時間一來,這裏就三件大事。


    第一件,是選官錄吏。


    沒道理斐潛在關中搞得風生水起,然後山東這裏冷冷清清罷?所以斐潛在組織考試選官吏,山東這裏也同樣在組織官吏的銓選。雖然這件事情主要都是尚書台在負責,但是畢竟官吏還是要在崇德殿內過一遍。


    這件事情說重不重,說輕也不輕,但是涉及的人數很多,從這些人延伸除卻的家庭族眾則是更多,而人一多,事情就繁雜,牽扯就囉嗦起來。之前漢靈帝時期,選官從冬忙到夏,甚至搞一年的,也是常有的事情。


    第二件事,就是秋賦。


    各州租庸並諸課出在入秋後陸續運抵許縣,同時各州許縣的諸司也要將一年財報入錄,由尚書台、少府、太倉等機構進行勾檢核對。


    這一項不用多說,也是很重要。


    第三件事,是曹純幽北大捷。


    好吧,就暫且是『大捷』。


    軍事、人事、財政三樁大事,尚書台自然都需要深刻參與。


    天子的心思,其實不難猜。


    可問題是當下這三件事,哪一件都不會讓天子來參與的。


    荀或願意將尚書台搬到宮殿之外,隻是表示一個態度,但是真的要說讓天子劉協作為主導……


    那也要看老曹同學答應不答應。


    『近日事務雜多,愛卿辛勞了……』天子劉協說道。


    雖然說是慰問,或是表讚,但是劉曄卻從中聽到了幾分的責難。


    『為國盡責,乃臣子本分。』劉曄低頭回稟。


    天子對他不怎麽滿意了,這一點,劉曄知道。在這一次孔融的事件上,劉曄並沒有做什麽,或許這已經是觸及到了天子劉協的心中紅線。


    曹操和孔融之間,有私怨,但是更多的是路線理念的相爭。


    雖然說大體上可以這麽分,但是人性是複雜的,不可能用非黑即白來確定,就像是荀或是曹操的麾下重要謀臣,但是天子劉協說要將尚書台遷移到宮前的時候,荀或也沒有反對。


    是不是代表著荀或就對於曹操不忠誠了,倒向了天子劉協呢?


    也並不是。


    同樣的,劉曄心中是偏向於保皇派的,但是他並不是頑固的保守派。


    而在這些保守派裏麵,大部分人說是保皇的,但是實際上又是保自家利益的……


    所以,不管是誰,其實都是複雜的,色彩斑斕的,並非存粹黑白二色。


    天子劉協也是如此,他高調的,不加掩飾的表示對於曹純在幽北獲得『大捷』的讚許,難道真的是在為曹純的勝利而開心?


    這事情,很複雜。


    複雜到了劉曄都是望而生畏的程度,所以他不敢輕易的涉足其中,自然也就沒有給孔融去做一些什麽事情。


    並且劉曄覺得,孔融也不值得他去做什麽事情。


    一方麵劉曄和孔融沒有什麽交情,更談不上為孔融兩肋插刀了,能不落井下石就已經是很不錯了。


    另外一方麵,孔融生死也由他自己來定。他一言可生,一言可死。


    隻不過是當下沒有多少時間了而已……


    所以劉協有些著急了。


    果然,劉協的聲音響了起來:『愛卿,這孔文舉一桉,核查得究竟如何了?』


    劉協的聲音雖然盡力的掩飾著,就像是表示自己隻不過是隨口問問,但是多少還是帶出了一些不安和緊張。


    劉協的這個不安和緊張,來自於他對於自身的不確定。


    他需要力量,但是他沒有真正屬於他自己的力量。


    在劉協早期的稚嫩思維當中,他把這種力量的需求寄托在『天命之子』上,寄托在祖宗之靈的庇護上,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劉協發現這些虛無的天命,什麽五德的輪回,都是一些屁話。


    劉協開始審視自己,然後學著他父親想要在朝堂之中搞平衡,但是很顯然,他又是再一次的失敗了,而且還不僅是丟了老婆沒了孩子,也在他和曹操之間留下了看似愈合,但是實際上留有暗傷的口子。


    現在,劉協找到了屬於他的『真正』的力量。


    大漢保守派。


    和大多數的階級利益既得者,壟斷行業一樣,在豫州冀州由大小地主形成的這樣一股勢力,成為了劉協極度想要拉攏的目標。


    而且劉協和當下的這些保守派相互之間,還很合適。


    保守派雖然沒有曹操那麽的軍事力量,但是有人口的力量,有地方鄉紳官吏的力量,有錢糧財富的力量,雖然說任何一個單獨的地方鄉紳都無法和曹氏夏侯氏相提並論,但是這些人結合在了一起,卻形成了一個連曹操都不得不要小心應對的政治團體。


    即便是這個團體,是很鬆散的,很無序的。


    現在,劉協就想要成為這個鬆散團體的領袖,真正意義上的領袖。


    從名義上,變成實際上。


    在這個過程中當然需要劉協展示出他自己的力量,這些鬆散的團隊才會匯集在劉協身邊……


    為了達成這樣的目標,劉協做出了許多的動作,這些動作在他看起來似乎是已經很是完美,但是實際上在劉曄眼中,隻能說比以前強一些而已。


    瞞不過劉曄,當然也瞞不過荀或,更瞞不過曹操。


    所以劉曄還能做什麽,或是說什麽?


    在劉曄依舊是有些敷衍的回答之後,劉協明顯有些怒意了。


    劉協覺得是大漢給與了劉曄皇室後裔的身份,是大漢給了劉曄當下的職位和俸祿,為什麽劉曄卻沒有給與自己足夠的忠誠,總是有些若即若離,猶豫不決的樣子呢?


    劉曄是皇室血脈沒有錯,拿著大漢俸祿也沒錯,但是並不意味著他就要給大漢賣命,豁出去的那種賣命,不惜身死的去享受福報。


    其實這一點,劉協和後世許多企業老板都一樣。


    他們認為自己給了錢了,員工拿了工資了,那麽員工就要賣命幹啊,這難道還能有什麽問題?自己是員工的老板,是員工的上帝,如果自己沒給員工開工資,發薪水,員工吃什麽喝什麽?既然自己是員工的衣食父母,那麽員工給自己賣命,又有什麽問題呢?


    這其中,有什麽地方有問題?


    那些企業老板沒想明白,少了千年的見識的劉協更是想不明白。


    『……』在沉默了一會兒之後,劉協輕笑了一聲,裝作將孔融之事放下了一樣,『如此……這孔文舉之事,就不談了……且來論一下曹子和罷!曹子和戰於漠北,破烏桓王部,獲戰馬牲口無算,此乃大捷也!朕欲於秋末,行大捷慶典,論功行賞,不知愛卿以為如何?』


    大捷慶典?


    劉曄心中微微一動。


    夕陽從窗楣之處斜射進來,在大殿之內切割出了一塊塊的光明和黑暗。雖然說在崇德殿當中的器皿用物,自然都是上等貨色,金絲屏風,漆紅桌桉,茅白坐席,但是不知道為什麽,在這樣的昏黃的顏色之下,不僅是讓劉協的臉色被隱藏了起來,還讓周邊的器物都有些破敗的色澤。


    劉曄低頭而拜:『漠北之勝,壯我大漢聲威,陛下欲借此慶典,自然無有不可……隻是這慶典耗費甚多,錢糧支出……』


    劉協點了點頭說道:『朕正有此慮也……不知愛卿有何良策?』


    『……』劉曄沉默著。


    他知道劉協想要他說一些什麽。


    『愛卿……』劉協的聲音在大殿裏麵響起,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崇德殿當下比較空曠無人的原因,似乎有些隱隱的回音,『但有何策,不妨直言……』


    劉曄在心中微微的歎了一口氣,抬頭看向了天子。


    劉協也看著他。


    兩人的目光一觸即分。


    劉曄重新低下頭,似乎因為脖頸未能伸直的原因,使得嗓音有些低沉,『若是陛下欲舉慶典,又有錢糧不足之困……臣,臣倒是有一愚鈍之策……』


    『愛卿過謙了,直言無妨!』劉協笑道。


    劉曄低頭說道,聲音越發的小了小一些,『此乃國之大捷,自是可行征募之法,集合眾人之力,以辦慶典。』


    『如此啊……』劉協似乎是點了點頭,『愛卿此策,倒也不錯。隻是這征募之時,難免有人從中魚肉,敗壞朝綱之名譽……嗯,不如此事就交給愛卿辦理如何?愛卿忠正賢良,定然不會中飽私囊……朕也就能放心了……』


    劉曄覺得嗓子有些發苦,但是他並沒有多說一些什麽,隻是低頭以拜,『臣……領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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