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見孔兄!』


    『孔兄之風骨,猶如明空之皎月!』


    『孔兄!吾輩之楷模!』


    『……』


    每一天的清晨,在許縣大牢之外,總是有這麽一些人在瘋狂的大喊著。


    聲音很大,但是這些人絕對不會超過警戒線。


    甚至連正對著監獄的大門都沒有。


    隻是在最靠近孔融關押之處的院牆外麵大喊。


    一開始的時候,獄卒驅逐了幾次,後來也就懶得動了,反正這些人喊了小半個時辰之後,便是會自行散去,又何必費事呢?


    再說這些人手無寸鐵,就隻是喊幾句,製造點噪音,真要抓,用什麽罪名?


    新版姿勢罪?


    別說當下還沒有下詔說要殺孔融,即便是真有詔令了,押上刑場的時候,不也是經常有人會在道路兩側衝著囚犯高聲喊著一些什麽『哥哥早行一步』、亦或是『站直了』、『麻利點』、『十八年後』什麽的,難不成也將那些樂子魂也抓起來?


    這些人未必都和孔融有什麽交情,甚至有的人連見過孔融都沒有,他們隻是覺得這個事情有意思,閑著也是閑著,看熱鬧的不嫌棄事大。


    至於為什麽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到後麵孔融會不會因為他們的舉動而產生了些有關於生死的變化,他們隻是嗬嗬笑著,就像是一個個純潔無知的孩童。


    『丞相……』盧洪拜倒在曹操座下,『這是近日來在令圄之外,為孔文舉喊冤之人名冊!丞相,是否需要將這些人也抓捕而來?審查其中是否有勾連謀逆?』


    曹操看了一眼名冊,又是看了一眼盧洪,『你覺得這些人會謀逆?』


    盧洪低著頭說道:『莫須有也。』


    『哼。』曹操隨手將書冊丟了下來,『汝欲毀某大義乎?』


    盧洪連忙叩首,『屬下不敢!請丞相恕罪!』


    『認真點!』曹操皺著眉,『下去罷!』


    盧洪撅著屁股,蹉磋而退,下去了。


    得,拍馬腿上了。


    抓,或者殺,隻是手段而已,並不是目的。若是將手段當成了目的,那麽未免就會落於下層,成為了一種隻是知道抓和殺的捕獵工具而已。


    曹丕從屏風後麵轉了出來,拱手向曹操行禮。


    定省麽,漢代子女都必須要日常做的事情,即便是丞相之子也不例外。


    在曹丕的身後,跟著曹植,而在曹植身後,跟著曹衝。


    就像是大蘿卜,中花生和小豆子。


    曹操看見小曹衝,頓時眼睛就眯起來了,嗬嗬笑著,


    都說老曹同學喜歡人氣,其實並不準確。至少老曹同學自己認為,他更喜歡的是孩子,尤其是純真的孩子,至於人氣麽,大多數時候可以買一送一,然後再打包一個,豈不樂乎?


    當然也有一部分原因是生養憂慮,在漢代,歲數大一些有生育經驗的夫人,比在十幾歲就懷孕的女子,有更高的生育存活率。


    『吾兒黃須呢?』曹操將小曹衝抱到了懷裏,然後歪著腦袋看了看屏風後麵,沒有其他人的身影,便是問道,『又去騎馬射箭了?』


    曹丕應答稱是。


    曹操看了一眼曹丕,點了點頭。


    『都坐罷,』曹操說道,『正好,孔文舉的事情,你們都知道麽?你們怎麽看?』


    曹丕輕輕咳嗽了一聲,像是清嗓子,又像是吞口水,『父親大人是要問那個方麵的?』


    『你們想到什麽就說什麽,不用拘泥於那個方麵。』曹操擺擺手,『都說說看,我要聽聽。』


    曹丕斜眼瞄了瞄曹植。曹丕還沒有想好。


    顯然曹植的智力值比曹丕更高一些,讀條的速度也自然更快一些,『父親大人,孔文舉……若以孩兒之見麽,其實並非叛賊。』


    曹操哦了一聲,『那你覺得他是什麽?』


    『腐儒而已。』曹植毫不客氣的評價道,『不明事理,不知進退。』


    曹操哈哈大笑起來,『不錯,不錯!』


    曹丕在一旁瞄著,肚子裏麵很是不滿。


    這個我也想到了!怎奈何慢了一步,被曹植搶了先。


    還沒等曹丕給曹植一個惡狠狠的眼神,讓曹植仔細體會一二,就聽到曹操已經轉過頭來問道:『丕兒,你覺得呢?』


    『啊……』曹丕察覺到了一旁曹植看熱鬧的小眼神,更是心中不滿,『這個……孩兒覺得,覺得這個孔文舉,頑冥不化,徒有虛名……』


    『嗯,這個你弟弟不是說過了麽?還有什麽?』曹操揚了一下眉毛,顯然有些不滿。


    『啊……這個……』曹丕有些著急。曹丕不是那種急智之人,他資質略平一些。所以當他的想法被曹植先一步搶著說了出來之後,一時半會就想不到什麽新的說辭。但是給曹丕一些時間,他也能想得出來,可曹操這麽一追問,心中一急,就越發的想不出來了。


    坐在曹操懷裏的曹衝,卻笑嗬嗬的說道:『無非是分人事而已,因人成事,因事觀人……孔文舉這人如何,就看他做了哪些事情就是……』


    曹操頓時哈哈哈的笑了出來,『哎呀,我家麒麟兒!真是聰明!』


    曹操愛憐的摸了摸曹衝的小腦袋,然後轉頭對著曹丕沉下了臉,『你這當大哥的,都不如你弟弟!回去好好讀書,別整天就知道玩!去罷!』


    然後老曹轉頭對上曹衝,笑眯眯的擺擺手,渾然不管曹丕有些青的臉皮。


    曹衝脆生生的應了一聲,然後在曹操臉上吧唧了一口,讓曹操開心得大笑著,見牙不見眼。


    曹丕滿腹的不爽,卻不敢說些什麽,隻是低頭而應,又重新帶著一大一小兩個毛孩子,往後堂而去。


    在華夏傳統的家庭裏麵,大多數小孩在兒童時候,都是大的小孩帶著小的,玩耍,歇息,大孩子陪著小孩子的時間,甚至比父母陪伴的時間都要多。曹丕如今作為最為年長的,當然是要負責照顧這些大小毛孩子,可花了時間和精力,卻沒有得到曹操的讚揚和理解,反倒落得一個批評……


    其實曹操未必真的有怪罪曹丕的意思,隻不過華夏習慣就是如此,長兄如父可不是隨意說說的,當兄長的就是要給下麵的孩子打一個標杆出來,曹操對於曹丕的嚴格要求,也就當然是如此。


    曹丕被曹操罵了,出了廳堂,回到了內院之後,便是沒什麽好氣的讓曹植帶著曹衝去玩,不想看見這兩個煩心的小毛孩子了,自己則是到了他自己的小書房之內坐下,翻了一會兒書,卻根本看不太進去。


    卞夫人來了,給曹丕帶來了一碗羹湯。


    『又讓你父親罵了?』


    曹丕無奈的嗯了一聲,低著頭唏哩呼嚕的喝著羹湯。


    卞夫人微微有些皺眉。


    卞夫人出身低微,有些事情,也就自然是比較的敏感一些。


    甚至可以說是容易焦慮,可是她又必須克製這種焦慮,甚至平常的時候,時時刻刻都要警醒自己,不能表現出來一絲一毫。


    當然,這在大漢,卻並非無的放失。母憑子貴,子也是同樣憑母而貴。


    等曹丕喝完了羹湯,卞夫人將碗勺讓仆從收了下去,然後坐在一側,麵容嚴肅,『兒啊,你要多上心些。』


    曹丕愣了一下,『母親,為什麽這麽說?』


    卞夫人說到:『你啊,你父親為什麽特意問孔文舉呢?你就沒有好好想想?』


    『想什麽?』曹丕下意識的就問道。


    卞夫人歎了口氣,『孔文舉是孔子後裔,最為重禮!你知道,這「禮」之一字,意味著什麽?』


    看著曹丕依舊是有些茫然的眼神,卞夫人輕輕搖搖頭,說道:『我知道你不喜歡這些繞彎子的,也是喜歡直來直去,可這世間,那有什麽直來直去的事情啊……我就舉一個例子……』


    『還請母親大人指教。』曹丕坐直了,拱手說道。


    卞夫人點了點頭,然後緩緩的說道:『昔日太傅馬日磾奉使山東,及至淮南,數有意於袁術。然術輕侮之。遂奪取其節,求去又不聽,因欲逼為軍帥。日磾深自恨,遂嘔血而斃。』


    『既喪還,朝廷議欲加禮之。孔文舉便排眾人之意,獨上表曰,「日磾以上公之尊,秉髦節之使,銜命直指,寧輯東夏,而曲媚奸臣,為所牽率,章表署用,輒使首名,附下罔上,奸以事君。昔國左當晉軍而不撓,宜僚臨白刃而正色。王室大臣,豈得以見脅為辭!又袁術僭逆,非一朝一夕,日磾隨從,周旋曆歲。」』


    『又有言,曰「《漢律》與罪人交關三日已上,皆應知情。《春秋》魯叔孫得臣卒,以不發揚襄仲之罪,貶不書日。鄭人討幽公之亂,斫子家之棺。」』


    『朝廷後從之,未加禮也。』卞夫人轉頭看著曹丕,『如此,你對於此事,明白了些什麽?』


    曹丕皺著眉頭思索著,片刻之後,略微試探的說道:『日磾與術之事,蓋莫須有也……此外,「曲媚奸臣」四字,也有些過了……』


    卞夫人沒有說對,也沒有說不對,隻是繼續問道:『那麽這孔文舉為何這麽說?』


    曹丕繼續思考著,『是因為孔文舉覺得,既然身為君子,便應當不折不撓,雖有白刃加身,也應該堅守誌節?就像是他之前所做所為一樣?』


    卞夫人微微歎息了一聲。


    曹丕眉頭更是緊皺,『啊?孩兒說得不對?』


    『不完全對。』卞夫人說道,『夫君讓你多看些書,是真的要多看點書……要真的看進去,不能隻是停留於表麵……唉,我就跟你這樣說吧,若是馬太傅不應加禮,為何金元休就可以百官吊祭,拜子韋郎中?』


    當時馬日磾和金尚兩個人死訊幾乎是一前一後,相差不多送到了天子之處,可是馬日磾的加禮祭奠就被孔融堅決的給否決了,而金尚同樣也是死在了袁術手上,但是『百官祭拜,拜子為郎』,孔融就沒有任何的意見?


    為什麽?


    說馬日磾作為朝廷重臣,沒有盡到臣子的責任,那麽金尚呢?金尚身為兗州刺史,結果被曹操給趕跑了,然後也不敢回朝廷,便是投了袁術,然後袁術想要讓金尚替自己背書,出任『太尉』,金尚也不敢當。最後金尚想要逃走,也是被袁術給加害了。


    馬日磾在袁術那邊待了一段時間,被孔融大大的譏諷了一陣,說什麽袁術謀逆僭越,並非一朝一夕,難道馬日磾在袁術身邊那麽長時間,都沒有什麽表示麽?那麽金尚呢,不也是在袁術那邊居住麽?甚至起初還是主動投奔袁術,而不是回歸朝廷。


    馬日磾是想要走,不讓走。金尚是沒讓他去,他自己去。


    馬日磾是袁術想要讓馬日磾替自己幹活,馬日磾不幹,然後袁術搶了馬日磾的節杖,將馬日磾氣死了。


    金尚也同樣是袁術想要金尚出任太尉,金尚不幹,然後金尚要逃跑,袁術派人幹掉了金尚。


    所以氣死的就不算是為國盡忠了?


    要被直接殺了的才能算?


    是這樣的標準麽?


    這不就是像是臨盆了還要先捅喉嚨,心梗了還要等報告一樣嗎?


    那麽若是這一邊的馬日磾不能『加禮』,那一邊的金尚得到了厚葬的依據又是什麽呢?


    卞夫人問的,就是這個事情。


    曹丕怔住了,他還真沒有想那麽多。


    『你以為你父親,抓捕孔文舉,就是因為孔文舉說得幾句混賬話?』卞夫人輕聲說道,『還有你以為你父親問你們幾個的問題,也就是隨口問一問?』


    曹丕惶恐,頭上不由得冒汗。


    卞夫人從袖子裏麵拿出個手帕,替曹丕擦了擦頭上的汗,『我再提醒你一點……熹平四年,有個什麽事情?』


    『熹平石經?』曹丕立刻說道。


    『然後呢?』卞夫人好脾氣的繼續啟發著。


    『這個……』曹丕立刻又有些卡殼起來。


    卞夫人也忍不住拍了一下曹丕的腦袋,『你父親說你,真是一點都沒錯……這個天下,有誰會什麽事情都是擺在表麵上,一看就知道的?你不喜歡旁人繞圈賣關子,便是天下所有人都不會繞圈賣關子?熹平石經,這隻是一個事情,一個表麵,你要去看內在的那些,要去理解其中的相互聯係……』


    『孝靈帝,為什麽要做熹平石經?你該不會以為是孝靈帝想要做,所以就去做了吧?』卞夫人看著曹丕,略微有一些不滿的問道。


    『啊,這個,這個自然不是……』曹丕忽然靈光一閃,『這是孝靈帝為了達成某個目的……』


    『對了!』卞夫人點頭說道,『那麽又是什麽目的呢?』


    曹丕又是卡殼了。


    『唉,這就又要聯係孝靈帝之前的事情了……算了,我直接說罷,也就隻有你父母才會和你有話直說,你別認為天下人都是你父母啊……』卞夫人歎了口氣,『熹平石經,是為了重新修訂經文。這又是什麽經文?誰的?是孔子所流傳下來的經文啊!』


    『那麽這些孔子流傳下來的經文,要重新修訂,為何沒有孔文舉位列其中?』卞夫人說著,『你看看作熹平石經的都是誰?蔡伯皆,盧子幹,楊伯獻等人,可有孔文舉?為何沒有孔文舉?莫非這孔子二十世孫,是假的麽?然後呢?你再想想……』


    熹平石經是蔡邕主持的工作,但是提議卻是楊賜和蔡邕共同發起的,同時發起之人,除了楊賜和蔡邕之外,還有五官中郎將的堂溪典、議郎張馴、韓說,宦官李巡,太史令單颺,還有當時任諫議大夫的馬日磾……


    沒有孔氏。


    修訂熹平石經,從發起議桉,到最後修訂篆刻石碑完成,接近十年的時間,但是在這麽漫長的時間之內,並沒有見到有什麽孔氏家族的人參與到其中。


    作為孔子的後人,這麽大的事情,即便沒有參與,孔氏上下,尤其是孔融,總也應該站出來發表一下感想見解什麽的,可是並沒有。


    『熹平石經,其實表麵上是經文,實則是東西之爭!孝靈帝不滿於山東之人,故引山西之經而正之!』曹丕恍然大悟說道,『原來如此!孔氏經,馬氏經!故而孔文舉詆毀馬太傅,非所謂「罪人交關三日已上」,也是東西之爭!這經文之說,積沉深怨啊!』


    馬日磾年輕時即繼承馬融學說,以才學入仕。


    『那麽你現在明白為什麽你父親要抓捕孔文舉了麽?』卞夫人又是問道。


    『……』曹丕又是頭疼起來,不過在卞夫人麵前,壓力並沒有像是在曹操麵前那麽大,腦筋也轉動得靈活了一些,『難不成是……青龍寺大論所故?』


    『嗯!』卞夫人笑著點了點頭,『不錯,能想到這個,說明你還是可以的……繼續說說,說說……』


    『青龍寺,以山西之經,鄭氏馬氏經文為主,故而當下有意引山東之經抗衡之,』曹丕腦筋轉悠著說道,『然孔文舉等人,不思為國盡力,反而自詡為重,待價而沽……』


    卞夫人點了點頭,目光依舊銳利,『沒錯。還有麽?這些都是公麵上的,可以直接對外人所言之事,那麽……還有沒有?有沒有不方便對外人所言的,也就是私人之事呢?』


    『私人……』曹丕嗯了一下,接不下去了。


    這還牽扯到了什麽私人?


    曹丕目光不由得看向了一旁的泥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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