斐潛小的時候不知道什麽的妥協,但是卻在長大之後不得不學會了妥協。因為不妥協就會在現實麵前撞的頭破血流,那種滋味並不好受。


    而如今,妥協卻成為必然的一種手段。


    政治的美感,便在於妥協。


    宗教必然有排他性,甚至到了最後,都有試圖從天國走到凡塵的舉動,但是那樣也往往就是這個宗教衰敗的開始。


    然而斐潛卻依舊要冒這個風險。


    因為儒家比道家更危險。道家多少還是出世的學問,而儒教則是完完全全的入世之道。道統龐大了,成長了,多少還有其他的政府機構進行鉗製,而原本就是政府機構的儒統膨脹了,就沒有多少好辦法去管控了……


    因為用來用去,都是儒教的人,就像是王安石和司馬光。


    坐到了當下這個位置,斐潛才深刻的感覺到政治的妙用,妥協的真諦。不得不說,秦始皇的焚書坑儒的舉動開了一個非常不好的頭,而諸子百家也是作了一個大死。


    秦始皇統一六國之後,各國那些女媧親手捏製的泥人不甘心自己變成和泥點子一樣的命運,所以雖然明麵上已經是逆來順受,洗白白任人擺布,但是實際上心中的怨恨與日俱盛,無時無刻不在想著要重新回到春秋戰國時期。


    而那些除了法家之外的諸子百家同樣也想著要在秦始皇這裏獲取原來他們在六國的同等地位,相互競爭就不可避免了。


    焚書坑儒就產生了。


    當然,這個所謂的焚書坑儒是後世的儒家潑給秦始皇的髒水,實際上秦始皇當時坑的當中,有《詩》、《書》沒錯,但是在秦朝,這兩本書還不是儒家的袖中之物。《詩》之中,風是周代各地的歌謠;雅是周人的正聲雅樂,又分小雅和大雅;而頌則是周王庭和貴族宗廟祭祀的樂歌。


    而書主要指的是《尚書》,而尚書又是當時上古至周王朝,行政處理事務的一個類史的文集。


    因此秦始皇焚書,實際上根本就不是針對儒家,而是在為了凸顯秦始皇的豐功偉績,抹殺掉上古至周王朝的那些記載而已。


    坑儒則是坑方士,也就是那些看著秦始皇是山西人,以為秦始皇人傻錢多,從四麵發布匯集而來,準備好好的忽悠一頓的那些術士和方士,結果被秦始皇揭穿了……


    在初,並沒有所謂“焚書坑儒”這四個字,直至董仲舒,硬生生的將這個事情扯過來,蓋在自家頭上,為的就是將自己打扮成為飽受欺淩的小蘿莉模樣,然後激發起漢武帝的保護欲望,然後他成功了……


    所以當一個國家隻有一個聲音的時候,是一件好事,也是一件壞事。比如小胡子,強橫起來強橫無邊,在殺傷別國的同時,也殺傷自己。


    最關鍵的問題是,當一個國家之類隻剩下一個教派的時候,這個教派就往往不會再向上看,不會努力的往前攀登,隻會開始向下看,往後瞧……


    反正將跟在自己屁股後麵的教派全數蹬下懸崖去,那麽在最前麵的這個位置,不就永遠是自己的麽?


    左慈依舊沉浸在獲得了教義上麵突破的欣喜當中,目光已經沒有了焦點,空中也在輕聲的喃喃自語著什麽。


    就算是斐潛坐在一側,也聽不清楚左慈在念叨著什麽,不過從其露出來的隻言片語當中,大概可以猜測到左慈正在回顧自家的道典。


    斐潛看著左慈,看著他如同獲得了珍寶一般,略顯的有些沉醉和狂熱的表情,心中也有些感觸,多少有些憐憫。


    道教原來是有一本道經的,隻不過因為秦始皇和徐福之間的恩怨情仇,被官府明令禁止,全數收集焚燒了,所以基本上沒有什麽流傳下來……


    左慈當下如同癲狂一般喃喃自語,也難免是因為這樣的緣故。


    傳承二字,在漢代,真如天一般的大。


    長生不死,這個教義並不是道教的首創,而是在道教成立很久很久以前,就流傳在華夏文明當中的一個特殊需求。統治者希望自己有無窮無盡的生命,來享受人間的富貴榮華,而這個“長生不死”的道教理論,便成為早期的統治者支持道教的心理安慰。


    “我命由我,不在於天”,是道教徒向死亡宣戰的口號,他們確信人可以憑智慧達造化之理,盜取陰陽之機,作自己生命的主人,逆轉生命衰亡的趨向,不過這個未免太容易被偽證了……


    而“超生”則不然。


    或者說隻要是脫離了原本生命體的東西,要證明起來都很難。前世輪回,天堂地獄,這些事情基本上就是看見了道教的前車之鑒之後,針對性的做出了教義的修正。


    很有意思的是,後世的道教也是采用了“超出三界為大道”的概念,斥責自己教派當中的早期教義“長生不老”為“小術”……


    嗬嗬。


    斐潛看了看左慈,又看了看天色,悄悄的站起身,走出了廳堂。看樣子左慈一時半會清醒不過來,自己也就沒有必要在這裏幹耗著了。


    而左慈依舊沉醉在對於道教教義的瘋狂修正當中,口中念念有詞,雖然眼珠子快速的轉動著,卻根本看不見斐潛的舉動,就連斐潛走出去了也毫無察覺。


    “掌燈,然後準備些吃食……”斐潛招過黃旭,輕聲吩咐道,“留三四個人伺候著,讓左真人就在這裏吧……什麽時候清醒了,再來稟報於某。”


    黃旭連忙應下,然後瞄了一眼廳中發呆的左慈,又看了看斐潛,眼中不由得流露出濃濃的敬佩神色,自家的君侯簡直是……簡直是無法用言語來合適的表達……


    要知道廳堂之內坐著的是左仙人啊!要知道平日之時,可是高高在上,善男善女焚香跪迎的啊,卻和自家的君侯三言兩語之後就變成了這副模樣……


    雖然自己聽不懂說得是什麽,但是左仙人這番模樣……


    這是一般的人可以辦到的麽?!


    黃旭的眼中爍爍放光。


    這說明什麽,說明自家的君侯比左仙人的道術還要更高明啊……


    ………………………………


    從昨天開始,當黃月英知道了所謂的左仙人也不過是爾爾的時候,就顯得非常的鬱悶,情緒有些低落。


    低落到了就連在這些方麵有些遲鈍的斐潛都能察覺到的地步。


    斐潛要用心神的地方太多了,尤其是在離開了家的時候。斐潛需要計算,推測,謀劃外麵的一切事務和人員,而要讓斐潛他回到家中,依舊如此,那真的就不是一個人,或者是一個家了。


    所以斐潛回家的時候,腦筋都懶得再去動。


    不過懶得動不意味著不會動,該動的時候依舊還是會動起來的。


    就像是現在。


    斐潛踏進後堂的時候,黃月英還在呆呆的捏著一塊什麽在想心事,對於斐潛的到來毫無察覺,等斐潛走到了近前,在其眼前揮了揮手的時候才猛然警覺,呀的一聲跳了起來。


    “……呀!郎君!啊!”黃月英有些驚慌的叫著,然後飛快的將因為驚嚇掉落在地上的一塊絲絹狀的物體塞回袖子裏,“……郎君……郎君什麽時候回來的……”


    “在你發呆的時候。”斐潛也沒有繼續盯著那一塊有著墨色的巾帛看,而是隨意的說道,“黃公來信了?”


    黃月英垂下了腦袋,就像是一直高傲的天鵝垂下了頭,露出了一截柔順的脖頸,頗有些無奈的應答道:“……是的,郎君……”


    黃月英鬱悶無比的看著自己的肚子。


    這個月的月事又來了啊……


    怎麽又來了啊……


    來了啊……


    真是煩的連上房揭瓦的心思都有了,當然,現在黃月英也做不得這些事情了,將軍府內的人員越來越多,不管怎樣黃月英都需要擺出一副家中女主人的姿態,那些屁孩子的事情,便是萬萬再也做不了了。


    漢代是很講究規矩的,就算是現在漢天子弱勢的時候,有一些規矩依舊沒有變化多少。男主外,女主內,這樣的規矩從先秦的時候就流傳到了現在,如果男主人不在家,女主人便是細君。


    當然也不是所有人的妻子都能被稱之為細君,隻有相當於諸侯一般的封疆大吏,比如郡守,比如刺史州牧,比如像斐潛這樣級別的,才能被稱之為“使君”,那麽比“使君”小一些的,自然就是“細君”了。


    然而這樣的“細君”,卻需要一個前提。


    那就是子嗣。


    別說沒有子嗣的妻子了,就算是沒有子嗣的皇後一樣也是說被廢就被廢,一點保障都沒有。漢武帝的青梅竹馬,說是因為魔魘,實際上最根本的原因就是,阿嬌無子。


    當男人在外出征打仗的時候,一個沒有子嗣的妻子就是最危險的。


    斐潛歎了口氣,將黃月英的手牽了過來,輕輕的揉著她細膩的手背和略有些粗糙的手指肚,說道:“莫急。這事情,也急不得……”


    怎麽說?


    不好說啊。


    總不能說是黃月英還小吧?


    大漢,十三四歲就當母親的一抓一大把,十五歲還沒有嫁人的,人口稅翻五倍計算。在大漢要是那個女子敢說自己要一輩子單身的,那就等於是將整個家庭往絕路上逼,翻倍的人口稅還會隨著年齡增長而再次增加……


    所以隻能是拖著了。


    不過現在也不能再拖了。


    前一段時間,趙商委婉的上了道行文,表示太原王氏見征西將軍辛勤為民,除了願奉若幹糧草之外,也願意送些府內的使喚人手,請斐潛定奪……


    府內的使喚人手,自然就是歌姬舞姬侍女等等之類的了,至於什麽外院的兵卒護衛,就算是有八十個膽子,太原王氏也不敢置喙。


    當然,太原王氏的主家女是不會送來的,但是送幾個旁支的過來還是一點問題都沒有,因為這些旁支的女子,從她們被主家收留飼養的那一天開始,就是為了將來像禮物甚至是貨物一樣被送出去,交易出去,就像是之前河東衛氏也送了一批使喚人手一樣。


    征西將軍的家族人丁單薄,這是斐潛的劣勢,也是這些士族世家眼中的那一條雞蛋上的縫隙。


    隻要斐潛能夠持續當今的地位,那麽如果斐潛某天看上了那個侍女,不管是有意也好無意也罷,隻要生下了個男丁……


    然後那個侍女背後的家族肯定就會全力的支持這名侍女開始角逐細君之位了,要錢給錢,要人給人,而一無所有的黃月英卻不得不打落牙齒往肚裏吞。後院當中的戰爭也不比城外的仁慈到哪裏去。


    如果這個事情真的發生了,荊襄黃氏的在並北這裏,在斐潛的這個政治集團當中,其地位也會相應的受到很大的影響。


    然而黃月英甚至還不能阻止這樣的事情,因為一兩次可以,阻止的次數多了,必然就會被旁人稱之為妒婦!


    在漢代,作為一個家族的女主人,如果連家族子嗣,家族傳承的事情都不能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上,那麽就不是一個合格的女主人,甚至會成為對於家族有害的人,而遭到整個家族的唾棄和責難……


    黃月英雖然有些扭捏,小手在斐潛的掌心內扭啊扭的,但還是忍不住的說道:“……郎君,這……這還要等啊……”


    黃承彥的信,一年比一年著急,也一年比一年的措辭嚴厲,甚至還偷偷給黃月英出了個主意,實在不行就讓其他的黃氏女子先受孕,然後將生下來的孩子收過來,當成自己的孩子就可以了。


    但是黃月英依舊想要自己生一個。雖然這個事情她想起來就害羞,甚至會有些神不守舍,但是她依舊覺得,隻要是斐潛和她生下的孩子,一定是這個世界上最聰明的孩子……


    貪婪就是原罪,但是黃月英在這個事情上還是很貪婪的,這也是她作為斐潛妻子的職責,必須要讓斐氏有人可以傳承。對於黃月英來說,此事,便是天一般大的事情。


    就在黃月英準備退讓一些,實在不行便想用其父親黃承彥的辦法試一試的時候,卻聽到斐潛輕輕歎息了一聲,然後說道:“……等今年秋收完了吧……冬天的時候,屆時多努力努力就是了……冬天受孕的話,那麽便是在明年秋天出生,這樣也吃食也多些,對你們兩個都是好的……”


    “啊?啊……今年冬天?”黃月英眨巴著大眼睛,歪著頭想了想,“也對哦……秋天的東西多……今年冬天……啊呀……”


    黃月英方才的時候,還不怎麽覺得害羞,但是現在等斐潛確定了受孕的時間之後,卻不由得害羞起來,血色上湧,頭上頓時如同蒸籠一般騰起一層白霧,啊呀一聲,甩掉斐潛的手便往內院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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