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金酬謝了前來報信的遊俠兒,並且讓司馬朗親自去送出去之後,司馬防的臉色就沉了下來。


    過了片刻之後,司馬朗轉了回來,坐到了一旁,『父親大人……此事,怕是非同小可……』


    司馬防眼皮半閉半睜,『且說說看。』


    司馬朗沉聲說道:『若是征調,遣三五兵卒,投遞行文也就是了……這麽多兵卒前來……絕非善事!』


    『哼!欺某體衰乎?』司馬防冷笑著,然後咬著牙,蹦出來這幾個字。


    司馬防這兩年來體弱多病,並不是一件絕密的事情,周邊的士族豪強知曉,在河內的樂進等人同樣也清楚。


    河內士族,司馬為首。


    樂進沒有什麽耐心來慢慢勾兌,那麽想要快速的取得效果,打壓河內士族,如同曹丞相一樣讓潁川本土的士族低頭服從,一種模式是殺雞儆猴,另外一種模式自然就是擒賊先擒王!


    殺雞儆猴,往往都是因為猴子不好抓,雞更好欺負,而現在……


    司馬氏,就是這個『王』!


    換成後世的話來說,就是『趁他病要他命』,既然司馬防生病了,就趁著軟乎上來捏一捏!


    是不是很正常的邏輯?


    『父親大人,難不成就不怕我們……』司馬朗皺著眉,『拚得一個以死相拚?』


    司馬防咧開了嘴,露出了些黃黑色的殘牙,『嗬嗬……你怎麽知道他不是希望我們真的就此以死相拚?』


    『這……』司馬朗終於是有些惶恐起來,『不至於如此罷?』


    司馬防抬起有些昏黃的眼眸,看向了遠方,『老夫這病,還真不是時候啊……』


    當然,有可能是樂進覺得,司馬防這樣一個快要病死的糟老頭子,嚇唬一下,未必真的要動手,隻可以讓司馬家族低頭撅起屁股來挨板子,然後再去喝令河內的其他家族也撅起屁股來,不就是簡單了麽?


    畢竟隻有在後世三國演義的教導之下,很多人才知道司馬家族的厲害,而當下大漢,從全大漢的角落來說,司馬氏還排不上多少名號,隻是在河內郡有名而已。


    和談,或是三七分賬什麽的,必須要雙方都覺得可以合作,大體地位平等的情況下……


    像現在,司馬看不起樂進,樂進也不覺得司馬有什麽了不起,又怎麽可能坐在一起分賬?


    當下溫縣司馬氏這一支,出自司馬鈞。司馬鈞再往上,就和劉備有些相似了,某某王的幾世孫,說一說得了,要像劉備那樣天天掛在嘴邊的,還真不好意思……


    而司馬鈞這個征西將軍,還是個自殺身亡的征西將軍。


    司馬鈞自殺,表麵上看起來是牽扯到了一些失敗的軍事行動,畏罪自殺,但是實際上麽,恐怕未必簡單,相信更多的是政治上的問題。


    司馬鈞之後,司馬量,司馬儁都沒有什麽好說的,一般中上的人物,就連後世司馬做皇帝之後,都找不到什麽特別的事跡來謳歌他們,隻能表示他們『博學好古,倜儻大度。身高八尺三寸,腰帶十圍,儀態魁岸,與眾不同……』


    好吧,長得又高又壯,在漢代確實也是一種本事。


    如今司馬防又有什麽本事呢?做過什麽大事情麽?


    生了八個兒子算不算?


    或許罷。


    以至於後世史官琢磨了半天,實在是找不出司馬防的什麽光輝事跡,最後隻能是表示司馬防牢騷話倒是挺多,其於平日之內,『雅好漢書名臣列傳,所諷誦者數十萬言』。數十萬字,看起來多,但是甚至比不上馬猴的零頭,所以樂進確實有可能基於以上的因素,甚至都不覺得需要他自己前來溫縣,派個軍司馬就頂天了,反正不就是對付一個窮酸糟老頭子麽?


    嚇唬,司馬防不怕。


    可是萬一,這一次樂進的兵馬,不是單純的嚇唬呢?


    司馬氏的狠和忍,是有傳統的,是在骨子裏麵的。


    臥榻之上,已經是有些消瘦的司馬防,將閉著的眼睛睜開,耷拉著的三角眼裏麵透出一些狠辣的神色。


    這是欺負老頭子不頂事,不中用啊……


    『看來,不能忍了。』司馬防緩緩的說道,『這一次,就算是忍了,多半也是會傷筋動骨……莫要忘了,這樂進樂文謙,當年可是在驃騎手下吃過大虧……』


    司馬朗的神色凝重,『父親大人之意是……』


    司馬防抬起一些眼皮,『恐怕是衝著你來的!』


    司馬朗吸了一口氣,眉頭緊鎖,『若是如此,真可謂無恙之災!』


    司馬朗雖然沒有司馬懿那麽聰明鬼謀,但也不算差,稍微思索了一下,便是明白了其父親司馬防的意思。


    這還真的有可能是衝著他來的!


    說不得還是樂進學習了老曹同學而拓展出來的『妙招』!


    老曹同學不是『挾天子以令諸侯』麽?


    不是搞了一次潁川紅白旗麽?


    那麽樂進同學搞一個『挾嗣子以令士族』又有什麽不可以的?


    強迫河內士族站隊又有什麽問題?


    兵臨城下之後,隨便找一個什麽借口,比如太行山出現了賊匪什麽的,要求司馬朗配合行事,或是直接下令征調司馬朗入軍中參讚,反正理由多得是。


    若是司馬朗拒絕,表示司馬防身體什麽的,樂進也是一樣可以找到借口,比如說隻是暫時借調,亦或是讓司馬朗證明他父親是他父親……呃,是證明司馬家和那些賊匪無關等等,反正雞蛋裏麵挑骨頭麽,作為公門之人,這能力要是都沒有,那還混個屁?


    沒看道路上的那些哨卡什麽的,攔下車隊商隊的,即便是手續再齊全,都能找出若幹問題來麽?


    隻要駕駛證……呸,司馬朗被捏在手中之後,那麽其他的問題還能是問題麽?


    所以司馬防或許沒事,但是司馬朗就算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頭了。


    到時候捏著司馬朗再回頭來要挾司馬氏,司馬氏是忍還是不忍?


    『孩兒……』司馬朗一時不知道應該說一些什麽,『孩兒……』


    『你也不必如此……』司馬防微微搖頭,喟歎道,『不,這是必然……我們即便是今日未惡於樂文謙,明日亦會惡於曹孟德!早晚而已,早晚啊……你想想,那戰馬……』


    『戰馬?』司馬朗抬頭看著司馬防,『父親大人,這怎麽可能?我們做得很小心……』


    『再小心,也有暴露的時候……』司馬防歎息道,『再說了,光我們小心,又有什麽用?這河內,說不得還有人巴巴的望著我們倒台,然後他們可以接手這個生意!』


    『……』司馬朗沉默了下來。


    確實如此。


    戰馬是一個大生意。


    作為驃騎之下的高級官吏,司馬懿可以從正當渠道獲取一些戰馬的銷售配額,而這些銷售配額到了司馬氏商隊的手中的時候,又怎麽可能跟著曹操定下的價格去走?


    官方價格是官方價格。


    市場上一看,戰馬的價格都非常符合標準,一點都不誇張。合理的運費,合理的利潤空間,合理的標牌價格。


    可就是沒貨……


    馬廄之內空蕩蕩的。


    但若是加個幾倍的價格,就又有貨了!


    要是再價高一些,還有更好的戰馬!


    河內的『半走私』戰馬的渠道,便是全數捏在司馬家手中。


    之所以稱之為『半走私』,或是叫做『居奇』,是因為從驃騎那邊是合法銷售出來的,但是到了曹操這裏,戰馬就進入了黑市,不出現在市場上了。


    舉個例子來說,就像是後世某個階段的手機,顯卡之類的,從廠商那邊出來的時候肯定都是正規的,然後半道上就沒貨了,到了消費者的末端,想要平價的就根本沒有,網站上掛著的價格根本買不到……


    司馬防冷笑道:『老夫隻是腿腳不便而已,還不是躺在床上燈幹油枯等死呢!這就已經是打上門來了,要是真等到老夫伸脖子蹬腿的那一天,還不指定被怎麽欺淩呢!』


    『父親大人……』司馬朗說道,『我們要如何應對?』


    司馬防沉吟了一會兒,『去,喚馬大郎前來。我們必須要知道,到底來了多少人……若是人少,則還有些回旋餘地,若是來的人多……』


    司馬朗吸了口氣,點了點頭,然後起身出去了。


    不多時,司馬朗就帶著馬充而來。


    司馬防笑嗬嗬的招呼馬充就坐,然後問道:『馬大郎,你來司馬家……有十年了罷?』


    『回太公的話,再有兩個多月便是十年了……』馬充恭敬的回答道。


    司馬防點了點頭,感慨的說道:『十年了啊……』


    司馬防仰起頭,不知道是在感懷過去的年輕歲月,亦或是在傷感歲月的流逝。


    馬充看了一眼司馬防,心中多少有些忐忑。


    片刻之後,司馬防輕輕的歎息了一聲,說道:『實不相瞞,傍晚那輕俠少年前來,就是來報司馬氏的一場禍事!』


    馬充不由得瞪大了眼,『什麽禍事?』


    司馬防強撐起身,然後朝著馬充下拜,『馬大郎,老夫有個不情之請……』


    ……╰(‵□′)╯……


    從遠處看向陳家坪的營地,就像是一隻巨大的怪獸,蹲在暗影之中。


    天色早已入夜,頭頂明月高懸。


    不管怎麽說,陳家坪的營地還是有些樣子的,挖土成濠,樹木為柵,崗哨高立。


    馬充伏在岩石後麵,目光閃爍。


    一路急趕,終於是來到了陳家坪此處。


    他也害怕。


    可是害怕或是退縮,並不能解決問題。


    當年馬充的父親,豁出性命,給馬充和他兄弟在司馬家爭出了一席之地,而現在,則是輪到馬充他自己豁出去了,給他兄弟,還有他的孩子,再去擴展出更為廣闊的空間!


    更何況,司馬老太公說得也有幾分的道理。一來馬充身為獵戶,經常在外行獵,所以出現在此地不容易引起懷疑,另外一方麵司馬氏兒郎之中,陳家坪裏麵很多人都認識,萬一要是被認出來,性命倒是次要,就怕耽誤了大事。


    畢竟……


    馬充的妻兒,也還在司馬塢堡之內。


    『馬大郎,我們……』在馬充旁邊的另外兩名獵戶看著陳家坪的營地,聲音之中不免也帶上了一些顫抖,『我們……真的就這樣過去?』


    馬充吸了一口氣,看向了身邊哆嗦的另兩名獵戶,『不……我去就行了……』


    『馬大郎!』


    『這,這怎麽行?!』


    雖然兩名獵戶嘴上說這不行,但是明顯看起來就不像是方才那麽哆嗦了。『要不,我們就都在這裏看看就好了……』


    他們所處位置,距離陳家坪不過二三裏。


    從岩石後麵繞出來,然後就是一馬平川,隻要是陳家坪裏麵的哨兵稍微注意一點,就能看見其蹤跡。


    馬充搖頭說道:『不妥。老太公要的是兵卒數目,光在這裏看,能看出什麽來?』


    馬充看著陳家坪的營地,『必須過去,才能知曉究竟有多少人馬!再說了,不混進去,又怎麽能在營地之內放得火來?』


    兩名獵戶相互看了看,默然不言。


    沒錯,若是就此趕回去胡亂說一些什麽,也可以交差,甚至也有可能不會露出什麽破綻,比如稍微誇大一些,亦或是就說自己沒看清楚什麽的,亦或是幹脆說陳家坪的防守嚴密,混不進去什麽的,難不成老太公還能親自前來到這裏親眼查看不成?


    可是,事情不是這麽做的……


    馬充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把東西給我!』


    『馬大郎……』


    馬充神情堅決,『把東西給我!』


    馬充看出兩個獵戶其實沒有膽量靠過去,那麽與其冒著暴露的風險帶上這兩個家夥,還不如自己搏一把!至少不用擔心這兩個人什麽時候露出破綻,拖了自己的後腿!


    兩個獵戶相互看了看,然後從懷裏摸出了引火的小竹管,遞給了馬充,『馬大郎……你真的是……要過去麽?』


    『別廢話了,』馬充將引火的小竹管子藏好,『若是被射殺在外,你們就立刻跑回去!司馬太公不會怪罪你們的……若是我能混進去,你們就再等等……嗯,等一個時辰,若是一個時辰之後,我還沒能點起火來……你們也回去……』


    馬充伸手,將兩三隻的野雞和野兔抓在手中,『記住了沒?』馬充沉聲說著,已然打定了主意,神情之中多少帶出了一些決然之氣。


    兩名獵戶看著馬充的臉,默默的點了點頭。


    月色之下,卻看到馬充咧嘴一笑,露出了一口白牙,『回去記得和老太公說一句,我馬充,未負他十年庇護之恩!』


    馬充伸出一隻手,拍了拍兩個獵戶,然後從岩石後麵站起,大踏步向前。


    『馬大郎……』


    『真是豪氣啊……』


    兩個獵戶扒在岩石之上,看著馬充的身影向陳家坪而去,不由得齊齊感慨著。


    過了片刻,兩個獵戶相互看了一眼,『你……』


    『我……』


    『我說……』


    『你說……』


    『嗨!你先說!』


    『不,還是你先說吧……』


    兩人一陣沉默。


    因為兩個人都從對方眼眸裏麵讀出了膽怯和退縮,可是又礙於臉皮,不敢開口。


    『唉……』其中一人歎息了一聲,然後轉頭去看馬充的身影,『算了,這英雄豪傑,也不是人人都可做得……』


    『今後誰要再說馬大郎一句孬話,我就跟他急!』另外一人拍了一下身前的岩石,就像是拍打著敵人一樣,『啊,馬大郎被發現了!』


    在陳家坪之下,走到了一半的馬充被在坪地上麵的兵營哨兵發現了,然後便是喝令其止步接受盤查……


    營盤之內頓時有些兵卒往來奔走,火光亂晃。


    馬大郎高高舉起了手中的獵物,似乎朝著陳家坪裏麵喊了一些什麽。


    過了片刻之後,從營地裏麵出來了幾個人,將馬充圍了起來,似乎在盤問著什麽,然後便是押著馬充往營地裏麵而去。


    『壞了……』


    『該不會被發現了……』


    兩個獵戶不由自主又開始在岩石後麵哆嗦了起來。


    『怎麽辦?』


    『我們現在回去麽?』


    『……』兩個獵戶哆嗦了一陣,然後發現營地之內似乎沒什麽特別的動靜,緊張的情緒才漸漸放鬆了一些,正待商量一下究竟要如何,卻聽到身後傳來了一些細碎的聲音,嚇得他們立刻轉頭回望,『誰?是誰在那邊?』


    不遠處晃出一個身影,雙手空空的晃動了一下,『是我。馬大郎進去了麽?你們倆怎麽在這裏?』


    『……』兩個獵戶辨認了一下,稍微緩了一口氣,『哦,是六郎君啊,你怎麽來了?馬大郎才被人捉進了軍營……』


    司馬進帶著兩名隨從走了上來,然後朝著陳家坪之處張望,語氣平緩的說道,『馬大郎可是有什麽交代?』


    兩名獵戶對望一眼,然後就將馬充所說的重複了一遍。


    『嗯,』司馬進點了點頭,『馬大郎……還真是不錯……』


    司馬進看著遠處陳家坪上的兵營,似乎是在清點著數目,旋即吸了一口涼氣,臉色陰沉下來,『好了,走吧……』


    兩名獵戶有些不明白,『啊?現在回去麽?不等了?』


    『你倆要等啊,也行啊……』司馬進轉過頭,卻換上了些笑容,『亦或是,跟我一起回去?』


    兩名獵戶相互看了看,然後略有些尷尬的陪著笑,『這個……我們自然是跟著六郎一起……』


    『那好,走吧!』司馬進伸手示意,表示讓兩名獵戶先行。


    兩名獵戶不明就裏,似乎覺得好像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但是又說不出來究竟是哪裏出問題了,相互看了一下,多少有些懵懂的點頭,便是往回走。


    才走出沒幾步,就在陰影之中忽有兩人撲將出來,一人按住一名獵戶,一手捂其口鼻,另外一手便是一刀紮了進去!


    『臨陣退縮啊……』司馬進背著手,看都不看在地上垂死掙紮的兩名獵戶,『司馬家待你二人不薄啊,同樣是獵戶,馬大郎做得就好,然後他冒了風險……若是馬大郎死了,你們卻活了下來,我該有何麵目去見馬大郎的家卷?又該怎麽給其他人說?哦,臨陣退縮的就能活,勇於擔任的反倒是死了?』


    司馬進繼續向前,『將屍首丟到山溝裏去!再打掃一下,別留下什麽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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