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勒河。


    這是後世的稱呼,漢代稱此河為籍端水,又號冥水。


    從疏勒山而來,然後逆流,或者說看起來像是逆流而上,由南往北流,由東往西流,然後消失在荒漠之中。整條河有多段是地下河,就像是從九冥之中湧出的河水一樣,故而稱之為冥水。


    斐潛現在帶著大軍,沿著疏勒河的走。


    前方是渥窪池。


    水光蕩漾,就像是佳人柔媚的眼波。


    如此窈窕淑女,自然不能辜負。


    『前部渡河,直至渥窪池下營!』


    斐潛發出指令,立時就有兵卒呼喝著將號令傳遞出去,兵馬湧動起來,朝著前方加速移動而去。


    回首而望,疏勒河就像是一條絲綢,亮閃閃的在風中飄蕩,泛發出柔和細膩的光華。又像是一個溫和的母親,環繞著一個個綠洲,就像是抱著一個個的孩子。


    疏勒河的脾氣,都藏在暗處,不像是黃河長江在某些階段那麽明顯的暴躁,水波洶湧得讓人望之而卻步。疏勒河的河段,大多數都不會很高,水流也不會太大,但是有一些河段是無法淌水過河的,即便是水位並不高。


    因為在疏勒河的河底,某些地段的河床有大大小小非常尖銳的石塊。不熟悉地形的人,誤以為渡河隻需要看水位,然後欣然下水,必然就會被疏勒河暗藏的小脾氣刺割得鮮血淋漓。


    從玉門關直入河西走廊,地域很寬闊,範圍很寬廣,但是道路不管怎麽走,就隻有一條路,就是沿著疏勒河的這一條路。


    別無他途。


    先秦時期,疏勒河流域為烏孫、大月氏、匈奴所占據,遊牧文化是這一地域的主流文化。在這個時間段,這裏是遊牧民族的樂園和搖籃,疏勒川疏勒歌,不知道被傳唱了多少年。


    後來漢武帝盯上了這裏。漢武帝派驃騎將軍霍去病西征,打敗匈奴,從根本上解決了來自匈奴的騷擾和威脅。隨後建立了酒泉、武威、張掖、敦煌四郡,設置了玉門關、陽關。


    從此,絲綢之路正式開通。


    在占世界陸地麵積三分之一的亞歐大陸上,一條美麗的絲帶,形成了世界上最長、最繁華的一條商貿通道和文化大道。而疏勒河流域就是這文明之路的橋頭堡。


    在絲綢之路陸陸續續開通關閉,再開通,再關閉等的反複千年曆程之中,疏勒河一直都在這裏,雖然隨著歲月的變化,疏勒河也變得蒼老了,可是依舊盡可能的撫育著周邊的綠洲,周邊的孩子。如果沒有這麽一條東西走向的河流,漢民族就根本沒有一條合適的通道去開辟什麽絲綢之路。


    這是上天留給華夏的一扇窗戶,一道門。


    城市是人類社會文明的標誌,疏勒河兩岸自然有許多的城市,而最基礎的城市格局,就是漢代留下來的。


    斐潛望向了敦煌的方向。


    那邊的石窟還沒有開始建設。


    要到了五胡亂華開始後,僧人樂尊走到鳴沙山盡頭,感悟於河穀內流水潺潺,樹木參,又看到三危山在夕陽的映照下放射出奇異的金光,狀如千佛。樂尊認定這靈山秀水必是佛國聖土,於是四處化緣,在宕泉河畔的陡壁上鑿開了莫高窟第一窟。


    從此,宕泉河畔響起了千年不息的斧鑿叮當聲。


    混亂無比的戰亂,各行其是的國度,在春秋戰國時期的混亂,那些遺忘的曆史,再次給華夏人上了一課。


    可是,能記住麽?


    誰記住了?


    經曆過痛苦的那一代人記住了,然後下一代孩子在幸福的笑聲當中又遺忘了。


    大人,時代變了!


    別再說什麽當年當年了!


    年輕人總是會這樣說。


    敦煌石窟當中一尊尊的佛像,是生活在痛苦無比的五胡亂華之中的人們,唯一的也是最後的精神寄托。活著忍受無窮無盡的苦痛,將最後的希望,心頭的血塗抹在冰冷無情的岩石上,所以在石窟所有顏色之中,紅色最為鮮豔。


    然後,就有人笑著,這不過就是民族大融合而已。


    其實這些人想要說的是—


    大人,食大便了!


    還不閉上你的臭嘴!


    悠揚的駝鈴聲漸漸地冷落下來了。明嘉靖三年,堅不可摧的嘉峪關城樓正式關閉,敦煌連同整個疏勒河流域都被遺棄關外。敦煌由一座絲綢之路上的繁華之都,一夜之間退回了遊牧社會,孤懸關外數百年。


    閉上嘴,糊上眼,堵住耳朵。


    天地頓時安靜了,真幸福啊……


    幾百年後,中原王朝在大西北關閉的國門,又被西方人從東南沿海打開了!


    一啄一飲,莫不如此。


    所以,斐潛思索著,如果把絲綢之路的興衰和敦煌的命運放在一個更廣更深的層次上來總結反思的話,就可以看到當一個民族敞開胸懷,主動與世界上其他民族去交流的時候,自身也會得到豐富和發展,但是如果關起門來拒絕一切外來文化,它就會失去活力,走向衰敗。


    內卷,內訌,內鬥。


    優秀的將領不是死在對外的沙場上,而是死在家國內部暗無天日的牢房中。


    文官想的不是如何治理發展,而是琢磨著撈錢。


    當官是為了撈錢,撈錢是為了當官。


    無權無勢的百姓,就像是一個隻會哭哭啼啼,話都講不清楚的小丫頭,誰便什麽人都能上來任意擺布,想怎麽搞就怎麽搞,想封口就能***,順帶還能抖出一紙契約,表示丫頭已經簽字畫押,這是她自願的!旁人管不著!


    就算是丫頭死了,埋在了地下,五十年內不管是皮肉還是骨頭,都依舊是屬於持有契約者的……


    因為百姓太多,而統治者覺得可以不需要這麽多。


    就像是牧人什麽時候對羊群最照顧呢?自然就是羊群並不大,少了一隻都會影響到牧人的生存質量好壞的時候。等到牧人有牛羊千萬,少那麽幾隻幾十隻,又有什麽關係呢?說不得還覺得牛羊太多,喂不過來,幹脆搞一個什麽百日無羊的盛宴,殺一些牛羊來減免一下負擔。


    想要改變,那麽和牧人說大道理有用麽?


    和一個人說,是可以想辦法溝通的,即便這個人是杠精,也是有辦法的,但是想要和一群杠精溝通……


    殺?


    那麽豈不是自己變成了和杠精一類的蠢物?


    殺是手段,不是目的,而且是最終的手段。因為殺了之後,若是還有人不怕,那麽就完全沒辦法了,等同於自身的徹底失敗。


    所以,想要華夏的這些牧人們憐惜牛羊,一方麵是更換一批牧人,將殘暴的牧人清除出去,另外一方麵就是抬升牛羊的價值。


    牧人當的時間長了,就會忘記自己原本曾經是牛羊。


    至於讓牛羊都進化成為牧人……


    不是沒有,而是很難。


    真的很難。


    有的牛羊就是願意當牛羊,省心啊!


    隻有極少的牛羊才會想要變成牧人。這個的『極少』,不是斐潛控製的極少,而是牛羊自身的極少,絕大部分的都是在痛苦的時候想要改變,但是一旦痛苦暫時消失了,又是回到了原本的狀態,直至下一次痛苦才重新想起來,自己曾經還有過這樣的誌向。


    營寨落地。


    月色騰空。


    普通的兵卒值守的值守,沉睡的沉睡。


    斐潛坐在帳中,看著從各地匯集而來的戰報。


    這是他的一個夜晚。


    也是他千百日來每一天的夜晚。


    付出多少,才有多少的回報。作為戰役的主帥,想要輕輕鬆鬆睡大覺就能獲取戰鬥的勝利?不如做夢來得更快些。


    生死從來都是一個大問題。


    考卷攤在千百裏的河川之中,做題的筆墨就是淋漓的血肉。


    棋子在沒有落下的時候,才擁有十足的威懾力,但是一旦敲定了位置,就基本上剩下了血和肉的研磨,刀和火的相爭。


    斐潛看著圖輿。


    紅色和藍色的箭頭,縱橫交錯。


    從北麵到南麵,每一處都是在考驗出題者和答題者。


    更何況答題者和出題者時刻都在演變,交換,甚至是作弊,出老千,然後指責,控訴,利用對方出老千而見招拆招,亦或是將計就計。


    『主公,』張遼巡營完畢,前來繳令,『營地各處皆定,並無異常。』


    『嗯。』斐潛點了點頭,然後指了指一旁的馬紮,『坐。』


    『某見信使急報,』張遼拱手問道,『不知可是有所變故?』


    『並非關中變化,乃幽北有變也。幽北來報,曹軍領烏桓殘部,鮮卑殘部,設伏於黑石林……』斐潛也沒有瞞著張遼的意思,直接說道,『據某所知,黑石林中有煤……故而稱之為黑石林……』


    黑石林周邊,有一些煤。這些煤像是黑色的石頭一樣,所以被稱之為黑石林。


    隻不過不知道是表麵的零星煤,還是深層的煤露出了一些到地表。


    早些年有人大略的勘察過,因為偏遠運輸不便,於是就簡單的標記了一下,並沒有進行挖掘開采。


    張遼頓時一驚,『如今北風漫卷,這……這是要火攻麽?』


    斐潛點了點頭,『多半如此。』


    張遼拱手而道,『不知趙都護何策應之?』


    斐潛搖了搖頭,『信報隻是如此,未有後續……』


    張遼:『……』


    這……可以寄刀片麽?


    『子龍向來謹慎,應是不會中此計。黑石林……嘿,黑石林啊……』斐潛思索了片刻,最後敲了敲桌案,將此事放下,畢竟當下就算是斐潛想到了什麽絕妙的策略,也不可能傳遞到幽北去。


    『還是著眼於當下罷……河西之地,正當規整之時也。』斐潛對著張遼說道,『文遠以為,應以何處入手?』


    張遼吸了一口氣,然後吐出了兩個字,『大戶!』


    斐潛笑著,點了點頭,『說說看。』


    『河西之地,與隴西略有不同。』張遼說道,『隴西近於關中,河西鄰於胡地。得關中則易平隴西,然勝胡蠻方可定河西。漢武之時如此,今亦如此。』


    斐潛哈哈笑笑,『然也!河西之地,乃通西域咽喉之要,斷不可失。文遠且去安排軍務,修整一日之後,便是前往酒泉!』


    地方大戶,要是換成後世的公知,就很好理解了……


    好壞都有。


    現在就是到了分辨篩選的時候。


    張遼在得到了比較明確的指令之後,便是告辭離開了大帳,而斐潛依舊要孤獨的去麵對桌案上的圖輿,就像是斐潛他一直以來都是孤獨的麵對大漢的局勢一樣。


    斐潛在西域留下了太史慈和一些兵馬,但是也帶回了另外一些人馬。


    西域的羌人胡人色目人,還有隨後將會沿著河西走廊運入關中的大批金銀錢財,牛羊戰馬。這些或是戰爭當中掠奪而來,或是戰後的賠款,在玉門關的賈詡會核準所有過關的人和物,但是到了河西走廊這邊,就需要斐潛先期的進行一番清理了……


    斐潛的目光在河西走廊上巡弋了幾圈,結果沒過多久就歪到了上黨太原的位置上。


    相比較起北域,或是河西當下局麵來說,斐潛更擔心的是太原一代。


    太原的壓力會比較大。


    因為陰山的兵馬,不會給太原多少支持。


    畢竟相比較河東和太原兩處來說,自然是河東更為重要。


    西河,上郡,北地等都是為了支持平陽和長安為重點的,即便是太原遇到了危險,也不可能大舉增兵。


    這是之前斐潛和龐統等人商議之後的策略。


    上黨壺關,賈衢經營多年,城防穩固,儲備充足,隻要穩紮穩打,定死在壺關之處,堅持一年,甚至兩年都不是什麽問題。


    一般的人,多半會以為壺關的關牆,才是戰場的範圍,而斐潛和龐統製定下來的策略,則是將太行山視為了上黨壺關的外牆,那麽在外牆之外的魏延,就不是孤零零的一隻兵馬,而是與壺關勾連起來。


    如果將曹軍從南到北看成一個整體的話,那麽壺關依托太行,陝津依靠大河,就是紮在曹軍腰上的兩顆釘子,而且是紮在後腰身手難以觸及的區域。


    壺關有太行山掩護,陝津有大河作為屏障,不管是想要以重兵壓製,還是繞行包圍,都是十分的困難。


    曆史上曹操攻克壺關,是後路無憂,並且也沒有多路分進,可以用蠻力直接硬撬。即便是如此也是撬得亂七八糟鮮血淋漓,而現在樂進隻是一路偏軍,就像是拿著一把小螺絲刀的蟊賊想要撬開安裝了天地鎖厚重金庫門……


    魏延之處,也是如此。有水軍卡在三門之處,曹操想要逆流而進,沒有龐大的水軍根本別想,而曹操的水軍都在荊州,山東之處麽運輸船倒是不缺,問題是整個山東區域內根本就沒有成編製的水軍。


    即便是退一步來說,曹操拚湊出水軍來,兌換了魏延手中的水軍棋子,魏延隻要能管住自己的衝動,往山中一退,在山中就是魏延山地兵的主戰場,曹操又能怎麽辦?


    再臨時組建山地兵和魏延捉迷藏躲貓貓?


    因此隻要賈衢和魏延二人持穩,不貪功不冒進,曹操隻能呼之奈何,沒有多少好辦法。


    防線上,有穩固的區域,自然也是有薄弱的點。


    太原郡麽……


    斐潛希望崔均能挺得住,但是也希望崔均挺不住。


    這是一個很矛盾的想法,但是很現實。


    不同的地區,不同的環境,再加上不同的立場,必然導致了不同的行為。


    太原郡,其實有些像是河西之地一樣。


    河西的興盛,是因為絲綢之路的開通,否則這裏就是一片遊牧之地。


    因為中原有和外界溝通的需求,所以開拓了河西,也將文明的種子播撒在了這裏,隨著疏勒河岸邊灑下的無數的汗水和血水的澆灌,方盛開出了文明的花。


    太原郡也是因為如此,沉澱下來的商人的氣息太重了一些。


    斐潛並非鄙視商人,也不是所有的商人都不愛國,就像是士農工三個類別裏麵也同樣會有叛徒一樣,有時候更多的是人心人性,而並非單一的類別就能一概而論的,隻不過是因為商人一直以來都是計算得太多太精明,所以往往都會被利益所驅使。


    人都是有缺陷的。


    就像是河川,也不可能所有地方都十全十美。


    疏勒河固然美,可是在綠洲之外,就是一片荒漠。


    有光,必然有影。


    有正大光明走申報的,也就自然有偷雞摸狗走私的。


    賈詡在玉門關清理往來往來商貿文檔,必然會找出一些鼠狐刨出的坑洞。


    這些坑洞,對於西域,就在河西。


    對於北域,就在晉地。


    明末之時,晉商走私,漢奸走狗,毋庸置疑。隻不過當時徽商浙商也同樣在走私,至於為什麽都看著晉商臉上身上黑,那是江浙一帶後來當官的多,做兒子的總不能往老子的臉上抹黑罷?所以漢奸商人的帽子就隻能是晉商來戴,誰讓晉商確實也幹過這些事,而且後來當官的沒江浙多呢?


    所以要堵坑洞,找出刨地的老鼠和狐狸,當然就需要熏一下……


    沒有任何功勳是天上掉下來的,也沒有任何信任是平白無故生出來的。河西之地,斐潛準備動手架上火了,而晉地麽,不知道崔厚崔均能不能堅持得住這一次的煙熏火燎?


    往日的情誼可減一時之罪,卻不能免除一世。


    路要怎麽走,就看崔氏自己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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