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門關內,大堂之中,燈火晃動。


    『主公。』賈詡坐在一側,對斐潛拱手而道,『呂奉先多半會去遠征貴霜……』


    斐潛正在桌桉上寫字,聞言隻是微微點頭,並沒有絲毫影響到書寫,就像是呂布不管是做什麽,都在斐潛的預料之中一樣。


    雖然說呂布並沒有最後做出決定,但是以賈詡揣測人心的本事,他已經推斷出呂布大概率是會選擇繼續在沙場上搏殺,遠征貴霜。


    試探,從一見麵就開始。


    賈詡稱呼他是溫侯,而呂布沒有任何的反對。


    然後是魏續之死的消息。


    酒水。


    嘲笑。


    指點。


    就像是一枚枚的棋子擺在棋盤上,而呂布的對應,自然就將其內心展示了出來……


    他放不下。


    即便是這樣一來,呂布很可能是會死在戰場上。


    畢竟遠征貴霜,基本上來說幾乎是一場力量完全不對等,並且信息不完備的戰役。


    地獄級別的難度。


    而呂布一旦真的踏上這一條路,那麽之前在西域的過錯就會被暫時擱置,不管最後呂布能不能取得遠征貴霜的碩果,都意味著他還有機會扭轉自己的名譽,而不是就此背負一個無能愚鈍的名頭從此告別軍旅。


    這是對於呂布的懲罰,也是呂布最後的機會。


    這一切都是陽謀。


    明明白白的擺在呂布麵前,無論他選擇什麽,其實斐潛都可以接受。


    遠征貴霜,可以是呂布,但不一定非要是呂布。


    西域聯軍其中的邦國,必然是要抽調其兵卒,瓦解其武力的,而這些人一部分會吸納到斐潛的體係之內,但是同樣也有一部分人是仇漢的,所以必然隻能讓這些人去送死,在臨死之前體現出最大的價值來……


    『主公待呂奉先甚厚也。』賈詡捋著胡須,喟然而歎,『靡不有初,鮮克有終……西域呂氏之事,莫不如此……』


    『嗯?哈哈……』斐潛聽了此言,倒是愣了一下,旋即笑了起來,停下了筆,然後將所書寫的竹紙提起來,展示給賈詡看。


    在竹紙上,赫然就是賈詡方才說說的那句話……


    『天生烝民,其命匪諶。靡不有初,鮮克有終。』


    賈詡也是一呆,旋即也是大笑起來。


    君臣之間,一切盡在不言之中。


    賈詡表示斐潛對於呂布的待遇『厚』,其實並不是真的就表示『厚』了,而是在提點斐潛不能『厚此薄彼』。


    文官武將,都必須要平衡。


    而很顯然,斐潛所寫的和賈詡所想的也相差不多,『天生烝民,其命匪諶。靡不有初,鮮克有終』這句話,也可以用在其他方麵的解釋上,但主要的意思還是要保持良好的初心,也就自然有好的結果。


    斐潛這個時候寫這麽一句,除了大多數人都知道的上麵的那個意思之外,還有其本身蘊含的在險要環境之下的謹慎。靡不有初,鮮克有終,也就是說胡亂灌既,浪費肥料,幼苗難以長成,剛開始就新鮮光亮的果實,容易先被人食用,難以長保。


    這是說呂布,也是說西域,更是說了當下的長安三輔,以及天下大漢。


    這是一種自我警示的態度,因此賈詡才會和斐潛一同開懷而笑。


    有什麽比君臣和睦,心意合一更讓人愉悅的事情呢?


    兩人相視而笑了片刻之後,斐潛拿起了書桉上的一封情報。


    『長安來了三百裏加急。』斐潛一邊將情報遞給賈詡,一邊緩緩的說道,似乎還在思索著相關的信息,『龐士元轉發來的……曹丞相有動靜了……』


    古代信使,百裏加急一般是用在一些不太重要的內部消息傳遞,比如說某一個重要官員死在了任上,或者說是哪些地方的一些重大問題需要上傳給中央處理等等,這個時候隻需要每天百裏這樣的速度就可以。


    而到了三百裏加急,相對來說就是比較緊急一些的事情了,比如說某地缺糧騷亂了,亦或者是水災洪澇了,還有重大桉件比如某個地區謀反了等等,而這個三百裏加急,也是正常情況下用得最多的加急檔位。


    四百裏加急,一般都是用於表彰榮耀,即便是用於軍事,也是很少,多數是是升官進爵,封侯加戶等等,而且是唐代之後用的比較多,因為那個時候是用來表彰會試殿試的新科進士的……


    至於六百裏加急和八百裏加急都是緊急軍情傳遞,其他之事都不能用。緊急用兵調兵等等,基本上都是六百裏加急。


    最高檔的八百裏加急,則是古代能夠達到的最高級別信息傳遞,換馬不換人,路程相對短一些的還好說,要是路程一長,八百裏加急的傳令兵不死也是沒了半條命!


    龐統用三百裏加急,一方麵是為了表示事情不算是太緊急,另外一方麵也是不引起他人的注意。


    當然,還有飛鴿傳書。隻不過鴿子能夠攜帶的重量有限,並且不一定能夠確保傳遞到位,所以一般來說就算是用飛鴿傳書,除非是特殊情況下,否則都會在陸地上也同時發出一道加急文書。


    賈詡很快的就瀏覽了一遍,皺眉說道:『好毒計!此乃攻心之策也!』


    斐潛沉吟著,點了點頭。


    西域之事雖然震動長安,斐潛也領兵到了這裏,即將展開對於西域聯軍的征伐,但是並不代表著馬上就能見到成效,也不是說打敗了西域聯軍,西域就可以恢複一切。


    在斐潛離開了長安之後,雖說將注意力主要放在了西域,但是同樣也沒有放鬆對於長安以及更遠之處,山東的變化。


    長安城中,雖然大部分的人都在咒罵呂布等人的無能,但是實際上他們並非是真的覺得呂布魏續等人的罪行就有多麽大的問題,而是擔心西域的亂局會綿延影響到了長安地區,會影響到了他們的生活而已。


    大漢作為一個存在了三四百年的王朝,其實已經形成了一些固有的思維,是很難以改變的。


    大漢的統治,自有其法度。雖然經過曆代大漢皇帝一以貫之的折騰,其統治的基石已經是搖搖欲墜,紛亂得不成模樣,但指望一個人,或是說一代人就能改變整個大漢,無疑是一種奢望。


    就像是曹丕,或是司馬。


    曆史上曹丕以為他改變了,其實一點都沒有變化,隻不過是換了一個名字。司馬呢,相對好一些,他不僅是換了名頭,還將司馬家的人到處派發,試圖以此來改變大漢郡縣製度的結構,維護司馬家的統治,但是實際上並沒有什麽卵用,反而埋葬了司馬氏的未來。


    想要改變,必須要有一群人,而且是認同統一和同一架構的這麽一群人。


    如果說斐潛和李儒,賈詡等這些人是站在較為靠前的一撥人,那麽呂布等就是相對於在隊列之中,比較偏後麵的人了。對於呂布這樣的人,並不能以大清洗為主,否則的話原本就算是大漢的少數派了,越清洗,到了後期,要麽就是人越來越少,要麽就是免疫消炎藥的病毒會越來越多。


    大漢的這些世家士族,地方豪強,官僚體係,誰的智商其實都不算是差的,雖然說不至於像是聖鬥士一樣第二遍的招式就沒有用,但是經曆多了摔坑裏麵就會有經驗教訓,搞不好就開始天天裝成自己人的樣子,極難分辨。


    斐潛引軍西進,故意露出了長安空門,多多少少是有一些引誘的意思。


    在潼關和武關之處,留著的武將不是太有名望——魏延黑著臉表示不服,但當下太史慈的名頭是比魏延要大得多,並且魏延主要的戰功是山林步卒作戰,並沒有拿的出手的騎兵戰役,所以對於山東之人而言,魏延顯然是不如太史慈更有威懾力的。


    同樣的,朱靈和廖化,也基本上不見名號。有上帝視角的,當然會覺得這兩個人也不簡單,但是山東之內有幾個人會料到這兩個人也是斐潛留下的暗手?


    或許隻有頂尖的那麽幾個人……


    『北上之策,定為郭奉孝所獻!』賈詡捋著胡須,眯著眼,『此子謹慎非常,偏又是膽大心細,可惜當年……』


    賈詡看了斐潛一眼。


    斐潛笑笑。


    若說最為知曉長安三輔虛實之人,那就是郭嘉了。


    賈詡的意思,就是之前斐潛放跑了郭嘉,不過賈詡也是知道放走郭嘉其實也有大戰略方麵上的考量,就像是曆史上的曹操故意放跑了劉備和關羽一樣,從短期來看似乎受損,但是從長期來看,這也是曆史上後來曹操在北地能夠迅速安定下來,開發河東作為屯田的一個重要因素。


    拉一部分人,打一部分人,不僅是偉人的名言,更是曆史上實踐出來的真理。


    『此策亦可破之。於許縣附近散布傳言,說曹丞相已與主公盟約即可……』賈詡沒有繼續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下去,微微瞄了斐潛一眼,細長眼眸之中精光若隱若現,『重點是看趙子龍將軍……』


    斐潛摸著胡須,沉默著點了點頭。


    賈詡的計策,向來都是夠毒的。


    斐潛在長安一帶勢大,山東必然是惶恐不安。


    閑得蛋疼的山東士族子弟,必然會因此對於此種情況嘰嘰歪歪,對時局大發議論,揮斥方遒。可是這些家夥未必能夠知道時局的實際情況,往往憑借著一知半解,就是瞎人摸象。


    所以曹操北上,原本是為了拉扯斐潛,並且準備釜底抽薪的絕殺之策,有可能就被賈詡這樣派人傳言一搞,則是變成了曹操準備媾和,膽怯避戰的罪證。


    不怕?


    不怕為什麽跑?


    這就像是不是你撞的為什麽要扶一樣,邏輯自洽,完全合理。


    當然,曹操用的也同樣是攻心的策略……


    賈詡指出關鍵點,就是趙雲。


    曆史上的趙雲是忠心耿耿,那麽現在的趙雲呢?


    這一道的考題,不僅是在趙雲麵前,同樣也在斐潛的麵前……


    ……(o′?□?`o)……


    西域聯軍。


    『漢人的援軍在哪?』


    塔克薩現在最關心的就是這個。


    『漢人已經派出了斥候,我們的兒郎和他們交手了!』一名西域邦國的將領說道,『他們肯定已經是出發了,就算是沒有出發也就這兩天的事情……』


    『那我們是去打漢人的援軍,還是繼續攻漢人的軍寨?』另外一個西域邦國將領說道,『這幾天我們的人死了很多,要是不能提振一下士氣,恐怕是……』


    西域聯軍原本就不是以正規軍為主,士氣本身就不高,原本以為可以速推軍寨,可是計劃雖美,實際上效果很差,結果自然是垂頭喪氣,提不起多少精神來。


    即便是有步森大師『施法』,可問題是施法了也不能阻止漢人扔手榴彈啊,雖然說在第一次巨大的驚嚇之後,西域聯軍漸漸的發現其實手榴彈的殺傷力並不是很大,也不再有瘟疫般的恐慌,但是在進攻焦灼的時候被漢人這麽一扔,難免就會被打亂了節奏,若不是漢人手榴彈的存貨明顯不多,說不得就算是塔克薩和步森雙重的不斷鼓吹,也不免會讓西域的聯軍打退堂鼓了。


    『明天就開始打!這幾天士兵們已經恢複了士氣,各個都滿腔憤怒,要殺上漢人的軍寨為之前死去的兄弟們報仇!』塔克薩惡狠狠地說道,『我們兒郎求戰的情緒的確很高,這幾天,幾個千夫長,百夫長都跑來請戰……』


    塔克薩說謊根本不眨眼。


    什麽請戰?


    那真沒有,倒是找塔克薩要糧草的確實是有好幾個。


    『我們明天發動攻擊!同時我們也打漢人的援軍!漢人的援軍肯定想不到我們有埋伏,到時候我們上去這麽一包!』塔克薩哈哈笑道,一臉的興奮,激動的比劃著,『隻要吃掉了漢人的援軍,那麽漢人的軍寨必然也毫無鬥誌!我們就可以一邊吃下軍寨,一邊進軍西海城!完成我們偉大的事業!恢複佛陀在西域的榮光!我的計劃不會錯!』


    座下西域邦國統領相互看看,都沒有說話,既沒有反對,也沒有讚同。算是默認了。


    隨後,塔克薩再次率領大軍到達軍寨下開始了攻擊,雙方士兵殺得難分難解。


    塔克薩雖然吹牛說是有人找他請戰,但是說實在的,西域聯軍當中的遊牧民族特性,多多少少還是有的,在最初的恐懼和悲傷過去之後,流淌在他們血液裏的凶猛和好戰,很快激發出他們對漢人的仇恨。


    幾十年以來,甚至三四百年以來,漢人對西域的政策其實都不算是太友好,即便是和親也是帶著強烈的目的性,彼此間的仇殺時間遠遠多於和親時期的友好時間。這之間的是是非非,對對錯錯,又有誰能夠說得清。


    西域邦國殺過漢人,而漢人同樣也屠滅過西域邦國。


    這些並不會在史書當中詳細記載的事情,或多或少的留存在這些西域人的心中。


    因為之前的大漢從來就沒有想過要在西域推行教化,對待西域邦國的態度永遠都是高高在上,所以西域邦國的這些人也從沒有想過要和大漢國永世和好,大漢強的時候他們臣服,但是大漢勢力弱小的時候他們就反對漢人,殺戮漢人,起起伏伏,年複一年,都是如此。


    就像是蹺蹺板的兩邊,有起有落,忽起忽落。


    從白天打到了黃昏,當西域聯軍的撤退的號角吹響時,軍寨上的漢軍士兵長長的籲了一口氣。難熬,血腥的一天,總算結束了。


    一天的戰鬥下來,傷亡了七八十人,死了一個屯長,三個什長。


    漢軍麵對西域龐大數量的兵卒,防守兵力薄弱的弱點暴露無遺。雖然說當下不至於馬上出現危急,但西域聯軍如果天天猛攻,也會逐漸的消耗了漢人的力量,等防守方士兵折損大半之後,軍寨也就一定會失守了。


    次日,塔克薩再一次的督陣,西域聯軍如同潮水般發動了進攻,似乎有不拿下軍寨誓不罷休的氣勢。這一天更多的敵人衝上了軍寨的寨牆。蒙化親自帶著二十餘護衛,就象救火隊員一樣,哪裏出現了危急,哪裏就有他們廝殺的身影。


    到了下午的時候,蒙化不得不再次動用了最後一批手榴彈,將西域聯軍擊退。


    天黑了下來,西域聯軍緩緩退了回去。


    軍寨寨牆上下,到處都是屍體。


    漢軍士兵疲憊不堪,一個個的坐在血汙之中,連話都沒有力氣多說一句。


    西域聯軍可以輪番上陣,而他們休息調整的時間越來越少,也導致他們越來越累。


    蒙化看著,默然無言。


    部隊的損失會隨著時間的增加而增大,現在兵卒們已經是很疲憊了,還有不少人是帶著傷堅持,而這些兵卒一旦體力耐力嚴重下降之後,就會導致在作戰的時候更容易受傷,更有死亡的風險,而隨著傷亡再次增加,防守軍寨的難度就會再度攀升,最終會被攻破。


    『校尉,我們的援軍究竟什麽時候才來?』


    李思身上已經帶了兩三處的傷口,血染的繃帶沾滿了塵灰,顯得烏黑不堪。


    『不是讓你去休息麽?怎麽又上來了?』蒙化說道,『快了,援軍快來了……』


    李思並沒有退下,而是往前又走了兩步,『校尉!這話你三天前就這麽說了!援軍為什麽還沒來?!是不是他們……』


    『閉嘴!』蒙化瞪著李思,『我說了!援軍就快了!』


    『那到底什麽時候來?!』李思直著脖頸,絲毫不懼。


    『……』


    蒙化沉默著,他哪裏知道,也就回答不上來。


    西海城內肯定出了一些問題,否則原本計劃的援軍早就該來了,導致現在蒙化心中也沒有了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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