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新年,或許將成為曹操心中永遠不會磨滅的一個印跡。


    山東的政治結構,已經是處於一個非常脆弱的平衡之中,而核心的點,就自然是曹操。


    麵對著被獻到了麵前的煙火殘骸,曹操的表情不悲不喜。


    他已經習慣用這種表情來麵對很多事情,來隔絕各方探查的目光,久而久之,這表情也就像是曹操臉上的一個麵具,時時刻刻的戴著,在血肉上生了根,扯都扯不下來。


    自己已經有多長時間,笑不是因為開心,悲不是因為傷痛,怒不是因為憤怒了?


    曹操也不清楚。


    在他年少的時候,他以為錯的是天下。


    所以他立了五彩棒,挑戰了旁人所不敢挑戰的事物,獲得了天下的稱讚。


    然後呢?


    如果他不是姓曹,在天下稱讚之後,他就會死了!


    如果天下的稱讚有用,他就不應該死,甚至也不應該被貶。


    如果天下的稱讚沒有用,那麽他所作所為的意義何在?


    人心,究竟是什麽才是人心?


    民意,究竟是什麽才是民意?


    有些事情對於天下影響很大。


    比如山川易手,改朝換代,但是對於這些天下影響很大,會持續影響天下幾代人,十幾代,甚至更長時間的事情,放到這個天下某一個人的某一天的時候,似乎又變成了極其微小的事情。


    一個國家的誕生,固然有無數人因此而欣喜,但是這些欣喜的人就會欣喜得不需要衣食住行了麽?


    一個國家的覆滅,同樣也會有無數的人悲傷,但是悲傷的人依舊還是要吃飯,睡覺,再巨大的悲傷也無法改變人的生理需求,再巨大的屈辱也無法令人忘記吃喝。


    其實人類生存唯一的硬性需求,隻有一項。


    啊,真香。


    曹操目光幽幽,大帳之中誰也不清楚曹操在想著一些什麽,所以所有人都靜悄悄的,什麽話都不說,什麽動作都不做,就像是一個個的乖寶寶,但是曹操知道,現在的乖隻是一個表象,也永遠是一個表象。


    就像是大漢。


    不是大漢所有民眾需要一個皇帝,而是大漢的統治階級要一個皇帝。


    沒有這個皇帝,統治階級就沒有名義去為非作歹,中飽私囊!


    現如今曹操接手了天子劉協,延續著大漢的存在,而大漢的存在的基礎,又是在這些山東舊有的統治階層之上。


    曹操隻有一個人,加上曹氏家族和夏侯氏家族,也往往比不過山東的任何一個老牌子的世族。


    關鍵是山東之人經書傳家,在大漢這個春秋斷獄的年代,就等同於把持住了律法的解釋權。而一個在地域上擁有立法權,解釋權,執行權等的龐大利益體,會在意天子究竟是好的,還是壞的麽?會在意政令究竟是有益於人民,還是有害於百姓的麽?


    一個人說服另外一個人接受自己的觀念,最後爭論往往都會變成對於對方母親,或是對方直係女性的親切問候,當然少數也會問候對方直係男性。


    基因的絕對差異化,導致了每個人的立場都不會相同。所有人隻會站在自己的立場上考慮問題,那麽怎麽能和其他人達成共同的目標呢?


    或是共同的利益,或是共同的恐懼。


    但是摧毀永遠比建設要更簡單……


    所以在曹操展示了『共同的利益』的時候,龐統就塞給了曹操一份『共同的恐懼』。


    而因為曹操和斐潛的敵對關係,曹操一方的『共同的恐懼』,也就自然變成了斐潛一方的『共同的利益』。


    曹操閉上眼,整個人宛如雕塑一般。


    他可以想象得到,在山東新年之際,必然少不了張燈結彩,高朋滿座,而在觥籌交錯之下,也不會少了『名士』抨擊國政,嘀咕曹操。


    『說起這些事,驃騎固然凶殘,但大漢到如今這等地步,也真是……』


    『奸臣當道啊……』


    『無能者掌權,世風日下啊……』


    『……』


    每一年新舊交替之際,從這些山東文士的口中,便能聽到如此這般類似的歎息。


    每一年的新年,他們都這麽說的。


    隻不過將批判的人名,換了一個而已。


    如果將這些人換上去,能做得比曹操更好麽?


    不會的,他們已經用大漢證明了,他們隻能更爛。


    就像是擺放在眼前的煙火殘骸,在驃騎一方沒有展示出來之前,又有哪個山東的統治階級會去考慮火藥的進化,改變,衍生……


    或是夜晚當中,絢麗如同夢幻一般的煙火?


    曹操沒有,山東士族更沒有。


    『此乃何物?』


    曹操最終打破了沉寂。


    曹洪說道:『這就是一個玩物,隻能噴些光火,好看倒是好看,又不能用來殺敵,沒什麽用處。』


    曹洪現在腿不抖了。


    曹操不置可否,將目光轉向了董昭,『公仁以為此物如何?』


    董昭回稟道:『此物乃惑民之用也,光色迷人眼,亂人心,主公當以申令而禁之是也。』


    一棒子打死,幹脆,簡單。


    曹操轉頭向楊修,『德祖,莫要往後縮……汝覺得此乃何物?』


    楊修拱手說道:『丞相,在下愚鈍……在下覺得曹將軍,董軍師說得都對……』


    曹操平淡的重複問道:『某問汝,此乃何物?』


    『……』楊修咬了咬牙,『此乃嘲諷也。』


    曹操眉毛微微一動,『詳細說來。』


    楊修顯然也是處於一種豁出去的狀態,『丞相明鑒,此物……是驃騎表示尚有餘力之意。』


    『有意思,』曹操這才點了點頭,『尚有餘力……嗯,繼續……』


    楊修當下的局麵,比曹操還爛,所以他的籌碼已經所剩無幾,每一次在賭桌上,想要參與牌局的時候,幾乎就是必定要每一把都allin。如果不賭,那麽就連坐在桌邊的資格都沒有,或者成為桌案上的魚肉,或是變成旁人屁股下的席墊。


    既然不想要成為魚肉,或是坐墊,那麽就需要展現出不屬於魚肉或是坐墊的一麵。


    『火藥,乃有開山辟石之力,有驚天動地之能,』楊修繼續說道,『如今驃騎卻用於此物之上……丞相之前設兵宴於牛頭塬之處,而驃騎就送來了此物……其意多半是力尤有餘,器尤齊備,以應丞相之宴也……』


    曹操眯著眼,『德祖之意,是我等偏軍進軍河東不果,並未損其工房?』


    楊修心中猛的一跳,眼角之中似乎看見了曹洪投射而來的如濤怒火,便是渾身一凜,『啟稟丞相,或許也是兵法虛實之策,虛者實之也……』


    曹操哈哈大笑,『這左也是你說,右也是你說,果然是楊德祖啊!』


    戰場上的一個失誤,隨後便會讓人付出刻骨銘心的代價。


    其實曹震和夏侯淵的事情,曹操多半心中也是知曉不妙了。楊修說驃騎實則虛之,曹操這裏何嚐不是?


    山東之地的內外矛盾,實際上也幾乎是達到了一個非常嚴重的程度,曹操自己就像是壓在火山口的岩石,壓不住的時候便是粉身碎骨。


    戰爭,是政治的一種延續。


    曹操雖然沒讀過什麽經濟學的書籍,但是並不妨礙他敏銳的察覺到了這些潛伏的暗流,並且選擇了一個即便是在後世都依舊使用的手段,以對外的戰爭轉移內部的矛盾。


    戰爭時期,就自然是戰爭時期的非常之法。


    在戰爭狀態下,就可以堂而皇之的要求百姓低廉,甚至是無償的進行勞作,減少付出的報酬,獲得更高的剩餘價值,同時因為戰爭所帶來的死亡威脅,會使得百姓的需求降低到最低限度,隻要有一口飯能活下去就行。之前嗷嗷叫著這個不滿意,那個不順心,要歌舞要快樂要這個要那個的刁民,瞬間就老實下來了……


    同時,戰爭也是高消耗的行為,之前所有囤積的糧食,商品,器物,不管是發黴的還是陳舊的,現在都可以派上了用場,之前壓艙底根本沒人買的東西,現在也可以自然而然的賣一個高價。這些東西從垃圾,或是近似於垃圾,變成了有價值的商品,百姓也因為憂慮而下意識的采購大量的生活物資,也就等同於促進了整體的經濟輪轉,錢財的流動。


    閑錢快速的在市麵上流通,擁有資本的封建地主再次收割百姓的血肉,也就自然減緩了對於其他方麵的衝突。大家都忙著搶錢,喝血,吃肉,相互之間的齷齪和摩擦,也就變得不是那麽重要,或是緊要的事情了。


    另外一方麵在戰爭的影響下,大量的人口死亡,也同樣會導致人口在短時間內出現缺乏,勞動力頓時就值錢起來,不管是哪一個層麵的人,都會表示要尊重勞動力,要保護勞動力,要像是愛護自己眼珠子一樣的愛護勞動力,百姓也瞬間覺得自己又重新是大漢的主人了……


    效果好得不得了!


    即便是曹操自己也清楚,戰爭必然是要付出代價的。


    比如曹震,也比如夏侯淵。


    比如曹操自己……


    隻不過當下還不適宜將曹震夏侯淵的事情,擴大到人盡皆知的地步,所以必要的宴會就成為了麻醉兵卒,緩解情緒的手段。


    可惜,被驃騎,應該說是被龐統施展的莫名其妙的手段給打斷了。


    其實曹操是明白龐統的意思的。


    曹操原先不太清楚龐統知不知道,但是現在曹操知道龐統知道了,隻不過曹操還不知道龐統究竟知道了多少,亦或是還有什麽東西是不知道的。


    任何人,當發現自己的思想被旁人窺視且知曉的時候,都難免會覺得有些恐慌。


    曹操麵對恐慌的時候,往往喜歡大笑。


    『哈哈哈哈……』曹操大笑著,『可笑驃騎空懷利器而不知……想我大漢,以忠孝立國,以農桑為本,何來此等虛妄之物,食不可食之,衣不可衣之……此乃驃騎之所愚也!可笑,可笑啊!』


    軍帳之中的眾人,也紛紛跟著笑了起來。


    領導說了個笑話,別管好笑不好笑,笑就對了,不笑就等於不尊重領導了。


    『子廉!』曹操吩咐道,『驃騎先逆大漢,又壞朝政,如今我家兒郎舉宴新年,兩家暫免於刀兵,非我等不能戰,乃憐關中百姓之苦也!然驃騎又來挑釁,亂我新年盛宴,壞我兒郎性命,此等逆行之舉,是可忍孰不可忍!既如此,明日為死難兒郎所祭,振奮人心!不日可整軍出擊!為其報仇雪恨!為大漢匡扶乾坤!』


    曹洪雙手碰的一聲撞在了一起,昂然領命而去。


    曹操又令曹修等將領,分別巡查營地,安排值守,整頓軍律,救治傷員等事。


    曹修等人也一一領命而去。


    接下來,曹操又是有條不紊的吩咐了些後勤之事,將董昭和楊修等人也打發了,最後留下了從頭到尾一直都沉默的郭嘉。


    等眾人都走了,曹操才從桌案後麵走了下來,到了大帳之中,撿起了那個煙火的殘骸,在手中掂量了一二,又敲了敲外殼,還聞了聞其中殘留的氣味,『奉孝啊,此乃何物?』


    同樣的問題,不同的疑問。


    郭嘉緩緩的說道:『火藥之用。』


    『火藥之用?』曹操皺著眉。


    『萬事萬物,皆有利弊……』郭嘉歎息了一聲,『位於山東,火藥便是如此,無根無著,如夜之花火,轉眼消亡,而於潼關麟趾塬,便可化為火炮……』


    『……』曹操吸了一口氣,沉默不語,過了片刻才點了點頭,『楊德祖所言不差,此乃龐士元嘲諷於某是也。』


    這也是一種展示。


    這個天下,不是人力的多寡,就能決定一切的。


    以為隻有潼關角樓上顯露出來的一門火炮麽?


    不,現在展示出來了更多的火炮,至少有六七門。


    那麽曹操來猜還有多少火炮沒展示出來?


    認為隻有火炮這一種新事物麽?


    不,還有煙花。


    那麽還有沒有尚未展露出來的其他技術呢?


    遺棄的煙火外殼,就像是在嘲諷著曹操,就算是拿到了火藥配方又能如何?依舊是永遠追趕不上關中的步伐。


    郭嘉看了看曹操的神情,低聲說道:『不過,龐士元百密而一疏……終究是漏了些破綻……』


    『哦?』曹操微微側頭,『願聞其詳。』


    郭嘉走上前來,指點著煙花外殼因為火藥的噴射和灼燒留下痕跡說道:『這火藥之物,固然犀利非常……然天下陰陽相輔相成,相生相克,如此犀利之物,必有其弊,受潮易燃等就不提了……主公請看,這外殼之內,皆為焦灰,灼燒之跡甚也……故而臣可論斷,這潼關火炮,也是如此殼一般,但凡所用,必有所損!』


    曹操眉眼一亮。


    『此外……』郭嘉又說道,『龐士元誘曹子廉將軍而擊之,非有意免其傷之,乃所不能也。故而臣以為,這火炮雖可摧堅,然無弓箭之精準……否則……』


    曹操眯著眼,捋著胡須。


    『其三,臣也去看過火炮所用之彈,乃銅鐵也。』郭嘉緩緩的說道,『縱然驃騎製器有術,然銅鐵之物,必有定數,用之於火炮,便是少之於刀兵……故此火炮,定然所費不菲是也……』


    曹操大笑。


    這一次笑和之前的笑,多了幾分的輕鬆。


    『果然是奉孝!』曹操稱讚道,『知我心憂者,唯有奉孝一人是也!』


    郭嘉微微低頭,『主公,若是臣所料不差……明日當有使節前來……』


    龐統忽然搞這麽一手,確實有一定的震懾力量,可是人都是善忘的,就像是曹操方才安排的事項一樣,第二天被新的內容一刷新,原本的熱點不就是被轉移了麽?所以郭嘉判斷,龐統肯定會派人前來溜達一圈,看一看,說不得還會送兩個沒點火的煙花來給曹操……


    至少如果郭嘉是在龐統的立場上,他就會這麽做。


    曹操嘴角翹起,『緩兵?』


    郭嘉點頭,『莫須有。』


    曹操沉吟起來。


    如果龐統真的是為緩兵,這當然是一個好消息。


    敵之所緩,當然應之以急,但問題是龐統為什麽要緩兵呢?


    曹操轉悠了兩圈,然後停了下來,看著郭嘉,『武關?』


    郭嘉說道:『驃騎素以精兵為要,平日之中兵卒數目不多。此法有利有弊,無須臣贅述多言,如今河東,河洛,潼關,風陵等地,皆需用兵,這武關……或是兵不足用……主公,我等新年,彼之亦為新年……』


    曹操捋著胡須,緩緩的點頭。


    郭嘉的猜測不無道理。


    大家都是漢人,都有過新年的習慣。


    曹軍不想要在新年打仗,難道驃騎的兵卒就喜歡在新年出征麽?


    宛城之事,基本上可以說關中肯定知道了,所以必然需要加強武關的防禦,而不管是火炮還是其他什麽武器,也都是要人手進行操作的,所以無論如何精簡,也是要增加兵卒數目,而關中三輔地區,驃騎帶走了大量人馬,其餘的兵卒又多是屯紮在潼關防禦,再加上三輔之中也是需要一定的駐兵防止出現一些意外的情況,所以現如今武關之處需要增加兵卒,就未必能夠馬上調集備妥,需要一定的時間。


    曹操眯著眼,將黃豆眯成綠豆,『如此說來……某倒是要看看,明日這使節,究竟如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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