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所謂外行人看熱鬧,內行人看門道。


    若是一般看來,這臨時營地的喧囂,無疑就是曹休策略成功的標識,可是在曹休眼裏,至少有兩處有些不對勁。


    一個是時間不對。


    曹休約定的是三更發動,可是現在大概隻有兩更不到!


    這一點,曹休也是無奈。


    因為大多數人估摸時間,大概率都是些一炷香,一碗茶,半夜時分等及其不確定時間點,而且這種時間點還很容易被人為的誤導。


    春秋戰國時期,雞鳴狗盜的典故,就是如此。


    當然也或許是曹休特意拐去了曹肇之處,導致了時間上就錯開了一些。


    現在這個時間點,普通人大概率都睡了,但是並沒有睡得太死。


    三更半夜被驚醒,普通人自然會驚慌失措,然後就很容易被帶動起來。


    所謂一人倡亂,萬人景從,就是在人們沒腦子的時候,最好糊弄也最好蠱惑。


    可是現在時間早了一點,導致營寨裏麵的人沒有睡死,被驚醒之後大概率是害怕躲藏,而不是木然的跟著一起躁動。


    另外的一個問題,就是範圍太小了些。


    臨時營寨雖然被驚動了,四處都是火光和人影在晃動,但是整個的躁動範圍並沒有迅速波及到整個的營寨,這就使得表麵上看起來聲勢不小,但是實際上參與的人有限。


    這一點,尤為致命。


    可是到了當下,開弓已經沒有了回頭路。


    曹休也不再解釋,隻是急急往前。


    ……


    ……


    在漢代,官府能控製的地區,往往隻有城池之內。


    安邑也是如此。


    就算是到了後世,也依舊有很多的地區,並沒有監控攝像,一旦出現了什麽事情,很難處理。更不用說在米蒂國,號稱科技多高技術多發達,但看著像是有攝像頭,可是莫名其妙就壞了的情況。


    因此對於荀諶來說,首先要保證就是城內不能亂!


    所以荀諶第一時間就控製了夏侯惇。


    他以為曹休是夏侯惇丟出來的誘餌,更重要的是夏侯惇本身,如果被在城外的曹休吸引了太多注意力和兵力,夏侯惇說不得就在城中掀起一波浪潮來!


    這一點,荀諶沒做錯,但是同樣的,他也判斷錯了一點,那就是夏侯惇並不是這一次叛亂的主力,恰恰相反,夏侯惇在整個的謀反計劃當中,擔任的類似於『佯攻』的任務。


    虛虛實實,莫不如此。


    荀諶將成贇派往城外,而城內則是由李貳負責。


    在城外喧囂聲起的時候,李貳便是帶著兵馬直接封鎖街道,閉鎖市坊。


    如此一來,即便是有人想要搞事,也最多隻能蔓延到一兩個的市坊,難以擴展到全城,而一旦天明,那麽就算是一兩個市坊糜爛,也會很快平定下來。


    夜風呼嘯。


    荀諶和夏侯惇之間,隔著數名的驃騎護衛。


    即便是夏侯惇想要做一些什麽事情,也是不可能做得到。


    城外的洶湧,多多少少也給安邑城內造成了一定的影響。


    不過因為街道上的值守兵卒,就算是城內的一些躁動,也很快就平穩了下去。


    荀諶看了看夏侯惇的神色,忽然問道,『元讓兄可是再等城中火起?』


    夏侯惇心跳漏了半拍。


    荀諶沒等夏侯惇回答,便是自顧自的點了點頭,『是了。安邑城啊……之前曹丞相留了後手,是準備給我主驃騎的吧?』


    夏侯惇的目光閃爍,『某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站在夏侯惇周邊的驃騎兵卒,對夏侯惇虎視眈眈。


    連帶著夏侯惇的幾名心腹護衛,也是一樣的兩人監視一人,幾乎是要將這些人手腳都夾起來的模樣。


    荀諶似乎沒聽到夏侯惇的否認,回頭看了看安邑城中,輕輕歎息一聲,『安邑城中,想必當初多有投書於外者……』


    士族左右搖擺,都是常態。


    一個人的立場或許會堅定不移,但若是擴展到一個家族麽,就很難說了。


    之前安邑被圍攻,城中必然人心惶惶。


    在這樣的情況下,偷偷摸摸的往外投書,表示對於曹軍曹操的忠誠,也算是士族鄉紳的基本操作了,就像是斐潛掌控了河東之後,這些人又立刻轉頭拜在斐潛腳下一樣。


    但是這種事情,總歸是不招人喜歡的,多少會成為一種把柄……


    再加上曹軍安邑大營敗得太快,很多曹軍兵卒投降,而在這些曹軍兵卒軍校之中,也難以立刻分辨出誰是真心,誰是假意。


    同時,安邑城因為遭受了戰火的侵襲,多處損壞嚴重。戰場周邊殘骸遍地,也需要大量的勞役民夫進行整理,所以這一段時間,既有秩序,但是也相當混亂。


    最為關鍵一點,驃騎大將軍帶著大軍南下,安邑城左近就相對空虛了起來。


    林林總總加在一起,也就成為了曹休等人敢行謀逆之事的理由和基礎。


    荀諶又看了夏侯惇片刻,忽然眉頭一皺。


    『元讓兄,莫非……』荀諶盯著夏侯惇,緩緩的說道,『莫非……城中……哦,明白了!』


    殺人,放火。


    放火,殺人。


    這兩者從古自今,都是緊密的聯係在了一起。


    城中放火固然重要,但是也同樣要防著『殺人』!


    荀諶一開始的時候,以為夏侯惇等人的目標是自己,所以幹脆直接待到了城頭之上,驃騎兵卒之中,沒有選在繼續留在情況不是很明朗的府衙官廨之中。


    顯然,荀諶這麽做是對的,但是他同樣也有一時沒能想到的疏漏……


    『速速傳令!』


    荀諶轉身大聲號令道,『立刻給城中李校尉傳令!派人護衛裴徽裴文季!』


    傳令兵立刻大聲回應,然後急急奔下了城門。


    聽聞此言,夏侯惇原本強裝鎮定的神情頓時有些走樣。


    荀諶看著,笑了笑,可是笑容才掛在臉上沒多久,忽然又是神情一凜,『元讓兄!差點讓你蒙混過去!原來你這是計中之計!』


    荀諶忽然之間,之前那些想不通的,以及還有一些疑惑的問題,現在都想通了……


    刺殺。


    將問題消弭在人身肉體上,無疑是自古以來的一種傳統的,有效的處理問題的模式。


    甚至可以解決一些很棘手的問題。


    大漢傳統裏麵也經常有選擇這種方式來解決問題。


    所以荀諶猜測到了夏侯惇曹休有刺殺的意圖,也不足為奇。


    荀諶到了城牆之上,看到夏侯惇明明見到了荀諶在重重保護之下,依舊沒有顯示出多少沮喪之意的時候,就察覺到了有些不對,可是起初荀諶還以為夏侯惇是強作鎮定,等到了後麵荀諶才反應或來,或許並不是夏侯惇在故意鎮定,而是在有意掩飾?


    掩飾什麽?


    既然荀諶都已經擺明了防備刺殺了,還有什麽好掩飾的?


    除非是夏侯惇曹休等人刺殺的目標不僅僅隻有荀諶一個人!


    問題就自然變成了除了荀諶之外,還有誰更有價值,更容易被刺殺?


    於是乎,答案就出來了。


    裴徽!


    因為裴氏現如今可以說是徹底的倒向了驃騎,同時裴輯在離開河東之前,也給河東的這些鄉紳豪右好好的開了一波大招!


    這些河東的鄉紳士族,有足夠的理由恨裴輯!


    但是裴輯已經前往西域,所以很自然的,這些人就將仇恨轉移到了裴徽,裴氏的身上!


    其他的事情,這些士族鄉紳,地方豪右或許不敢做,但是借夏侯惇曹休的刀來給自己出口氣,何樂而不為?


    所以,今夜之事,便是相互借刀!


    夏侯惇曹休借河東士族鄉紳的刀,同樣的河東士族鄉紳也在借曹軍的刀!


    這個『刀』,即是看的見的刀槍,也是看不見的刀槍!


    除此之外,荀諶還想到了一個問題!


    『看好他!』


    荀諶招來值守的軍校,交待了幾句話,便是急急帶著另一部分人,沿著城牆往城北方向而去!


    夏侯惇看著荀諶帶著人遠去,終於是有些疲憊的微微佝僂著身軀。


    他盡力了,剩下的,就看局勢到底是如何……


    抑或是看看老天爺究竟給不給這個機會了!


    ……


    ……


    十幾道黑影,穿著一身的黑衣,沿著巷子往前摸。


    『到了就動手!』


    『一切都推倒曹軍身上去!』


    『都記住了沒有?』


    『出了這個巷子口,我們就都是曹軍了!』


    『死也不能攀咬出家主來,否則的話……嘿嘿!』


    稀稀疏疏的聲音,在黑暗之中低語著,就像是惡魔在吟唱著。


    片刻之後,這些黑影便是離開了巷子,朝著裴氏院落撲去!


    幾乎在這些黑影出現的同時,在裴氏院門口值守的護衛就發現了異常,頓時厲聲大喝道:『什麽人?!此乃裴氏主宅,閑人勿近!立刻止步!』


    隻可惜,平日裏麵喝止有效的號令,到了當下反而引來了嗤笑,『找的就是你!』


    『裴氏背叛丞相!投賊求榮!當誅!』


    『我等代天誅殺!』


    『動手!』


    裴氏護衛大驚,大叫道:『賊子好膽!』


    『攔住他們!敲響警鑼!』


    裴氏門口之處,頓時就陷入一片廝殺與混亂之中。


    如果是在戰前,裴氏家族之中的家丁護衛還是有兩把刷子的,畢竟是百年家族,不管怎麽樣,底蘊在那邊,差也不會差到哪裏去。可是這大戰才剛結束,裴氏家族之中有不少的好手,都死在了戰爭當中,現在剩下來的護衛,或是帶傷的,或是矮子裏麵挑大個的,都不算是多麽強悍精幹,麵對這麽些黑衣凶徒撲上來,還未戰便是有些慌了。


    這些黑衣凶徒,明顯走的不是軍旅沙場搏殺的路子,而是帶有很明顯的遊俠風格。


    江湖人廝殺,不重配合,有各種小花招,什麽扔石頭,揚沙子的都算是基本操作,甚至缺德一些的還會扔石灰!


    混亂的戰鬥很快就從裴氏的門口開始往院內蔓延。


    裴氏的這些護衛,顯然不是這些有備而來的江湖遊俠的對手,被殺得鮮血淋漓。


    『天誅!』


    『裴賊納命來!』


    ……


    ……


    殺心一起,就算是雞毛蒜皮的小事,也有可能成為殺人的導火線。


    或許是路上兩車相遇,未曾謙讓,由口角到爭鬥,怒而殺之。


    或許是退租之時提燈定損,為了三兩銀錢歸屬,憤而殺之。


    血淋淋的刀子還沒有舉起之前,或許即便是舉起了,也依舊還有很多人覺得對方不敢砍下來……


    『來啊!往這裏紮!不動手你就是孫子!』


    然後等對方真動手了,便是嗷嗷亂叫,『爺爺,爺爺饒命啊……』


    裴徽也沒想到會有人將目標定在了他身上,想要他的小命。


    在裴徽看來,他不過就是『奉命行事』而已,更何況之前他和其他河東鄉紳之間,關係不都是挺好的麽?平日裏麵嘻嘻哈哈,稱兄道弟,喝喝小酒,彈琴唱歌,郊遊踏青,不都是玩得很融洽麽?


    為什麽現在卻變成了生死仇敵?


    裴徽沒想明白,就算是被人殺到了家門口,也依舊沒想明白。


    他這一生,規規矩矩,從未跟人翻過臉,可是為什麽?


    為什麽要來殺他?


    以至於見到了這些黑衣凶徒之後,裴徽便是忍不住大喊,『為何要殺我?!我與你們無冤無仇……』


    裴徽的叫喊,不僅沒有能夠阻攔這些凶徒,反而激發出了更大的嘲笑聲。


    『殺了他!』


    『代天誅殺!』


    黑衣凶徒喊著口號,似乎越是行鬼祟之事,便是越要喊一個光明正大的理由,這樣才能中和一下,讓自己不那麽顯得卑鄙無恥一般。


    裴徽在裴氏護衛的保護之下,一路往後撤,直至後院小樓之中。


    裴徽又是疑惑,又是憤怒,又是感覺到了難言的恥辱。


    任何人,在自己家裏,然後被另外一群人提著刀槍趕殺,無疑是一種極大的心理折磨。


    尤其是裴氏護衛現在為什麽打不過這些黑衣凶徒?


    不是裴氏護衛真就不行,而是裴氏之前為了保全安邑上下,幾乎將自家所有的戰鬥力都壓在了城牆上,都消耗在了和曹軍的搏殺之中!


    那個時候,這些黑衣凶徒又是在哪裏?


    在外敵入侵的時候,這些人唯唯諾諾,可是轉眼間卻可以對著同城之人,奮然舉刀,凶殘無比!


    他們在麵對比自己強大或者地位高的人時,表現出順從、恭敬甚至討好的態度,以此來保護自己或者獲取某種利益。然而,當他們麵對比自己弱小或者地位低的人時,卻可能變得傲慢、霸道甚至殘忍。


    麵對獅子,他們是綿羊,可麵對綿羊,他們就變成了豺狼!


    裴徽原本看不慣這些人,可是那個時候為了一團和氣,便是什麽都沒有說,直至現在,他們衝著裴氏露出了豺狼的嘴臉!


    因為這個時候的裴氏,最虛弱,最像是綿羊!


    裴徽憤怒,可是他是實在沒什麽武力,連戰五渣都沒有,出去隻有被秒殺的份,所以也就隻能咬著牙,一退再退。


    裴氏家宅之中,可就倒大黴了。


    一些仆從不明就裏,出門就撞上了刀槍,頓時慘死。


    一部分的凶徒死死盯著裴徽砍殺,可另外一些黑衣凶徒殺著殺著,就殺到了什麽婢女侍姬的身上去了,還有幾名黑衣凶徒胸前懷裏鼓起來,不知道是在哪裏順手牽羊了一番。


    這種情況似乎有些搞笑,可這也是江湖遊俠的最大特點。


    也正是因為如此,雖然這些黑衣凶徒明顯比裴氏當下的護衛更凶殘,可就是不能齊心,東摸一把西溜一個,明明都已經將裴徽逼到了絕路上了,似乎就差一刀便是可以全功,可偏偏就是攻不上去……


    然後,李貳就帶著兵卒來了!


    這些黑衣凶徒對上裴氏護衛有優勢,但是等這些黑衣護衛對上了驃騎兵卒,卻一點都占不到便宜了。


    扔石頭,驃騎兵卒有盔甲護身,稍微一低頭,就算是被砸中了頭部,也有兜鍪擋著,根本不會有多少的傷害。


    揚沙子,用盾牌一擋,便是可以擋下大部分的塵土,即便是偶爾個別迷了眼,也會有戰友往前掩護,讓他們退到後麵清理。


    小手段,畢竟隻能用在小場麵上,一旦堂堂正正的兵卒壓上來的時候,一切小手段都成了笑話。


    黑衣凶徒上一刻還在高喊著什麽『天誅』,現在這一刻就被驃騎兵卒包圍絞殺。


    『留幾個活口!』


    李貳大叫著。


    但是活捉顯然比絞殺要難。


    尤其是這些都是亡命徒的時候。


    最後兩三名的黑衣凶徒被李貳帶著人逼到了牆角。


    『丟下刀槍,跪地束手!便是饒爾等不死!』李貳舉著戰刀喝道,『爾等已經插翅難逃!還不跪下,棄械投降!』


    最後兩三名黑衣凶徒相互看看,見確實衝不出去了,便是發了一聲喊,竟然相互砍殺起來,將自己的刀子捅向了身邊的人,同時也被身邊的捅死……


    李貳見狀,頓時愣了一下。


    『這些……這些人,都是死士……』裴徽從小樓上下來了,臉色蒼白,但是眼眶卻是充血,咬著牙說道,『李校尉,將這些人的屍首交給我……這些是死士!想要養一批死士,絕非三兩天就能養出來的!肯定會有人見過這些人!我一定會查一個水落石出!』


    李貳略有有些猶豫,正在思索著是不是要帶走一些屍體,抑或是真就將這些人轉交給裴徽處理的時候,忽然聽到周邊有兵卒在叫喊,循聲跟著兵卒指點的方向一看,不由得大驚!


    隻見城中東北方向,忽有火起!


    夜黑風高,殺人放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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