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三暮四這種事情,不僅僅是在猴子身上有,也不隻是針對於愚笨的人,對於那些飽讀經書,精通政治之道的漢代階級利益既得者,也是同樣適用。


    在整個漢代開始挖西域牆角的時候,早早就將觸角深入到了西域的匈奴人,也就是僮仆都尉不知道是沒感覺到大漢揮舞的小鋤頭,還是知道也了根本不在意,反正在一個較長的時間段內,都沒有任何的動作,更沒有什麽反製的措施。


    由此可見,匈奴在西域的軍政機構的設置,其實是非常簡單的。直至漢人在西域成立了都護府之後,匈奴才迫於壓力,有樣學樣的跟著漢人派遣了較大規模的軍隊深入到了西域地區,也在車師後國左近開始屯田……


    以當時匈奴的政治體係,是無法完成殖民形態的政治體製的,即便是到了後蒙古時代也是不可能。因為部落聯盟到封建王朝之間有一個明顯的台階,爬不上去就自然是站不穩。


    在整個匈奴影響西域的過程當中,其實多數時候是依照其自身的部落聯盟製度來進行約束的,派駐僮仆都尉,然後定期收取賦稅,其他的內政乃至外交事項,匈奴都放任西域諸國自理,同時也不要求西域城邦的君長去參與類似於什麽聯盟大會等遊牧部族的政治活動,這其實根本談不上什麽宗主附庸的殖民關係,更像是黑老大收取保護費。


    至於匈奴和大漢爭搶西域的整個過程,更像是社團在搶奪地盤……


    回過頭來再看大漢,在西域設立都護府,負責整個塔裏木盆地周邊諸多城邦,邦國的管轄工作,對『驛長、城長、君、監、史、大祿、百長、千長、都尉、且渠、當戶、將、相至侯、王,皆佩漢印綬,凡三百七十六人』。


    看起來似乎很多,但是實際上這三百七十六人真的灑落在西域這麽大一片地方上,又能算是多少?大漢將這些人,也就是這『三百七十六人』,表麵上變成了都護府的官吏,但是實際上這些人沒有獲得什麽具體的俸祿,也就基本上等同於大漢的臨時工,大誰何。


    而且很有意思的是,大漢冊封這些城邦君長、將其納入朝貢體係中的時間,要比開設西域都護府的時間要更早,也就是說,先有了這些所謂的冊封官吏,後來才有了都護府……


    從這個角度來看,大漢早期對於西域的態度,其實和匈奴采取的策略,老大不笑老二,並沒有什麽兩樣。


    初期大家都不懂,這沒有什麽問題,可是明顯漢代的知識體係,文化架構要比匈奴高出一大截,然後在意識到了西域重要性之後,依舊是采用添油戰術,多少就有些讓人覺得是不是整體策略出現了重大的失誤。


    大漢朝廷建立西域都護府的目的,以及最初對於它的定位是什麽樣的呢?


    牽製。


    打豆豆,呃,打匈奴。


    沒錯,這是大漢最初開通西域的目的,可是在這個過程當中,大漢就沒從絲綢之路當中獲取利益?


    『公達,且說西域之利。』斐潛澹澹的對荀攸說道。


    荀攸點頭領命,從袖子裏麵掏出了一本文冊,展開說道:『漆,瓷,綢,絹等,皆為利也。自大漢商會立,官引漆器共計售十二萬具,價數十錢至數百錢不等,合計四萬餘貫。』


    『官引瓷器共計售……』


    『絲綢計售……』


    荀攸一點點的說著。


    從產地工人,工房供給,到生產數量,最後到銷售所得,單看某一個項目,似乎並不是很大,但是最後合計起來,不知不覺當中斐潛通過開通西域貿易,已經向外賣出了將近百萬貫的貨物。當然這些數值並非是純收益,還要減去成本和雜項費用支出。


    荀攸說完,看了斐潛一眼,見斐潛並沒有什麽額外的表示,就將書冊讓其他人傳看,然後澹澹的補充了一句,『除大漢商會官引之物外,民間也有私販,尚未計入。』


    即便是如此,也是讓好不容易有機會列席參加會議的郭圖和逢紀咂舌。看著荀攸統計的文冊,眼珠子不由得都有些發紅。


    荀攸還隻是說了外銷,還沒有提及內購,還有引進勞動力等等其他方麵的利潤。不過就僅僅是外銷這一項目的合計,就足夠說明一些問題了。


    親兄弟,依舊是明算賬。荀攸不把那些斐潛代銷西域貨物的利潤報出來,也是為了防止郭圖和逢紀知道了之後就宣揚得滿世界都知道。


    至於賣到西域的貨物有高利潤的事情又不是這一天兩天了,三四百年大漢都清楚,而其中對於這一塊利潤最為關注的,莫過於大漢的山東之輩了。


    可以說,正是因為有這麽高的利潤,以至於大漢山東之人便是故意壓製,以自殘的方式,嗯,或許在山東之人認為裏麵,這種手段並不算是自殘……


    就像是後世忽然某個階段要推銷調和奶,水兌化學品的那種奶飲品,後來被稱之為風味飲品的飲料的時候,就猛不丁的爆發出一場轟轟烈烈的對於華夏人甚至是亞洲人具備什麽乳糖不耐受的學術論文,大規模的研討,然後就有某些企業跳出來表示他們針對於這個問題,研發出了新的水兌化合物的飲料,跟奶的口味一樣,並且絕對沒有乳糖!


    這點倒是沒錯,真就一點乳糖都沒有,嗯,其他的營養也同樣沒有就是了,不過他們隻會強調前半句。而稍微動一點腦子的都知道,宣稱什麽不管是百分六十也好,甚至百分九十也罷,還有更誇張的說什麽百分九十九的,還宣稱什麽基因序列等等像模像樣的例子來左證亞洲人不適合乳糖,大人小孩都有乳糖不耐症的,就沒想過曆史上這麽幾千年來,在亞洲的遊牧民族怎麽活下來的?


    還有一點,不僅是牛奶羊奶當中有乳糖,人乳之中也有。


    所有不講具體量的,都是耍流氓。


    絕對化的,肯定有問題。


    大漢山東之輩,在東漢的時候,就耍流氓了。這些人將西域的問題誇大,然後將利潤的問題避而不談,表示收複西域根本沒好處,所以不如丟了算了。是真沒好處麽?並不是,而僅僅是對於山東沒有更多的好處。


    西域一旦重要起來,經濟發展,商業繁榮,就意味著會帶動長安三輔也重新振興起來,這對於好不容易才站在皇帝周邊的山東之輩,如何能接受?於是不惜自殘也要砍了西域這一塊,表麵上大肆宣揚自己是忠誠的,隻有農業才是華夏之本,商業都是賤人所為,下等職業,然後自己偷偷摸摸的去做了官商。


    歸根結題,那些天天高聲喊著,提倡農桑為華夏之本的,基本上都是地主階級,為了他們在土地上的利益,不惜往華夏前進的腳步上纏繞各種絆馬索,順帶挖坑。畢竟華夏如果真的往外走了,這土地總量肯定上去了,那麽房價,呃,咳咳,田畝單價肯定就保不住了啊!


    『漢初之時,以匈奴為要。西域之地,為國張掖。西域都護府,便應運而生。』斐潛指了指那本記載著西域貿易利潤的簡單文冊說道,『然都護府設立之日起,便是有諸多不便,消息不通,號令不達,西域諸事又與中原多有不同,故而軍政之事,常有例外者,雖有班定遠之忠,亦有班宜僚之疑。正所謂定遠康慨,專功西遐。坦步蔥雪,遲尺龍沙。慬亦抗憤,勇乃負荷……』


    『今西域都護府亦同此理。』斐潛環視一周,『然既見此弊,當有對策。漢四百年,西域之地,長居有之,反複有之,僅論兵將之過,推諉地方之失,非智者之能,亦非長久之策也。諸位可議此事,無須避諱。』


    ……(*`ェ′*)……


    西域,西海城外大營。


    『張將軍……這一切……這一切都不該發生的……』


    『對啊,我們也不想要這樣的……』


    張遼跟著那幾名表示請罪的軍校,到了營地之中。


    張遼起初以為這些軍校真的是有悔過之心,可是他忽然發現,似乎事情並沒有那麽的簡單。


    幾名軍校拜倒在地,叩首痛哭有聲。


    『對啊,張將軍,我們也是不想這樣……』


    軍校偏將,低頭訴說。


    哭得時間長了些,便是隻剩下了扭曲的臉,沒有了悔恨的淚。


    跪在前麵的偏將姓馬。據說是馬延的親屬,但是似乎並沒有得到馬延的承認,但是沒有什麽關係,這並不妨礙馬偏將吹牛皮。


    現在麽,馬偏將之前吹牛皮的本領,似乎也開始逐漸的發揮了出來。


    『張將軍,這事情真不能全部都怪我們……』


    張遼眯著眼,『哦?那你說說,我聽著。』


    『是魏將軍的錯!』馬偏將說道,『他克扣了我們的軍餉!張將軍,這是真的!如果不是魏將軍扣了我們的軍餉,我們也不至於會到了今天這個地步!』


    張遼深深的看了馬偏將一眼,然後將目光投向另外三名軍官。


    這另外的三名軍官之中,金溪的勳銜職務最高資曆也是最老,見張遼望過來,便是低頭說道,『將軍明鑒,魏將軍確實是扣了我們的軍餉。從去年開始,軍餉發放就是不足額度了……軍中兒郎吃穿用度都是困難,就想著既然是上頭都這麽做了……』


    說著話,金溪撩起眼皮悄悄瞄張遼一眼,見張遼眯縫著眼睨視著他,兩顆深邃得看不見底的眸子閃著幽光,金溪心頭兀地打個突,急忙轉口道,『……其實我們也有責任,大家都脫不開幹係……』停了停,又覺得這樣說還是不對勁,又補了一句,『……在下也對不起這裏的弟兄。隻是在下愚笨,當時也沒有想到什麽好辦法……』


    『想到什麽好辦法又能怎樣?』金溪還沒有說完,話頭就被馬偏將打斷了。馬偏將捏著拳頭,緊了鬆鬆了緊不停地捏著,手上的青筋也一會兒浮現,一會兒消失,『要怪隻能是怪上頭!我們都是當兵吃餉的,沒了兵餉讓我們怎麽辦?總不能吃土喝風罷!張將軍,這事情我們確實有責任,但是更多的責任不是我們的,我們也是冤枉的!冤枉的!』


    馬偏將這樣一番話說出來,金溪不由得有些臉上掛不住,臉皮顫抖了幾下,青了又紅紫了又白,嘴唇蠕動幾下,卻沒有開口叱責反駁,略有些羞愧的低下頭,不敢直視張遼的目光,也不說話了。


    張遼轉回目光,看著馬偏將,笑了笑,『既然如此,你覺得這個「上頭」之責,究竟是誰的問題?僅僅是魏將軍?』


    『呃……』馬偏將眼珠子晃動了一下,『這個……既然張將軍都這麽問了……屬下也鬥膽說一句,這些也是大都護的問題……』


    馬偏將看著張遼似乎不悲不喜,並沒有因為他說到了呂布就顯得憤怒,也沒有因此就製止他,便是多了幾分膽氣,『將軍!這事情其實根源就是大都護的!魏將軍那人會什麽?什麽都不會啊,連基礎操練都做不到,所以……這事情大都護真的有責任!如果不是他放縱魏將軍,魏將軍又怎麽敢如此囂張跋扈?』


    張遼嗬嗬笑了兩聲,點了點頭,『有道理,嗯,確實有道理,繼續,繼續……還有什麽想要補充的麽?』


    馬偏將聽聞張遼認同,頓時腰杆都不由得直了一些,『其實,其實恕屬下不敬,這事情啊,驃騎大將軍也是有責任的!』


    張遼眉毛一動,笑容倒是沒有多少變化,『哦?這說法……倒是有些意思,你詳細說說看?』


    『西域如今局麵,驃騎大將軍不至於不知道罷?這一天天的,魏將軍這麽搞,大都護置之不理,驃騎大將軍總是能管一管的吧?我們兒郎一個個的都不好過,我們可都是驃騎大將軍麾下的兵!若是沒有驃騎大將軍的縱容,又怎麽會有大都護的鬆懈?大都護若是不鬆懈,又怎麽會給魏將軍搞事克扣軍餉的機會?』馬偏將越說越是興奮起來,『所以這歸根結底,都是驃騎大將軍的錯!驃騎大將軍有意縱容大都護,才導致了這一切!』


    張遼捏著胡須,點著頭,『你說的……真有意思……嗯,是你覺得西域這一切……是驃騎大將軍的錯?』


    『呃,這個……這個不是屬下這麽想的,是屬下兄弟都這麽想的,屬下隻不過是將手下兒郎的想法說出來而已……』馬偏將也帶著笑,『長安三輔的百姓是命,這西域百姓難道就不是命了麽?這長安之中的兵卒是好兒郎,難道這西域之中的兵卒就不是好兒郎了麽?我就不相信,呃,不是,是我們這些兒郎都覺得,西域這事情也不是一天兩天了,這驃騎大將軍怎麽可能一點都沒有發現?若是有發現,為什麽不製止呢?驃騎大將軍若是能早一點製止大都護,追查魏將軍,不就沒這些事情了麽?人也不會死了這麽多,百姓也不會遭殃……』


    『所以……歸根結底,全數都是驃騎大將軍的錯?』張遼忍不住動了動眉毛,哈哈笑了兩聲,『你認為,西域如今這一切,都是驃騎大將軍沒管好,沒及時糾正,沒有即刻處理,甚至有意縱容……是這樣的麽?聽你這麽說來,似乎確實是驃騎大將軍的問題……』


    馬偏將也不由得嘿嘿笑了笑,『這都是兒郎們的想法……我隻是複述歸納了一下而已……』


    馬偏將喜歡將自己牽扯到某些東西上麵,這或許就是他一直宣稱自己和馬延有親戚關係,但是並沒有任何實質上的聯係一樣。他覺得隻有自己粘貼在某種東西上麵的時候,自己才會顯得有更多的價值。這就導致了他在犯錯了之後,第一時間想到的,不是自己的問題,而是別人的錯。


    是魏續害的,是呂布害的,是斐潛害的,是這個天下害的,而他自己就可以繼續扮演受害者,可憐兮兮的指責旁人,一切都是旁人害的,死死的抓住身邊所有的一切,將這些人都拖下水,以此減免自己的罪惡感,亦或是減輕自己的罪責。


    你張遼不是厲害麽?你能去處理魏續,去處理呂布,甚至去追究斐潛的責任麽?若是不能,那麽你隻是在追查我的錯誤不就是有些不夠好,不夠徹底了?然後便是又有機會指責張遼膽小,欺軟怕硬等等,最終達成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最高境界……


    『不過……』張遼笑著,『我也有一個小問題……一個窮人,沒錢買飯吃,所以他去路上殺了個人,搶了錢來買吃的,被抓住了,然後窮人說這不是他的錯,錯的是店鋪沒有看見他沒錢,就先給他一口飯吃,錯的是官府沒有在他去殺人的時候製止他,錯的是這個天下竟然沒有將最賺錢的事情給他做!或者說一個孩子,在家裏的時候有父母管著,教著,自然什麽都好,現在孩子長大了,走出了家門到了外麵,然後做錯了事,這孩子就回過頭來說父母沒說,沒管,沒教好,一切都是父母的責任?怎麽樣,你覺得這樣的說法,是對,是錯?』


    馬偏將臉上的笑容漸漸的消失了,他一直捏著的手張開了,然後隱蔽的輕輕向後晃動了兩下。


    張遼的目光投向了大帳之外,哪裏似乎有一個人影晃動了一下,就消失了。


    『哼……』張遼輕輕哼了一聲,『現在知道說是驃騎沒教,沒講,沒管了?那貪瀆律擺在那邊又是什麽?就算是沒有貪瀆律,大漢之初約法三章又是什麽?殺人者償命!該不會還要怪當年太祖沒有當著麵教你罷!』


    馬偏將也把臉沉了下來,站起身,『張將軍……這麽說就沒意思了……當年大都護到西域之時,驃騎是應該明知道大都護性格護短,魏將軍貪婪怕事,可是驃騎大將軍依舊派將前來!這是驃騎至西域之民眾而不顧!是將我們至於死地!張將軍,這一點總是沒錯了罷!』


    馬偏將大喊著,幾乎同時,就像是呼應著他的喊聲一樣,在他的話音還未落下,營地之外也驟然傳來巨大的喧囂之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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