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麽是仁德?


    什麽是道義?


    什麽才是重要的?


    負重前行的時候,當自己疲憊不堪的時候,什麽應該丟下,什麽應該堅守?


    這一些問題,每個人都有每個人自己的看法,就像是在崎嶇的山巒之上,每個人都可以選擇自己行進的道路。


    容易的,或者是艱難的。


    一條崎嶇山道之上,劉備獨立四顧,四周茫茫一片,猶如大霧彌漫到了整個的世界。劉備記得自己是睡著了,那麽現在……是夢麽?


    劉備想要揮動雙手,卻感覺似乎像是掉進了粘稠的漿液之中一樣,緩慢且艱難。


    嗯,果然是夢。


    那麽,就走罷,看看能夢見什麽。


    劉備略帶著一些好奇的向前,結果剛剛走到了山腰的雲霧之中,便是聽到身後傳來一連串急促如悶雷一般的馬蹄聲!


    這些年來一直深藏在他心中的恐懼,隨著這些熟悉的馬蹄聲驟然複蘇,然後不可抑止的泛濫開來,瞬間占據了他的全部身軀,令他的身體變得無比僵硬。


    醒來!


    快醒來!


    劉備企圖喚醒夢中的自己,可是不知道什麽時候原本的山道已經蕩然不見,山霧漫卷,便是一道城關堂皇屹立,當在了自己麵前。


    無路可去!


    而在自己身後,官道上幾十上百的騎兵,穿著渾身鐵甲,正在疾馳而來,蹄聲如雷,就連地麵也一同微微震動起來……


    在下一刻,劉備發現自己躺在了死人堆裏。


    騎兵遠去了。


    劉備想起來了,這是他第一次裝死。


    裝死的人很多,能記載下來,表示成功的人卻很少。不是因為這件事情做得人少,亦或是這不符合道德仁義,而是因為大多數裝死的,都是一些普通人。在封建時代,普通人做的大部分事情,都沒有什麽記載在青史上的價值。


    第一個被記載裝死而且還作為成功案例的,是小白同學。


    第二個是李廣同學。


    第三個麽……


    似乎是自己。


    劉備低頭望去,自己左腳不知道什麽時候被石頭還是什麽兵刃給弄破了,正在流血,但是很奇怪的是腿並不疼,疼的是在心裏麵。


    當年張純反叛,劉備自詡武勇,然後跟著平原劉子平一同討伐,結果半路上被張純的叛軍埋伏了,幾乎全軍覆沒……


    劉備就像是現在這樣,躲在了死人堆裏,逃過了一劫。


    這是劉備的第一次上戰場。


    劉備想起來了,在那個死人堆裏麵,他丟下了一些東西……


    在野外,沒有野獸。


    在饑餓的人群麵前,即便是再凶猛的虎豹熊羆,都是弟弟。


    沒有野果,也沒有草根樹皮,但凡是能吃的,都已經被吃了,饑餓的人比蝗蟲還可怕,因為有些東西蝗蟲不會吃的,但是人會吃。


    哪一年兗州大旱,所以兗州的曹操沒得吃了,就開始吃徐州。而徐州同樣也是遭遇了大旱,然後又是遇到了蟲災,緊接著就是兵災連綿,所有莊禾都幾近於荒廢,到處都是顆粒無收,遍地餓殍。


    兵敗。


    糧草斷絕。


    要麽全軍潰散,要麽就隻能吃一樣東西,也隻有一樣東西……


    鍋裏的肉翻滾著,層層疊疊的血沫,在鍋邊有一些這樣的血沫被火焰灼焦,呈現出黑紫色,散發著異樣的味道。


    劉備站在鍋邊,沒有說什麽,隻是從懷裏取出了小刀,然後紮在了鍋中的肉塊上,也沒有管這肉塊是那個部位的,也沒有說這肉燙不燙,甚至有沒有熟,便是咬著,撕扯著,像是一頭餓極的野獸啃咬著獵物……


    在他的身後,是他的兄弟。


    輪番上前,吃肉。


    人生當中最親近的情誼,一起扛過槍,一起同過窗,一起分過髒,一起嫖過娼。


    現在又多了一條,一起吃過肉。


    對了,劉備想起來了,他當時似乎也丟了一些東西,掉在了鍋裏,又好像是掉進了火中,反正現在找不到了……


    火!


    鍋下的一點火焰忽然漫天而起,撲向了劉備。


    劉備驟然而醒,卻依舊是黑夜之中,側耳傾聽,四周一片靜謐,隻有細碎的風聲和呼嚕聲。


    這依舊是在軍中,在交趾,在關前。


    劉備翻身而起,摸了摸自己額頭,一頭的汗。


    『兄長……怎麽了?』身後關切的聲音,多少帶給了劉備一些心頭上的暖意。


    『沒事,二弟……』劉備帶著溫和的笑,『沒事……』


    『區區一個關隘,吾等定取之!』關羽以為劉備在擔憂著軍事,便是出言安慰著,『某觀敵軍多有疲憊,已是不堪於戰,不日便可奪之!』


    『嗯……』劉備拍了拍關羽的肩膀。


    關羽的肩膀依舊是那麽的敦厚,充滿了力量,也足夠讓人安心。『我隻是在想三弟,三弟現在應該快到了罷?』


    劉備關羽在前麵,張飛繞後。這當然是老辦法,但是依舊有效。


    關羽點了點頭說道:『料來也是差不多了……』


    劉備站了起來,阻止了關羽起身,說道,『二弟明日尚需督戰,天色尚早,還是再休息一二……某去巡營,去去就來……』


    劉備掀開帳篷門簾,四下而望。


    蒼穹如蓋,四周的山巒便像是那一口燉肉的鍋。


    而他,就站在這個鍋中。


    就像是那一塊起起伏伏的肉。


    ……~囗____肉____囗~……


    同樣是想著老辦法的,還有另外一些人……


    夜色深沉。


    四周的黑色就像是濃厚的油脂,沾染在各處,浸潤著所有的人和物,甚至連精神也要一同浸染。


    或許是這段時間躺得多了,曹操無心睡眠。


    曹操站在庭院之中,在漆黑的夜色裏麵,沉默了很長的時間,然後雙手虛握,高高舉起,就像是舉著一把無形的刀。


    北風呼嘯而過,在上空發出了像是哭泣,又像是憤怒的吼叫聲。


    曹操微微向前踏出一步,然後雙手往下一落,就像是虛空之中的戰刀砍向了麵前的敵人,又像是要砍破這無邊的黑暗。


    一刀,又是一刀。


    四周依舊是一片黑色,無窮的夜色,仿佛恒古如此,不會改變,即便是曹操已經是劈砍出了十餘刀,除了曹操自己微微有了一點氣喘之外,便是沒有任何其他變化。


    風依舊是風,山依舊是山。


    士族依舊是士族,手段也依舊是老一套的手段,老辦法。


    辭官,煽動民眾。


    就像是當年一般。


    隻不過當年曹操是站在士族這一邊的,那個時候,他也認為是皇帝不對,是大將軍犯錯,是宦官貪腐,士族子弟都是幹淨的,正義的,為了天下蒼生而慨然發聲的……


    而現在,曹操隻想說一句,都是狗屁!


    曹操雙手下劈,長袍大袖發出被風灌起,在夜風之中飄飛如蝶。


    一刀,進一步。


    進一步,劈一刀。


    走這條路,竟然是如此的艱難。


    每走一步,都需要砍上一刀。


    披荊斬棘。


    四周都是荊棘。


    『究竟是誰?』曹操一刀砍下,像是在逼問北風,又像是在詢問自己,『是誰?走漏了消息?!』


    北風呼嘯而過,發出了一陣冷笑聲。


    庭院四周靜悄悄的,也是無人回應,沒有人會給曹操一個答案。


    曹操知道他裝傷裝死的事情遮掩不了多久,但是沒有想到的是這麽短的時間之內,就被揭穿了……


    同時滿寵的行動也似乎是一開始就暴露了,以至於很多冀州士族大戶都有了防備。或是轉移了人員和資產,或是幹脆舉家逃亡他處,以至於曹操隻能占據了那些土地,卻沒有多少的收獲。


    當然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曹操也算是初步達成了目標,也就是安置那些從荊州遷徙而來的人口,這些或是死亡,或是逃亡的大戶,給這些荊州民眾騰出了不少的地方。


    但是這樣並不夠……


    曹操的原本計劃是希望能像是驃騎將軍斐潛那樣,幹淨利落,既能有麵子,有能有裏子,然後這些冀州士族大戶還要低下頭來懇請,拜求,屈服,求饒,而不是現在這樣,跟他肛起來!


    為什麽會這樣?


    黑夜之中,似乎有無數的敵人環伺在側,盯著曹操,冷笑著。


    農學士?工學士?


    曹操虛虛劈砍著。


    某也在用啊,為何就不如驃騎那樣有用?


    虛空之中的敵人似乎倒了下去,現實當中的對手則是站立了起來。


    無數的怒吼聲響起,便是在大將軍府外也有民眾匯集,巍巍老者抖著花白的胡須站在最前麵,就像是要將生命當中最後的光和熱,都為了正義而奉獻出來一樣……


    然而實際上,是因為一天,兩百錢。


    老人加倍,婦孺減半。


    生死各安天命。


    荀彧等潁川士族子弟已經是全數去攔截勸阻,但是效果並不好。


    因為回去隻有三百,而在這裏邊待上五天,便是有一千錢,拋去吃喝用度,也可以給家裏落下大幾百的閑錢,那個多,那個少,根本就不用多說。


    似乎自己的計劃,總是有些問題。


    從一開始,就是這樣。


    曹操想起了當年他和袁紹袁術二人一起在小樹林之中,第一次的行動,第一次的『軍事行動』。


    目標,搶新娘。


    因為人手隻有曹操和袁氏二兄弟三個人,所以一切都需要準備好,計劃好。


    計劃一開始,都很順利,確實也按照計劃的步驟在實行了。


    護送新娘的護衛被袁紹引開,圍在新娘車邊的幾人又被曹操突襲而亂,新娘自然就得手了……


    可是再好的計劃,也有疏漏的時候。


    那一次,萬有一失所疏漏的,便是新娘的體重。


    重到袁術背不動。


    溫香軟玉太重了,那就不是什麽香豔的事情,而是成為負擔。


    即便是半路上扔了新娘,也因為消耗了太多的體力的袁術就被追上了,被捉住了。


    當然,後續也沒多少的事,公子哥鬧著玩的,沒有出什麽人命,給幾個錢也就是了,大家哈哈一樂,甚至新娘還可以宣稱自己和當年雒陽四少之一的袁公子有過肌膚之親,別有一番的榮耀。就像是後世某些男的女的,笑著說自己被那個明星那個公子那個富婆玩過哦,表示你們能玩剩下的,是你們的『服』氣。


    曹操的嘴角帶出了一絲的笑,但是很快就消失了。


    當年一起的小夥伴,現在還在路上走的,就剩他自己。從某個方麵來說,他左腳下踩著的是袁術,右腳下踩得是袁紹,正是因為踩在二袁身上,他才攀爬到了半山腰上的這個位置。


    曹操站在夜色之中,盯著看不見的對手,也審視著過往的自己。


    人生的這條崎嶇山道,每走一步,便是曾經度過的一個台階,一個坎,一個坑。回首往事,便是將那些坑坑坎坎又重新審視了一遍,悲歡離合,妻離子亡。


    愧疚,無奈,悲傷,冤屈,痛恨,無數的情緒在濃稠的夜色壓迫之下匯集而來,仿佛要將曹操的身軀壓得原來越矮。


    沉重的精神上的壓迫,容易使人崩潰迷失,放棄一切,也會讓人如同鍛造一般,越是痛苦,越是鋒銳。


    曹操抬起頭,原本沒有焦距的瞳孔漸漸恢複了正常,微微笑了笑,就像是對著虛空當中的某些人,輕聲說道:『想看麽?』


    『那我就殺給你們看!』


    說完這句話,曹操他繼續向前跨出一步,雙手舉高,就像是在空中虛握著一把沉重的戰刀,那一把他在戰場上經常使用,那把熟悉的戰刀,斬向身前的虛無。


    『殺!』


    ……(╬ ̄皿 ̄)刂……


    夜難眠。


    獨彷徨。


    劉協站在皇宮樓台之上,看著皇宮之外的點點光影,長袍大袖,大氅在寒風之中飄動著,眉宇之間隱隱約約的有一些疲憊之色。


    劉協他以為他可以,但是真正等一切都動起來的時候,他才知道其實所有的東西他都掌控不住。坐在寶座之上似乎是俯視天下萬人,然後他發現其實天下萬人都沒有看著他,就像是當他不存在。


    無法看破,便是存在。


    無法放下,便是負擔。


    劉協以為看破了,其實並沒有,以為放下了,其實也沒有。所以這些存在,這些負擔,便是像是往他胸腹之中倒進去了許多砂礫一般,然後研磨著,刺激著他的心肝肚腸,使得他痛楚不堪,無法安眠。


    『虛幻……謊言……』


    一切都像是假的。


    即便是他父親所說的,也都是假的。


    他父親告訴他,隻要快快樂樂,平平安安的長大就可以了。


    他奶奶告訴他,隻要無憂無慮,無病無災的長大就可以了。


    他父親是這個天下最有權勢的男人,他的奶奶是這個天下最有權柄的女人,他在自己的小天地裏麵,備受寵愛,要什麽有什麽,使得他都忘記了他母親怎樣了。


    反正從來都沒有見過他的母親,幼年的劉協自然也對他的母親,沒有任何的印象。


    生活是充滿了陽光,充滿了花朵清香,食物的香甜,和隨心所欲的玩耍,快樂。


    一切都是美好的,一切都仿佛如同他的父親,他的奶奶所說的那樣……


    他的親人,應該不會騙他的,不是麽?


    可是,真實的世界突如其來,不容分說的捅破了那層虛幻的薄膜……


    冰冷的刀鋒,混亂的尖叫,滾燙的血液,一切虛幻都在那一刻被打破,然後露出了現實的冰冷,凶殘,還有無奈。


    『子曰,「君子不器」……嗬嗬……一個子,卻曰君,嗬嗬,哈哈……』


    黑夜漫漫,便如人生。


    崎嶇山道之上,一步一個坑,每一次掉下去,便是一身的傷,血肉模糊,疼痛難耐。


    可是能怎麽辦?


    就此躺平了?


    還是爬起來,去麵對下一個的坑?


    劉協回首望去,似乎自己身後的每一個坑下麵都有一些血肉,一些殘魂,有自己的,也有他人的。


    最早的那個調皮的,活潑好動,牙尖嘴利的孩子,已經死在某一個坑裏,現在站在這裏的,則是沉默的,漸漸學會了無論看到聽到任何事情,都能不動神色的中年人。


    沒錯,原本應該是莽撞的,中二的,天不怕地不怕的那個少年,也死在了坑裏。


    和少年躺在一起的,便是懷中抱著一個還未成型的嬰兒的青年。


    剩下還能爬起來的,便隻是中年了。


    亦或是……


    隻剩下了老年。


    原先劉協會為了沒有肉吃而憤怒,會為幾塊臭骨頭而感到羞辱,會為了見到了死亡而悲傷,而現在,劉協會安靜的坐著,看著,就像是一個沒有感情的雕塑。


    也越來越像是這幾年來,旁人希望他變成的那個模樣。


    天地不仁。


    那麽天子呢?天子也當不仁。


    夜幕之中,劉協仰頭望著無窮無盡的蒼穹,臉上浮現出略帶了一些嘲諷的笑容,『既然朕所期盼之事,盡無一件可成……那麽又何來天子之說?天子,如此天子……嗬嗬,嗬嗬……』


    曹操沒有死,甚至連點傷都沒有。


    這是劉協最不希望看到的結果,然後偏偏就是這個結果。


    幸好劉協當時選擇了謹慎,沒有什麽異常舉動,否則現在死的就不僅僅是冀州的那些人,還有可能在坑底多躺上一個,或是幾個……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蒼天看著天下大亂,平靜的看著一代代的人慢慢的重複走著,跌倒,或是爬起,也不在乎人們是忠誠還是謀逆,甚至不會因為慘叫和怒罵有任何的改變。


    天子也應帶是如此,高高在上,見慣生死,無悲無喜,無憂無慮。


    他是天子,但他也是劉協。


    他在學著成為天子,然後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驀然回首,便是見到那些在坑底血肉模糊,仍在掙紮,卻越是掙紮越是痛苦的少年,青年……


    站在高樓之上,似乎距離登天,天空仿佛觸手可及,似乎隻有一步的距離。


    似乎,就差一步。


    低頭容易,抬頭難。低頭便是有千般美麗,萬般美好,抬頭則是一片虛空,無盡茫然。


    向上每走出一步,就發現依舊還有一步。


    而每一步,都難如登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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