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軍大營內中央營盤的高台上,亮起了燈火,擂響了戰鼓的時候,整個曹軍營盤之內的所有兵卒,基本上都在翹首而望。


    曹軍之中,高層中層下層三者相互之間的信息差非常的大。


    曹洪等人已經知道事態無可挽回,而曹軍中層和中低層還在等待著命令。


    或許是一個永遠都不可能抵達的命令。


    雖然現在曹軍比大戰開始之前的士氣跌落了不少,軍心也是較為頹廢,但有意思的是,就像是那些被馴化的民夫一樣,這些曹軍兵卒在承受了一次又一次的傷害之後,不管是不是一肚子的牢騷,不管是不是有什麽恩怨,依舊習慣性的聚集在了一起,匯集到曹軍的旗幟之下。


    他們不滿,他們怨恨,他們沒事就喜歡嘀嘀咕咕,但是如今戰火點燃,他們又是站在一起。


    他們,沒得選。


    就像是大多數時候,雖然朝堂之上的高官貴人大聲表示代表了百姓,代表了底層,但是實際上底層百姓在大漢之中,從來就沒有真正的被代表過。


    曹操要走的時候,不會聽他們的心聲。


    曹洪要舍棄營盤的時候,也不會和他們商議。


    而他們,依舊在這裏仰著頭,等待著……


    似乎永遠都在等待著那個救世主來救他們。


    曹軍基本上的服飾,裝束,都是沿用大漢的傳統。


    紅黑兩色,是大漢的顏色,也是他們的顏色。


    紅的是火,是血,黑的是鐵,是這個沉淪的夜色……


    不知道等了多久,忽然有人罵道:『什麽狗屁命令?!』


    普通兵卒比軍校的反應更慢一些,但是所引起的動靜卻更大!


    中央營盤之處傳來的號令,要堅守營地,多少還是可以理解,但是要讓所有人都固守等待天明就有些離譜了……


    這是怎麽回事?


    莫非就讓那些驃騎人馬在營地內肆無忌憚的遊走麽?


    正常的舉措,難道不應該一部分軍營不動,卡在關鍵點位,然後其他部分的人馬往前迎戰,縮小驃騎人馬的移動範圍,直至將驃騎軍徹底擊敗,或是驅趕出去麽?


    全員不動,是什麽個道理?


    許多反應快的人,便是已經明白過來,大叫道:『這是不放心我等!』


    『這是將我等也當做了賊逆在防備啊!』


    『什麽號令,坐以待斃麽?!』


    『等著驃騎軍將我們一個個都打死了,才算是我們忠誠?!』


    呼喊之聲,在諸營之間,此起彼伏。


    可是就像是之前的那些嘀咕抱怨一樣,說歸說,什麽鳥用都沒有。


    且不管曹軍大營裏麵,各個營盤之間的那些紛擾,單看在曹軍大營營門左近,原本鮑忠所在的前沿營盤,已經是一片的狼籍。


    曹軍人數雖然多,但是相互之間統屬軍製有很大的問題,普通曹軍兵卒倒黴的時候,中領軍中護軍站著看,而等到了中領軍中護軍倒黴的時候,其他曹軍兵卒也沒有主動上前援救的意思。除非是給出了明確的指令。


    各個大小營盤裏麵的曹軍還可以在營盤之內或是嘀嘀咕咕,或是大吵大鬧,但是現在留守在要道上的中護軍小隊就開始倒黴了……


    許褚轟不動那些民夫,但是穿著曹軍衣甲,拿著曹軍認旗的從來等人就可以。


    山東之處的種種奇葩之處,讓許褚歎為觀止,也想不明白。


    他帶著人哄趕那些民夫,那些民夫即便是一時被趕跑了,也會很快的轉悠一圈就回到原地,就像是在這些民夫脖頸上都係了一條無形的繩索一樣。


    而鮑忠和從來驅趕那些民夫,就有效了!


    真是見鬼!


    有了鮑忠和從來的協助,許褚終於是可以將那些民夫轟起來,將混亂蔓延開去。


    最先倒黴的,當然就是那些卡在要道上的中護軍小隊。


    這些中護軍小隊,若隻是對應一個方向上的敵人,當然是問題不大,可是現在那些地窩子裏麵的民夫被轟了起來,沒頭蒼蠅似得亂撞,而且還都說是奉了什麽什麽的號令要去哪裏哪裏,連丞相的名頭都搬出來了……


    中護軍小隊稍一遲疑,就被搞亂了陣列,於是這些把守要道的中護軍的防禦穩固程度,也就自然是大大打了折扣。


    而且許褚很是精明,又是帶著精銳步卒,往往都是不走尋常路,即便是土壁高聳,他也能或者是搭建人梯,或是用簡易的木板材料等,構建出一條路來,繞到這些中護軍小隊的後麵,或是側麵進行突襲!


    這些中護軍小隊往往被聲勢更大的民夫所吸引,對於許褚這樣潛藏在夜色裏麵的襲擊者,難免顧此失彼。被許褚這麽一衝,頓時多個要道失守!


    要道失守,也就意味著騷亂開始蔓延。


    可是很快的,隨著這些民夫胡亂衝撞之後,中護軍小隊也開始無差別的殺戮起來。


    起先還問兩句,後來便是連問都不問,中護軍甚至直接就動用了陷阱,抽掉了原本卡在翻板上的插銷,夜色之中也根本沒有人可以看清楚,坑下去不知道多少,頓時就是一片哀嚎!


    有一些地方的陷阱幹脆就是民夫傻傻的撞進去,或是亂奔亂跑的時候將火苗給帶過去了,於是一些原本預先設置了火油的陷阱被點燃了,那些誤撞進去的民夫一個個的被燒得發出了他們人生當中最大的一次吼叫……


    可這些隻是開胃小菜,隨著曹軍營門左近的秩序全部崩潰,民夫亂竄,把守要道的中護軍小隊無力抵禦,在曹軍大營之外的驃騎騎兵,也終於是移動起來,派遣出了小分隊衝進了曹軍營地之中,到處丟著引火物件,將局勢越發的攪得紛亂!


    混亂蔓延而開,更多的營盤被波及了,在營盤之間也有更多的民夫被驅趕了出來。


    那些被趕出了地窩子的民夫,就像是失去了他們一輩子的殼,赤身裸體的暴露在外。所以這些民夫急切的想要找到新的地窩子,然後就可以將屁股藏進去,也才能讓他們覺得安穩。在沒有新的地窩子之前,他們害怕,他們惶恐,他們奔跑,他們流浪……


    這些被一代代的挑選,一代代的培育出來的民夫,已經將他們的生命和土地牢牢的掛鉤在了一起,地窩子就鐫刻在了他們的基因當中,成為了他們渴望的一種本能。


    越來越多的火頭升起,原本應該是更加的明亮,可是四下裏的煙霧彌漫,卻隔絕了人們的視線。


    視覺受到了阻礙,聽覺就越發的敏銳起來。


    那些狂呼亂叫都在耳邊爆響,使得那些把守要道的曹軍兵卒越發的不安起來,他們不清楚對手會在哪裏出現,明明有光亮,卻什麽都看不清,明明身在曹營之內,卻感覺像是陷入修羅場當中,便是再精銳的兵卒,也不免心神動搖!


    此時此刻,這些留守在原地的曹軍兵卒,心中不由得升起了同一個的念頭來,『完了!大營要完了!』


    ……


    ……


    此時此刻,在大營中央營盤的曹笙卻在盡力的透過那些升騰而起的煙霧,望向北麵,『驃騎人馬都動了麽?』


    『動,動了!』


    有兵卒回應道。


    但是很快,又有兵卒在喊,『沒動!沒動!』


    曹笙大怒,但是很快又明白了,不是這些瞭望兵卒的問題,而是驃騎動了一部分……


    隻是動了一部分!


    這驃騎,為什麽這麽沉穩?!


    而且沉穩的,遠遠不僅僅隻有驃騎大將軍斐潛一個人,連帶著攻入營地之內攪亂的那個將領,也是並不著急直接來打曹軍的中央營盤,而是在外圍製造更大更多的混亂。


    所以一時之間,在曹軍的中央營盤之處,倒是有些亂中取靜架勢。


    而曹笙此刻,也不得不承認,驃騎,以及驃騎這個將領的選擇,是最正確的。


    如果說想要趁著夜色,急躁的冒死突進,即便是自身不做任何生還打算,但是在曹軍大營這種陷阱遍布,吊橋哨塔林立,箭樓弩車台四處分布的地域,就算是一時驅趕了人群,混雜其中,也是同樣的危險。


    曹軍不會因為混雜了同袍就會手軟,更不會因為見到了民夫就放棄了陷阱的使用。並且,在混雜的人群當中,那些混亂且昏頭的民夫,也有可能會將他們連人帶馬都推翻踏倒,直到變成一攤肉泥。


    然而現在驃騎軍的選擇,雖然慢,卻穩妥得多!


    『唉……』


    曹笙歎氣。


    也是,如果驃騎軍像是當年的西涼軍那樣,隻會不管不顧,猛衝猛打,那就好了……


    那樣的戰術,一戰下來,看起來似乎殺了不少人,焚毀了不少器具,但是實際上對於山東之地的軍事不會有太多的損傷,反而是在這個過程當中,殺敵一千自損八百,山東之軍也就可以不戰而勝,或者叫做不勝而勝了。


    畢竟犧牲的,損失的,都是底層的民夫和兵卒,中層和中高層以上,都笑嗬嗬的。


    曹笙呆呆的看著,看著那些火焰彌散,看著那股狂亂的潮流從外而內,漸漸的將一個個的營盤點燃,看著那原本高聳的曹軍大旗接連倒下……


    不知不覺當中,曹笙淚流滿麵。


    ……


    ……


    在驃騎三色司令旗幟之下,斐潛見曹軍大營如此騷亂,火焰衝天,哭號之聲便是響徹四野,可他的神色並沒有因此就激昂萬分,誌得意滿,依舊淡淡的,就像是眼前的這一切,都屬平常。


    這驃騎大將軍,這靜氣功夫……


    夏侯惇見斐潛如此,心中就是一動,想到了點什麽,頓時覺得背上冷颼颼的。


    他是不是又中計了?


    驃騎就像是一道旋風,將整個大漢的風雲,攪動得烏煙瘴氣……


    嗯,風起雲湧,天地變色。


    在遇到斐潛之前,夏侯惇都是認為曹軍最強,畢竟曹軍身處四戰之地,南征北戰,先後滅了幾路實力強勁的地方諸侯。而斐潛不過是抓了些空檔,得了些西涼遺蛻,縱然強橫一時,也不可能強橫一世!更何況關中隴西胡漢混雜,北地大漠邊患不定,這斐潛所擁有的地盤,要人沒人,要錢沒錢,又要養那麽多的戰馬,能強橫到幾時?!


    其實夏侯惇的判斷,在某種程度上來說,也是沒有錯。


    在曆史上,也確實是如此。西涼軍確實是強橫了一時,然後很快就衰敗了。即便是在曆史上馬超衝陣,擊殺了曹操,也並不能改變西涼軍不懂得治理,不知道維護秩序的重要性,隻懂得殺戮來讓他人服從的軍隊,從來就不可能在華夏中原立足。


    元朝如此,清朝也是如此,如果不是政治上給予了地方鄉紳足夠的妥協,利益的度讓,那簡直就是造反三六九,作亂天天有。


    故而,早些年的時候,即便是被斐潛領兵衝擊了許縣,曹操和夏侯惇依舊認為斐潛隻是在武力上強橫,一旦平息了刀兵,斐潛很快就會在關中隴右的造反作亂當中逐漸失血,最終倒下。


    度讓出一個尚書台的名頭,又能如何?這就是當時大多數山東之人的想法。而在其中即便是有幾名智慧出眾之人察覺到了有些不對勁,可是一來兵臨城下,唯有如此才能退兵,二來這些人也說不出究竟是有什麽地方不對勁……


    當然現在若是讓夏侯惇來說,那就簡直是太不對勁了!他甚至可以總結出十幾二十點的問題來!


    誰能想到,斐潛回軍之後,不僅沒有被那些西涼頑冥兵卒給拖垮,反而如同閃電一般,騰雲而上!北上,西擴,野戰,圍城,誘敵,追殺,打通了西域,開辟了商路,舉手之間覆滅敵國!


    關中並北,川蜀雪域,隴右河西,不僅沒有成為斐潛的拖累,反而開始成為了驃騎助力!


    曹操和夏侯惇原本以為的消長之策,確實是實現了,但是很可惜的,不是斐潛削弱,而是曹操和夏侯惇的此消彼長!


    『我有些許疑問,不得其解,』夏侯惇對著斐潛拱手,『還請驃騎賜教。』


    斐潛點了點頭,『請講。』


    夏侯惇問道:『請問驃騎,是如何攏得如此眾多忠勇之士?』


    斐潛有些意外。他還以為夏侯惇會問曹軍大營的問題,抑或是那些曹軍敗兵的事項,卻沒想到夏侯惇會問這個。


    不過這個問題麽……


    也是有點意思。


    斐潛笑了笑。


    我能和你說我開掛了麽?


    當然,最初的時候,斐潛確實是利用了一些現成的曆史認知,可是後來斐潛就漸漸的明白了,曆史上的人物之所以能成為那個人物,並不是那人天生就是人物,而是在其所經曆的環境當中,磨練學習成長出來的!


    沒有誰是天生諸葛就一輩子諸葛!


    徐晃,諸葛,趙雲等等也都是這樣。


    年輕的時候,擁有一定的武力或智力,但是不代表就能擁有統率力。


    徐晃不夠穩,斐潛就壓著在關中,等徐晃不再晃了,才派往川蜀。隻不過可惜依舊還是有些晃……


    諸葛練兵於川蜀,趙雲成長於北域。


    當然也有失敗品。


    而現在斐潛已經不太拘泥於曆史上的這些人物了,比如北域的甘風,左近的李犁,甚至還有……


    『尤裏烏斯!』


    斐潛叫了一聲。


    『在!』尤裏烏斯甕聲甕氣的應答了一聲。


    尤裏烏斯一直都站在夏侯惇身後。當然不是為了保護夏侯惇。所以夏侯惇和斐潛所說的話,他都聽得見。


    『他的問題,你聽到麽?你明白不明白?若是明白,你就解釋給他聽聽。』斐潛笑著說道。


    『我有定明白,當四也有不明白。』尤裏烏斯回答道。


    斐潛揮揮手,『先說說,沒事。』


    夏侯惇轉頭看著尤裏烏斯,眉頭微微皺起。他以為斐潛又是在忽悠敷衍他。


    不過,夏侯惇原本也沒想著斐潛能給出多麽標準,可以讓他有機會借鑒和實操的答案,而是借這個問題為開頭,然後提出後續的那些問題……


    所以即便是尤裏烏斯操著一個怪異的口音,夏侯惇也是忍著,聽著。


    『者麽縮吧……』尤裏烏斯自己也知道口音不標準,所以力求簡短明晰,『別人……有此的,羅羅羅,拿去!驃騎者裏,有此的,要不要,來拿!搜……嗯,所以,者就四分別……』


    雖然說尤裏烏斯口齒不清,但是他連比劃帶說,倒也將意思表達得差不多了。


    一個『去』,一個『來』。


    夏侯惇原本隻是裝裝樣子,其實並不認為尤裏烏斯能說出什麽來,結果沒想到尤裏烏斯還真的說出了一點區別來,這讓夏侯惇很是驚訝,甚至一時之間連後續原本想要問的問題,都有些卡殼了……


    『若視天下人為牛馬豚狗,那麽自然天下都是牛馬豚狗。』斐潛緩緩的說道,『若視天下人皆為人才,那麽自然天下都是人才……餘下的,隻不過是人盡其才罷了!』


    『人盡其才?』夏侯惇不由得重複念叨道。


    直至此時此刻,夏侯惇才真正意識到他的理念和斐潛之間究竟有多麽大的區別,也在此時才真正的收起了他內心當中的那點傲慢……


    不過,多少是有一點晚了。


    斐潛正要繼續說些什麽,忽然曹軍大營之內,火光大作,照得半邊天都是要亮起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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