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興九年,冬。


    十一月。


    西線無戰事。


    雒陽城。


    昔日雄偉的京都,現如今城內城外都是殘破不堪。


    雖然楊氏在此經營了很長時間,也做過了一定的修繕和整理,但是依舊能在一些角落,或是不怎麽起眼的地方,發現一些焦黑的印記。


    那是血和火留下來的痕跡。


    這曾經是大漢人的榮耀之城,是精神之柱,是向往之地。


    在城池四周,到處都是螞蟻一般的兵卒和勞役,在四門之外進進出出,挑磚壘土,修建防禦工事。


    不少穿著錦袍,戴著頭冠的士族子弟,官宦人家,也躋身在這些螻蟻一般的兵卒勞役之中,麵帶憂慮,時不時的唉聲歎氣。


    如今河洛地區,能跑的人都跑了,剩下的就是這些不得不留下來,抑或是不想要跑的了。要麽就是真的走不了,要麽就是覺得自己可以在即將到來的新變化當中分一杯羹。


    所有人都知道,曹操敗落,而驃騎軍的鐵騎,隨時都會從函穀關之處,鋪天蓋地一般的湧動出來!


    河洛,雒陽,就要落入驃騎軍的手中了!


    偌大一個山東,究竟能不能再組織一次酸棗之盟?


    一些人覺得還有可能,但是另外一些人則是已經徹底失望了。


    上一次董卓帶領著西涼兵呼嘯而來,山東之人還可以說那是野蠻的,是低劣的,是未開化的腥臊之輩,可是這一次,當斐潛帶來的是充滿了西域香料的驃騎兵馬的時候,就沒有原來的異口同聲了,相反,已經有不少人在表示真香了……


    至於將來大漢的國祚綿延……


    一些士族子弟表示,那關我什麽事?


    我又不姓劉,也不姓那啥。


    掌握了知識,話語權,以及負責中央和地方溝通的橋梁的士族子弟對於大漢朝堂是不是還能繼續留存下去漠不關心,那麽更為底層的百姓民眾,又怎麽會有多麽強烈的危機感呢?


    這些年來,大漢的榮耀和光彩,都是屬於大漢的,都是屬於上層統治者的,又有誰能喊一嗓子,說是榮耀屬於百姓,財富屬於民眾?


    即便是表麵上喊一喊,也幾乎是沒有了吧?


    大漢的平民百姓隻覺得日子一天比一天艱難,而那些官吏還高喊著再苦一苦,再忍一忍!


    原先一石粟,兩三百錢,現在更差更爛的粟米,已經漲到了三四千錢!而且還別打仗,別有事情,什麽都別發生,否則別說三四千了,就算三四十萬錢,也未必能買得到!


    在這樣的情況下,民眾百姓每天想著的就隻有這一頓吃完,下一頓又要去哪裏找,每一天都是掙紮在生存的紅線上,又有誰會去在意大漢究竟會走向何方,又是將變成什麽樣子?


    遠遠的一隊旗號出現在雒陽西麵,旗幟上一個曹字,沒精打采的和旗幟下的曹軍兵卒相映成趣。


    這些一身塵土的曹軍兵卒,頭盔歪著,甲片吊著,晃晃悠悠,拖拖拉拉。


    這些從潼關,從中條山,一路敗退回來的曹軍兵卒,已經完全沒有了當初進軍關中的不可一世的模樣,一邊拖著腳板走著,一邊嘟嘟囔囔的忍不住發著牢騷。


    領頭的小隊長有一句沒一句的聽著,也不多說,也不製止,等到快到雒陽近前的時候,才在城下哨卡站定了,回頭喊了一句,『都閉上鳥嘴!』


    在哨卡之處的曹軍,必然就是中護軍,甲片鋥亮,頭也抬得挺高,『第幾隊啊?』


    『三隊。』小隊長拿出憑證,和哨卡之處的中護軍核對。


    『有沒有什麽異常?驃騎軍有來麽?』中護軍問道。


    小隊長搖頭,『沒見到。』


    中護軍核對完畢,便是揮揮手,像是趕幾隻蚊蟲蒼蠅一般,『滾吧!』


    小隊長沒吭聲,接了憑證便是往前走。


    其他的曹軍兵卒也自然跟上,隻是偶爾會有人會回頭看一兩眼那中護軍。


    中護軍很不客氣的罵,『兔崽子看什麽呢?!』


    小隊長連忙將那兵卒扯了回去,然後朝著中護衛那邊作揖陪笑,這才將事情抹過去……


    按照道理來說,如今國家有難,丞相有難,軍中上下是不是應該更加團結一致?


    抱歉。


    根本不可能。


    因為山東是有階級的,山東的軍隊也是有階級的!


    既然有階級上下之別,又怎麽可能會有真正的一致?


    先吃到肉的,隻會死死的護住食盆,然後拚命將後來者踹下去,怎麽可能讓先食者帶動後食者?這是完全違反人性的事情,大漢山東這麽多聰明人,怎麽可能會做這種傻事?


    至於什麽相互尊重,相互理解,更是少之又少,就像是當下,新來的中護軍和中領軍,也對於之前戰敗的這些同袍表示了鄙視。


    曹軍小隊緩緩走過了了雒陽,在雒水的一側進入了營地。


    按照道理來說,現在曹軍已經麵臨了這麽艱難的局麵,山東子弟應該團結起來,可是在營地之中卻不是這般景象。


    曹軍小隊才剛剛走入營地,就見到兩撥人在麵紅耳赤的爭吵,而另外一撥人則是抱著胳膊在看戲。


    軍營之中有宵禁,在夜裏不允許喧嘩,但在白天不可能也禁止兵卒說話。


    當下這情形,顯然已經超出了『說話』的範圍了,可是在周邊的一些兵卒軍校,卻似乎都冷漠著,旁觀著……


    『你們都是廢物!偌大那麽一堆人,卻被驃騎打回來,還有臉要吃食,怎麽不去吃屎啊!』


    『瞧吧你能的!你他娘的站在後麵說風涼話!有種你上去和驃騎打!看不打得你五脊六獸的!』


    『婢養的!』


    『你姥姥!』


    很快爭吵就變成了謾罵,雙方相互問候對方的母係親屬。


    這樣的爭吵,從退兵到了雒陽之後,就時常爆發。


    新加入的兵卒,敗退回來的老兵,誰也看不起誰,但很奇怪的是,原本應該會出來製止這些爭吵的軍官軍校,卻往往是姍姍來遲,甚至要等到雙方爭吵之後動起手來,才會出現,各打五十大板。


    曹軍小隊長不知道這是為了什麽,但是他本能的察覺這其中肯定有些不對勁,所以他約束著,甚至用手推著他隊裏麵的兵卒,『都他娘的看什麽?走一天還他娘的不夠累啊?不餓啊?趕緊回!回晚了沒吃的看你們啃土去!』


    小隊回到了他們的破爛帳篷,然後派人從後營領到了吃食,便是升起篝火烹煮起來。


    『頭……』小隊裏麵的一個兵卒湊到了隊長麵前,『這幾天……有些不對勁啊……』


    『你也……』隊長轉頭看那兵卒,『怎麽不對勁?』


    『我聽說,之前被那邊放回來的……』那小兵說道,聲音壓得很低,『都,都不見了……』


    『閉嘴!』小隊長頓時就踹了小兵一下,『你想死啊!這話你都說!』


    退下來之後,之前那些在驃騎軍中待過,並且為驃騎軍說了一些話的兵卒,現在都不見了。


    誰都知道這些人肯定不是高高興興把家還,但是誰都不敢多說什麽。


    山東的習慣就是當意識到有一個大麻煩發生的時候,最好的選擇就是盡可能的置身事外。


    小隊長也是這麽認為的,不管別人怎樣,先管好自己就行了。


    『這年頭啊……』小隊長感慨著,『能顧好自己……就已經算祖宗積德了……那些話都別說了,先吃飯吧,吃了一天,算是一天……』


    小兵住在城外營地,而雒陽城內也不見得多麽有秩序。


    曹軍退到了雒陽之後,雖說距離山東近了一些,物資補充的路線縮短了,但是並不代表著就可以寬裕起來,不管是吃穿還是用度,供給的數量都是比較少的。


    如今天氣寒冷了,取暖的木炭就變成了緊俏之物,一般的大頭兵還拿身體硬扛,而那些文臣幕僚,真的是冷得全身哆嗦!


    這些冀州豫州之地的士族子弟,原本在河洛之地,沒跟著曹操一起進關中,其中就有不少是純粹要來混個資曆的,所以這些人到了河洛之後,便是以各種理由滯留在這裏,一方麵表示自己上了前線,另外一方麵又不用真的去一線麵臨生死,簡直不要太爽。


    可是誰能想得到,曹操敗退的局勢這麽快!


    這些來前線混資質的,顯然也不是什麽高等階層的子弟,畢竟真要是有那人脈,也不必混什麽資質,直接就是特事特辦,蘿卜坑舉薦就完事了,所以這些混資質的子弟,還未必人人都能有準確的信息來源,一些人見勢不妙,連這資質都不要,腳底抹油溜了,而另外一些人則是舍不得,猶猶豫豫之下,曹操回來了,頓時就封鎖了河洛,許進不許出!


    這一下子就讓這些家夥傻眼了……


    不少人試圖和曹操要個說法什麽的,可是平日裏麵還算是對他們客氣的曹軍中護軍直屬護衛,現在也都是拉長了臉,不管是冀州派還是豫州派,一律不見!


    曹軍中護軍護衛,一個個的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喝斥之下,若是再多糾纏幾句,便是連刀子都拔了出來!


    這種『蠻橫無禮』的待遇,讓士族子弟這兩天走到那裏,都是渾身哆嗦!


    也不知道是被氣的,還是缺乏了木炭凍的……


    不是沒有小機靈鬼想要逃跑,畢竟一咬牙一跺腳,什麽軍功不軍功,老子不要了!


    可是無一例外,這些逃跑的士族子弟被在外遊弋的曹軍兵卒以奸細的名義抓捕了回來,統統扔進了大牢裏麵……


    至此此時此刻,才有一些士族子弟明白過來,他們除了身上的那層長袍之外,其他一無是處,原先就是被各個家族當成籌碼扔了出來,現在又被曹操當作籌碼控製在手裏!


    更要緊的是,驃騎軍不知道什麽時候出來,而曹操要等的消息顯然還沒有來到!


    如果真的到時候,驃騎軍來了,而山東之處還沒有消息傳來,說不得他們都要死在這裏!


    這下子這些士族子弟就徹底慌亂了,曹軍這裏明顯軟硬都不吃,沒有手續就逃走還會被抓起來當做奸細,於是隻能是盡一切的辦法趕緊和家裏麵聯係,敘述在前線的痛苦以及自身的難處,希望家裏麵的長輩想辦法把自己撈出去,這火坑……不對,這冰窖是真真一天都不想要多待了!


    說也奇怪,曹軍兵卒攔著他們,不讓他們的人離開,但是並不禁止他們往家裏投送書信。這些書信如同一根根的攪屎棍,胡亂的就往冀州豫州的方向捅過去,山東頓時就像是開鍋的預製菜,即便有各種濃厚醬香遮蔽之下,奶頭肉和淋巴結的臭味也開始彌漫出來……


    曹操站在雒陽城門樓上,將城中和城外的情況收入眼中,表情依舊是紋絲不動,但是眼眸之中多少有些鄙夷,忽然沒頭沒尾的問了一句,『……還沒有議好?』


    站在曹操身後的滿寵拱手說道:『令君之處,尚未有消息傳來。』


    曹操微微點頭,然後抬頭眺望著西方。


    那是關中的方向。


    『驃騎軍休整也近一月了吧……』曹操忽然跳轉到了另外一個話題,『伯寧可知驃騎現在在做什麽?』


    滿寵眉毛動了動,低聲說道:『儲備物資,準備軍械,調集兵馬……』


    『嗬……』曹操笑了笑,『沒錯……若是驃騎軍在我方撤退之時,就是咬尾而追,某倒是不太擔心……現在麽……可笑啊,可笑,山東之士,竟然到了此時,還是三心二意!』


    滿寵默然。


    確實是如此。


    如果說驃騎軍像是當年的西涼軍一樣,順風就浪,逆風就跑,不管是曹操還是滿寵,抑或是其他什麽人,就算是知道西涼軍武力不凡,也不會將其放在眼裏。因為這種作戰方式是沒有根基的,大概就是全家老小一波流,就算是打贏了當前一波,也未必有下一波部隊。所以山東之人是不慌的,反正扛住了,拖長了,全家老小一波流也就黃了……


    這麽多年來,大漢的中原地帶的士族豪強,就是這樣對付著一次又一次的叛亂動蕩,不能說很完美,但是至少保持著東漢王朝的搖搖欲墜,始終沒墜。


    現在,不一樣了。


    驃騎軍沒有像是西涼軍一樣,在曹操撤軍之後,就像是幾輩子沒見過柰子的色鬼,挺著槍頭就衝出關來,反而是在潼關到函穀關一帶停下了腳步,開始休整。


    驃騎軍的這種反常的停滯,卻給了山東士族豪強一個錯覺!


    很多山東士族開始彈冠而慶,表示大戰終結了,又可以繼續唱歌跳舞學外語了!


    但是也有一部分人知道,這是暴風雨前來的最後寧靜。


    驃騎軍正在儲備力量,就像是將拳頭縮回去,並不是說就此停手,而是為了下一次打出來的時候更加有力!


    曹軍雖然同樣的也在休整,調換人員,籌集物資,但是很顯然,山東之內的意見不一……


    有人說是驃騎停軍不進,說明驃騎還是遵從了天子詔令!


    有人說是天子英明,是大漢庇佑,是東漢十幾位皇帝英靈顯現了威力!


    有人說是驃騎害怕了,畏懼了,大漢山東這麽多人,一人一口唾沫都可以淹死驃騎!


    有人說……


    當然,也有一些人說危險即將到來,風暴即將來臨,可是沒有人聽,也沒有人信。


    人,總是願意聽自己想要聽的,信自己願意相信的。


    所以在許縣之中,在朝堂之上,對於要不要繼續打,抑或是驃騎會不會來,還在爭論,還在辯論!


    沒錯,都到了現在這般情形,山東之地的這些家夥,依舊不能統一意識!


    可笑麽?


    反正曹操覺得很好笑。


    『伯寧,你說,』曹操問道,『驃騎會在什麽時候出兵?』


    滿寵微微抬頭,停頓了一下,『開春。』


    『為何?』曹操問道。


    『春乃一年之首。』滿寵歎了口氣,『屆時驃騎出兵,山東再調兵卒勞役,到時候春耕……』


    不調集人手,就無法防禦。


    可是調集了人力之後,春耕就廢了。


    春耕廢了之後,就算是驃騎短時間內沒能拿下山東各地,山東各地也會因為春耕的問題導致秋收減產,進一步的削減實力……


    這就像是山頂上的雪球,滾滾而落。


    明明看得到,可是無法阻止。


    曹操吸了一口氣,『伯寧所言不錯……不過,若某是驃騎,現在可能就要出兵了!』


    滿寵一驚,『現在?』


    曹操點了點頭,微微轉頭看向了另外一個方向。


    滿寵也跟著曹操的目光看過去,便是明白過來,『主公是說……』


    曹操長長的呼出一口氣,然後一甩袖子,『山東之地,蠹充無算!如今也該清除了!趁著驃騎還未有舉動……時不我待啊……此處,就交給伯寧了!務必嚴加小心!隨時注意驃騎騎軍突進!』


    原來是應該交給曹洪的,但是曹洪受傷多處,實在不能繼續戰鬥了,已經是先一步回了許縣治療。


    滿寵自然是應下。


    曹操拍了拍滿寵肩膀,然後便是掉頭而去。


    滿寵目送曹操。


    不知道為什麽,他忽然覺得曹操的背影,似乎沒有當年看起來的那麽高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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