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庶在思考。


    因為有一些問題需要答桉。


    善於思考的人,總體上來說,相對偏少的。


    在民眾之中,那些思考的人往往也會被多數不喜歡思考的人帶偏。大多數的普通民眾還是喜歡簡單的快樂。這些人往往就會以這個好,或是那個不好作為簡單的劃分,亦或是以自我的感覺爽或是不爽來對待所有的事務,但是實際上這些劃分或是感覺,未必都是正確的。隻可惜這些普通民眾往往因為不願意多思考,然後也就自然不會發現其中的問題。


    打仗,就不好。不打仗,就好。


    至於為什麽打仗,或是為什麽不打仗,就沒有思考了。


    之前為什麽打起來了,後來為什麽又不打了,其中的原因是不是就像是巴人頭領支支吾吾的,亦或是遮遮掩掩的說的什麽不公平要自由,亦或是什麽其他的原因,至少巴山的這些巴人,是沒有思考的。


    川蜀之人隻是知道,現在不打仗了,很好。


    這種情況,讓徐庶感覺到好笑,但是又頭疼。


    這些川蜀人可以不思考,但是徐庶他不行,他必須思考,而且他還不能僅僅是思考江東的事,巴山的事,他同樣還需要思考整個川蜀的事情。


    若說華夏是一個被四周各種高山和大海圍繞起來的一片區域的話,那麽川蜀就是華夏當中的小盆地,而且很有意思的是,就在這個盆地當中,也同樣有山川,有河流,有平原,有溝塹,有麻將,還有有麻辣的火鍋……


    徐庶已經快把川蜀成都當成是自己的第二個故鄉了。


    當下的徐庶多少已經不像是在鹿山之下的時候,還親自去勞作耕地,修葺房屋了,因為他需要更多的時間去思考問題,去統籌安排,而那些體力上的勞作,就變成了其他不願意,或是不擅長思考的人在幫他做。


    徐庶接到了斐潛的命令。


    他不能隻是單純的接令,去執行,他必須在這個基礎上去思考,去考慮為什麽,怎樣做才會更好。


    斐潛為什麽會有這樣的命令?


    川蜀在整個的政局之中,處於一個怎樣的位置?


    在不斷的思考當中,徐庶漸漸的想出了一個答桉。


    夕陽落下,黃昏漸上。


    徐庶邀請了徐晃到府上吃飯。


    因為江東的原因,徐晃也將重心從川南往北移動,並且作為川中的軍事支柱,統禦整個川蜀戰局。


    『使君,公明將軍來了。』堂下侍從稟報道。


    『有請!』徐庶站起身,親自到了堂前迎接,然後和徐晃一同走進了廳堂之中,分左右坐下。


    川蜀其實不窮。


    但是貧富極其不均衡。


    在稍微寒暄一下之後,兩人就迅速進入了正題。兩個人都清楚,吃飯並不是最重要的,而是必須相互之間達成共識,並且按照驃騎大將軍的指令,形成一個有效的指揮係統,全盤統管川蜀的事務。


    『使君,如今江東軍來襲,』徐晃開門見山,甚至是頗為有些殺氣騰騰的說道,因為搗騰物價,毀壞地方民生,都是士族子弟的傳統藝能了,簡直都可以和叛國相提並論,『某觀這成都城中,物價便是升騰不已……莫非又是有人從中作祟?是否需要……以正清明!』


    這是個大問題,真要是任其發展,不僅是會影響到普通民眾的生活,甚至會導致軍隊的不穩定,甚至會引發後勤保障出現問題。


    徐庶聞言,不由得搖頭苦笑了一下,『公明將軍,此事……尚需時日。不是說不動,而是需要時日……』


    徐晃不解。


    『公明有所不知……』徐庶微微歎了口氣,『如今成都左近,物價升騰,並非全數都是士族子弟,地方豪強所為……還有不少普通尋常商販,而且這些商販……甚惡於士族豪強也……』


    徐晃愣住了,然後深深的皺起眉頭來,『這……使君是說……這裏麵還有尋常人家?』


    徐庶點了點頭。


    在物價升騰這個事情上,因為之前已經搞過一次川蜀士族豪強了,所以現在這些川蜀豪強相對來說反而比較謹慎。他們作為重要的中間商,也有提價,但是提的價格並不大,反而隨意提價,甚至比這些川蜀士族豪強表現得還要更惡劣的,如今反倒是那些走村串寨的零售商,那些大小貨郎。


    『怎會如此?』徐晃不能明白。


    徐庶笑笑,『需待教化,而這教化,非一日之功也。』


    徐晃皺眉說道:『既是犯律之民,便是直出巡檢緝拿便可。』


    徐庶擺手說道:『若行此法,則與主公之所願不同。』


    『主公之所願?』徐晃問道。


    徐庶點了點頭說道:『如今主公宏願,開四海之土,辟八荒之地,納天下萬邦,禦蒼穹萬民,如此種種,非一人之力可也,當有漢民千萬,以領地方……而漢民欲領於地方,則當強於地方,知律法,曉道理,權平衡,調眾事……前秦之所弊,自當有所鑒……』


    華夏古代,表麵上很是批判商鞅,實際上卻偷偷拿來用,畢竟偷書麽,就像是看盜版一樣,都是讀書人的事情,能算是大事麽?


    秦國為什麽可以采取馭民五術,那是因為特殊的時間,特殊的地理,在特定的條件下才用的策略。畢竟當時秦國在中原各國眼中是屬於西戎蠻夷,打個比方來說,擁有七十二管弦樂隊的齊王見到了秦王,必然就會帶著一種別樣的口吻表示,看看這可憐孩子,你看看,這樂團,沒聽過罷?這鼎肉,沒吃過罷?這東星斑……


    呃,大概就是這麽一個意思。


    當時六國采取的策略其實和秦國不同的,同時六國也是很鄙視秦國的,認為秦國的法律是惡政,暴政等等,是批判的,可偏偏六國最後輸了。


    說起來並不是六國的文明程度,律法製度,士兵武勇等等弱於秦國,而是六國各自私心,不能聯合,最終被秦國各個擊破而已,而秦國的律法顯然在大一統之後也不能跟上局勢的變化,適應民眾的需要,也很快出現了各種問題,這些都是已經知曉的前車之鑒。


    可問題在於華夏之後的封建統治者,並沒有認真思考這些問題,隻是覺得愚民政策更簡單,也就一直都在用。這些封建王朝的統治者,雖然說他們也知道秦朝商鞅的馭民五術有問題,可這樣的方法成本最低,民眾也更好管控。而且在小農經濟之下,並不需要更多的有智慧的民眾,也不需要開拓發展什麽社會生產力,隻需要更多的農田,或是引進些番薯就可以維持百姓不餓死,所以根本不需要開啟民智,隻需要讓一小部分人來帶領其餘大部分人就足夠了,保證這一小部分人富裕就好了,最基層百姓隻是工具而已,不需要有自己的思想。


    所以華夏的封建王朝在很長的時間段內,都希望普通的百姓是愚昧的,希望民眾的思想永遠都是停留在很無知的狀態下,隻需要安心種田耕地付出勞動力就可以了,以龐大的無知的百姓來供養少部分的官僚和貴族階層。


    這種供給製度,延續了千年。


    斐潛想要讓漢民族走出去,光靠這小部分的官僚和貴族階層可能麽?


    顯然是不可能的,這些官僚和貴族,即便是走出去了,也很快就會變成類似於藩國類型,隻是想要橫征暴斂,將黑鍋甩給大漢,或是覬覦更高的位置,謀劃著叛變。


    所以,需要更多的民眾,更多開始知道各種律法,明白各種道理的普通民眾。


    川蜀恰巧便是這麽一個地方,成都左近的漢民居多,而越往偏遠便是其他少數民族越多,類似於一個小型的華夏。


    普通的百姓不會平白無故的就開了民智,就有了智慧的,而最簡單的開民智的辦法,就是讓民眾走出去,離開原本其祖祖輩輩生活的地方,走向更深更遠的地方。


    華夏的商朝在公元前一千六百年的那種生產力和生產資料條件下,之所以能夠一下子從黃河的一個小部落,擴大到一個大王朝,並且和其勢力範圍以外的方國結成統禦關係,其最關鍵的原因,就是行『商』,一手大棒,一手商品。


    因此徐庶鼓勵成都的漢民,尤其是普通的民眾成為貨郎,也同樣的開始走向山林,走向交趾,走向雪區,走向更遠的地方,但是有利必然有弊,這些貨郎卻成為了當下物價提升的先鋒軍……


    這就是讓徐庶當下有些頭疼的事情了。


    拆台的,這一次竟然不是士族子弟。


    其實這個很好理解。就像是後世各種普通菜市場的小商販,風大了便是說菜刮壞了,要漲價,然後太陽晴天多了就說旱了,要漲價,下雨就改口說被水泡壞了,還是要漲價,但是實際上蔬菜批發有漲價麽?即便是有,其實漲的也不多,比如超市裏麵那些蔬菜,往往就和外麵菜市場的價格有些差距。


    這是這些小商販是有什麽策略,是要顛覆國家,是有意識的要攪亂市場麽?顯然也不是,隻是這些小商販看人叫價,貪小便宜而已。若是來了厲害的砍價大媽,這些小商販少不得或是笑嗬嗬,或是愁眉苦臉的表示自己真的真的真的就是虧本在賣……


    因此徐晃看到的是市麵物價上漲,便是要將這些小商販,大貨郎全數都抓起來,徐庶就說還不至於。


    『某已彷效長安商會,成立成都商會,頒布商行法規,以商治商……』徐庶緩緩的說道,『待商行法規通曉地方,若仍有商販貨郎知法犯法,蓄意抬價,再行抓捕不遲……隻是這商行法規,以地方傳檄告,多少需要些時日,故而請公明將軍來,也是為了此事……』


    隻要有官吏,少不了的就有官僚主義,所以走流程往往是件很麻煩的事情,而現在情況比較急切,因此徐庶就找來了徐晃,想要走軍事路線,借用徐晃的兵卒,直接快速的將商行的這些法規擴散出去。


    徐晃心眼通明,知道這是徐庶有意的向他示好,便自然是拱手應答,無有不從。畢竟徐庶現在明確是一把手,若是直接給徐晃下令也不算是什麽,完全可以不需要和徐晃商量,但是徐庶這麽做,就是為了避免政務和軍事上產生不應有的芥蒂。


    有了這樣一件事情作為基調,兩個人相互之間的氛圍也就自然更加的融洽。


    隨即兩個人還對於其他的一些事情進行了信息的交換,在一定程度上也確定了川蜀迎戰江東的大策略,也就是利用川蜀的地理優勢,不急於一時,以消滅江東軍的有生力量為主……


    送走了徐晃之後,天色便是沉降下來。


    徐庶的心情並不像是他對外表現的那麽好。


    夜裏,徐庶輾轉反側,那些一度被他遺忘的事情,又重新回想了起來,他恍忽是回到了他年少的時候。他曾經也是喜歡用拳頭說話的,而甚少思考。用拳頭的模式,多爽啊,有什麽分歧,站著的就有道理,趴下的就閉嘴。欺負弱者,欺瞞無知者,被揭穿了就用拳頭說話。


    這個模式在最開始,確實是有用的,尤其是在徐庶年少之時,糾集一幫小夥伴『橫行』鄉野,『行俠』四周的時候。


    不服就來打!


    打了再問服不服!


    青少年的無畏和簡單,很快就撞得頭破血流。


    明明是他覺得自己有道理,為弱者聲張,為人報仇,這有什麽錯?可是官府表示他沒道理,他殺人了。然後他突然發現,他自己的拳頭不夠大了。若是按照他之前的理論,之前的模式,那麽這個時候他就應該躺倒。


    他一開始也確實是這樣做的,一人做事一人當!


    可是等他被綁在了木樁上,被扒光了衣服,赤裸裸的在鬧市上被人指指點點,譏笑嘲諷的時候,他和那些嘲笑他的百姓爭辯,他和那些指責他的民眾爭論,可是他發現那些百姓民眾根本就不想要聽他說一些什麽,對他究竟做了什麽行俠之事也根本不感興趣,而是對他的下三路感興趣,隻想要看他裸露出來的屁股和小嘰嘰,然後便是可以得意洋洋的站在一旁,指責他辱罵他嘲諷他……


    他沒穿衣服。


    他們有穿。


    所以他們就對了。


    他一個人打不過他們這麽多人,所以他們也就是對的,就有道理了?


    那麽等他帶著更多的人來打贏他們的時候,是不是就代表著他就又從錯的變成了對的?從沒道理變成了有道理?


    那麽對錯是否是能改變的呢?


    如果對錯能夠隨時根據力量大小而變化,那麽又對錯本身又有什麽存在的必要?隻要看力量大小就好了麽!


    等等的一係列的問題,使得他痛苦,他不理解,也才放下了拳頭,拿起了腦子。


    然後遇到了斐潛……


    對於他的那些往事,斐潛隻有一句話,『弱者提刀,斬向弱者,強者提刀,砍向強者。愚昧無知者更喜歡欺淩弱者,而內心強大者才喜歡挑戰困難。』


    徐庶由此心安。


    他放下手中的刀,提起了思想當中的刀。


    現在,他想要按照斐潛的方法,將思想上的刀給出去。


    民眾是要引導的。


    士族子弟應該承擔這一份責任,承擔不了的,或是偷奸耍滑的,就像是在鹿山之下他和斐潛的議論一樣,那些人不配為『士』。


    無論黑夜是多麽的黑,總歸是會過去,光明再次來臨……


    徐庶是直接住在成都府衙後院的,每天清晨起來之後,他都能聽見在後院街道上那些悠揚的,並且帶著些川蜀口音的招攬生意的叫賣聲,就像是悠揚的詩歌吟唱。


    徐庶站在後院之處聽著,微微捋著胡須。


    如今大漢,最重要的,是定規矩。


    定士族的規矩,定商人的規矩,定軍人的規矩,定四海八荒的規矩……


    有規矩,才好辦事,有了準確的答桉,才能讓民眾自動自發的去做一些什麽,而不是整天這個不明白,那個不清楚,什麽都不知道。


    同樣的,巴人也需要巴人的規矩,有巴人的答桉。


    『孟都尉呢?來了麽?』


    徐庶在侍從的幫助下穿上了緋紅色黑邊的外袍,問道。


    侍從在幫忙整理徐庶後腰上的衣服褶皺,『稟使君,已經早早在外堂候著了。』


    徐庶點了點頭,邁步向前。


    不同的人,對應的答桉是不一樣的。會見徐晃,需要以情誼為重,而見孟獲麽,則是當以威嚴對待。


    孟獲,現在轉職成為了巴東都尉。


    他原本隻是孟氏的一個小角色,並不是三國演義當中的那麽威風八麵,他身邊也沒有什麽祝氏辣女。畢竟若是真的有什麽帶來洞主之女,同時又是經曆過戰陣,手下還有一幫悍勇女兵,這麽一個強大的女性,自己相貌出眾,武藝非凡,然後在三國演義當中就是什麽都不知道,什麽都不清楚,非要聽孟獲這樣傻不愣登的男子的蠢策略,連帶著自己都坑進去?


    不過這也很演義就是了,畢竟按照羅老先生的對於女性描繪,還是符合了當時主流的社會態度的。三國演義之中出場的女性大部分都是連名字欠奉,比如貂蟬,比如祝融,即便是有名字的孫尚香,也是被描寫成為了隻懂得在閨房內拿刀弄槍嚇唬劉備,然後出門在外便是像是沒帶腦子一樣,誰說什麽就信什麽……


    而實際上麽,就算是當下的孟獲,也不是個純粹的憨貨。


    他有他的思想,也有他的狡猾。


    就像是那些川蜀的大小貨郎一樣。


    『巴東之中,最近可有變故?』徐庶在見到了孟獲之後,便是直接問道。


    孟獲下意識的想要搖頭,但是看到了徐庶的眼神之後,便是咳嗽了一聲,低下頭說道:『使君是不是……是不是問巴人之事?』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詭三國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馬月猴年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馬月猴年並收藏詭三國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